4 四方美賓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東晉以此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時,最堪游賞。于是衙門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請朝中同僚去家中賞花。

孟家的請柬上說的是請華府阖家,于是華雪顏也随着華致遠上了車辇。

仲春時節竟然也如夏日陰晴不定,華雪顏剛鑽進車廂,便聽見外面雨聲嘀嗒,撩起車簾一看,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落地上。

華致遠目露猶豫,道:“要不……咱們就不去了罷?”

“不過是場小雨,還是去吧。”華雪顏素手一放,回頭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舍□段送來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給他面子,會得罪人的。”

華致遠緊皺眉頭,額上深紋道道,擔憂地說:“這帖子未免也來得太快了些,他們難道察覺了什麽?”

華雪顏低頭把玩着腕上一根翡翠镯子,平平出聲:“戰事剛平,大軍凱旋而歸,兵部戰功赫赫,一衆将領更是陛下眼前的紅人。爹爹您雖職位不高,但也有軍功在身,此時孟家想來結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們不會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華致遠聽了,表情稍許松懈,嘆道:“但願罷……只是我實在不喜歡你也随着我去應酬。”

“身為父女,我和您自然要共同進退。”華雪顏淺笑盈盈,“再說了,和官宦女眷多來往一些不也挺好?沒準別人會給我介紹一門親事呢。”

旁邊的鈴铛聽言,咯咯笑着對華致遠說:“昨兒個小姐去寺裏上香,我說她是求如意郎君她還不承認。老爺您看,現在露餡兒了吧!”

華致遠放寬心也笑了,開口命令車夫:“動身吧,去孟大人府上。”

華雪顏不再說話,而是把手放進袖筒,摸了摸昨晚上繡好的一方錦帕。

孟府這樣的豪門宅邸自然坐落在顯貴齊聚的東城,華府的馬車一到,門口的孟家家仆便跑了過來,送上踮腳矮凳。

華致遠先下車,然後是鈴铛扶着華雪顏。孟府管家孟四一見有官家小姐過來,急忙喊上旁邊的嬷嬷就過去迎客。

“小人孟四,是府裏管事,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孟四深深作揖,眼角偷偷瞥向華雪顏。

華致遠把請柬遞給他,孟四接過一看,點頭哈腰地說:“原是華大人!請恕小人方才眼拙,失敬失敬。您快請,潘大人董大人也來了,正在廳裏和老爺喝茶呢,就等着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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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對華雪顏躬了躬身,指着旁邊的嬷嬷道:“小的見過華小姐。鄙府在玉壺堂備了香茗熱湯,這位是李嬷嬷,由她帶您過去。其他女眷也是聚在那處說話的。”

華雪顏點點頭,和華致遠說了兩句就帶着鈴铛跟李嬷嬷去了花園。華致遠則被孟四領入了花廳。

孟宅雖然大,卻沒有古樸陳舊之氣,反而雕梁新簇,長廊朱紅翠綠,好似是新漆的一般,廊柱上都刻有纏枝花紋,隐隐泛出金色,約莫是把金粉混進了塗料之中。

奢靡至極,豪貴至極。

鈴铛看得目瞪口呆,走路都有點跟不上李嬷嬷的步伐,華雪顏卻對周遭視若無睹,微微埋首盯住腳下,一路無話。

過了個小花園,李嬷嬷把人領到了玉壺堂門口,她撩起杏紅色的簾子請華雪顏進去:“小姐請進。”

“有勞嬷嬷了。”

華雪顏颔首道謝一句,邁步入了門。還沒看清裏面花花綠綠的莺莺燕燕,鼻尖就先聞到濃郁的脂粉味道,熏得頭都昏了幾分。

屋內諸位女子見又有人來,不約而同舉眉看去,忽然都噤了聲。

陌生的面孔,出挑的容貌,玉顏绛唇……這是誰家小姐?

華雪顏渾然不介她們打量審視的好奇神色,微笑着沖各位女子點點頭,然後尋了角落處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大方做派從容神色,倒有幾分世家小姐氣質。

一位婢女過來詢問華雪顏喜歡什麽茶,一雙眼睜得老大,勞勞鎖住華雪顏淨若白雪的臉頰,仿佛在美玉上尋找有沒有瑕疵。

華雪顏輕輕一擡眉,小婢女就吓得趕緊低下了頭。雪顏覺得有些好笑,道:“我臉上可是有什麽髒東西?”

“沒……沒有。”小婢女窘迫,“是奴婢失儀了,還請小姐恕罪。請問您喜歡雨前龍井還是三清春水?”

華雪顏柔柔道:“三清春水罷。”

很快四周竊竊私語聲又起,今日所坐女子都是接了帖子而來的朝中官宦家眷,且以未出閣的小姐居多。戶部潘尚書家的小姐潘淑華和工部董侍郎的千金董秋然也在,兩人聚首小聲交談着。

潘淑華話語裏有些輕蔑:“她是誰家的?怎麽沒見過?”

董秋然搖頭:“不知道,我也頭一回見她。”

“瞧這張臉白的,也不知擦了多厚的粉。”潘淑華嗤鼻,眼睛染上些許敵意,看向華雪顏的目光也兇惡起來。

她膚色天生偏黃,兩頰又有雀斑,縱使一身绫羅綢緞,還是撐不起過于普通的容貌。善妒的女人看見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天生就有深仇大恨。

董秋然姿色中上,瓜子臉細長眼。此時自然在心底暗暗譏笑潘淑華,可嘴上卻也附和道:“白得滲人,也沒多漂亮。”

二人咬耳說話雖然隐秘,可還是有只言片語飄進華雪顏耳朵裏。她付之一笑,并不出言争辯,轉過頭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

這時,鈴铛指着華雪顏額角嬌嗔道:“剛才沒打傘,雨絲兒都把您頭發根打濕了。小姐我給您擦擦。”

小丫頭說完就掏出手絹給華雪顏擦拭起額頭來,順道還拂了拂她眉角腮邊。華雪顏沒有攔着鈴铛,期間無意掃了右手邊一眼,發現潘淑華雙眼緊盯自己,一副就等着看笑話的模樣。

華雪顏唇角微微揚起,春眸含着淺笑,大大方方對視上潘淑華,沖她點頭見了個禮。潘淑華原本期待看華雪顏臉頰的脂粉染上水漬脫落,誰知竟沒有一絲變化,那張美顏居然是天生而成的。這時恰逢華雪顏擡頭看來,潘淑華錯愕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怔了一怔才匆匆把眼挪開,指頭絞緊了手絹。

倒是董秋然不動聲色,借機寒暄道:“這位妹妹面生得緊,不知令尊是哪位?我叫董秋然,家父在工部做事。”

華雪顏站起來福了福:“見過董小姐。小女子華雪顏,家父供職于兵部。”

董秋然聽了心中正在琢磨兵部哪位高官姓華,潘淑華卻已經蹙眉自言自語道:“華?以前都沒聽過……”

“不怪兩位沒聽過,”華雪顏主動開口,“鄙府是不久前才随大軍回京的,家父從前是石屏縣的縣令。”

潘淑華脫口就問:“石屏?”

華雪顏大大方方承認:“石屏在渝州,與西越國接壤,是個邊塞小城。”

“哦——”

潘淑華長長“哦”了一聲以示了然,挺起背脊坐得筆直,下巴高高昂起,顯露幾分輕蔑傲氣。

華雪顏既不尴尬也不覺羞赧,适時閉了口,順手端起茶又送到嘴邊。馥郁茶芳撲鼻而來,嗅進胸中愈發沉穩。

倒是董秋然一貫不動聲色,噙笑道:“打了好幾年仗咱們東晉總算贏了,聽說陛下尤為贊賞此番屏關大捷,想來令尊華大人功不可沒。對了,既然貴府在石屏多年,那肯定認識駐邊的紀将軍了?”

“紀将軍”三個字剛從她嘴裏迸出來,在座好幾個女子都不約而同看了過來,眼神裏帶上幾分敬仰傾慕。

紀玄微出身将門,乃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青年将領。當年西越犯境,彼時才十八歲的他披甲上陣,受封主帥率大軍奔赴邊關,勇抗蠻族,當時就把西越軍趕出關外。此後又在那裏駐守三年,和不斷來犯的西越國打了上百場硬仗,終于一舉殲滅對方彪悍騎軍,逼得西越王投降臣服,跪在了東晉的腳下。

少年英雄沙場浴血,兼出身豪門,戰功赫赫,現如今更是晉皇眼中的紅人。無數的傳聞威名為這位不大露面的年輕将軍添上更多神秘色彩,京城香閨的小姐們離邊關太遠了,那裏的種種傳奇,都讓她們向往憧憬,不覺在心中勾勒出一個完美的救世之神的形象。

可華雪顏不一樣,她從邊關而來,她知道衆人口中的大捷是什麽樣子,一個城的人死了一半還多,滿地的鮮血染紅了泥土,數不清的斷臂殘肢,嚎啕哀哭的婦孺……還有遮天蔽日的黃沙,迷得人什麽都看不見。

“紀将軍啊,聽說過,沒見過。”

華雪顏放下手中茶盞,輕描淡寫一句帶過。繼而望了窗外一眼,邀道:“雨好像停了呢。我方才經過花園嗅到一陣花香,清清幽幽,味道怪好聞的。因着下雨也沒瞧個清楚是什麽花,現在天公放晴,我正好去看看。諸位要不要一起?”

說着她人已經走到了門邊,回首一看衆女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紛紛搖頭。就連董秋然也掩不住那份失落,推辭道:“我從小聞着花香都要打噴嚏,就不去看了。華小姐請便。”

“嗯。”華雪顏微微一笑,轉身就出了屋子。

杏紅簾子剛放下,她便聽見潘淑華略顯尖利的聲音:“幾株花兒都沒見過,一副小家子氣!花園那麽多泥,我才不去呢,省得弄髒了新做的繡鞋。秋然姐你瞧,這可是用蜀錦做的……”

漸漸遠離了玉壺堂,那些刻薄的話也甩在了腦後。華雪顏帶着鈴铛随腳就過了一道院門,穿過眼前的竹林,又走了截石子路,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庭院。

“小姐這是哪裏啊?”鈴铛迷糊了,“我們來的時候好像沒經過這裏。”

華雪顏擡頭看了眼牆邊的緋色桃花,道:“我也不知道。我們大約是迷路了。”

“這裏可真大,我看都抵得上半個石屏了!”鈴铛咂舌,轉頭四顧一番,笑嘻嘻地說:“不過這個園子真漂亮。有桃花有流水有綠樹……哦,那裏還有個涼亭!小姐我們過去坐坐罷。”

“好。”

涼亭建在水池中央,主仆二人走過水中蓮葉形的踏石,走進亭中坐下。

“這個地方可真有意思,石頭也做成大荷葉的樣子,踩上去我一下覺得我變成了那個……蜻蜓!”鈴铛蹲下來給華雪顏擦着沾濕了的裙角,擡起頭小圓臉胖乎乎的,笑眯了眼:“小姐那句詩是怎麽念的來着?”

“瞧你這滿頭的汗。”華雪顏從袖中掏出手絹,給鈴铛擦起臉來,“先別管我了,坐下歇歇。那句詩是小荷才露……”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一道男音搶先出聲,華雪顏擡眸看去,只見翩然人影徐徐而來。來者湖藍裳桃花眼,嘴角挂着掩不住的得意笑容。

鈴铛驚訝:“孟浪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這本的女主不是善類,小純情不會有了,應該走重口味路線。妹紙們要有心理準備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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