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地藏箴言

下雪了。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早。

華雪顏穿着厚厚的裘衣,從淨慈庵裏接出了葉子。紀玄微也卸下戎裝,披着黑色大氅等候在馬車旁,肩頭落滿皚皚雪花。

“阿姐,我們去哪裏?”

葉子問華雪顏,華雪顏給她雙手套上狐貍皮暖套,淡淡道:“去南楚。”葉子笑着問:“聽說南楚溫暖四季如春,阿姐你是專程帶我去過冬的麽?”華雪顏輕輕“嗯”了一聲。

葉子眉開眼笑:“将軍也一起去呢,你們對我真好。”她說着忽然想起一事,“君聲呢?阿姐你怎麽沒把他帶來?”

一提起此事,華雪顏的心就像被人揪住,她哽咽道:“君兒他……奶娘帶着的,小孩子不宜出遠門,容易得病。”

紀玄微察覺到她的痛楚,趕緊過來催道:“收拾好了沒?走吧。”

華雪顏和葉子上了馬車,車輪碾過積雪的道路,咯吱咯吱的。天寒路滑,馬兒走得很慢,葉子有種坐轎子搖搖晃晃的感覺,一路都在笑。而華雪顏則幽幽盯住腳下,心緒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晚的大火燒毀了孟府大半宅邸,孟世德和李青秋也成了兩具焦屍。此事驚了上京顯貴,刑部派了人勘察,然後衙門也意圖尋找孟之豫回京治喪。可是衙役去了孟之豫上任的并州,卻發現他根本沒在那裏,倒是撿到一群不明所以的家仆奴婢。之後又再回上京尋人,孟之豫依舊不見蹤影,連帶着他的妻兒,也一同消失了。

孟府的喪事是同宗族的人一起操辦的,之後這件事被上京百姓暗中念叨了好幾個月,慢慢地消亡在初冬的大雪之中。

華雪顏用了很久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孟之豫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車外雪花大如鵝毛,落在車廂頂部竟然發出細微的簌簌聲。葉子凝神聽着雪落的聲音,眼睛一眨一眨很是乖巧,可就是少了一份能夠視物的靈動。

“葉子。”華雪顏低低喚她,去牽住她的手,“如果能看見東西了,你是不是會很高興?”葉子抿嘴笑道:“當然高興啊!我好想好想看看阿姐,看看将軍,還有看看外面的雪……”說着話葉子又撇撇嘴,略微傷感道:“說是這麽說,反正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想想而已。”

華雪顏抱住葉子的腦袋,淚花盈盈:“天下間沒有不可能的事,我會讓你重新看見東西的,我保證。”

葉子縮在她暖煦融融的懷裏,嬌羞笑着點頭:“嗯,我相信阿姐。”一瞬間葉子又忽然憂慮起來,心生恐懼,“阿姐,我們上次在半山亭碰見的那個人……你還有沒有再見過他?”

“沒有,他肯定已經回西越去了,你不要怕。”華雪顏一邊撫慰着葉子,一邊卻輕輕撩起窗簾一角,往蜿蜒的道路後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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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心有餘悸:“他離我遠遠的就好……”

漫天雪霧中,遠遠有一個小黑點跟着他們,亦步亦趨,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離。華雪顏知道他是誰,草草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簾子。

那人透過一小塊縫隙瞥見葉子清麗的笑臉,不覺微微一笑,驅着馬兒繼續跟了上去。

此番前去南楚尋醫的路途遙遠,走了小半月,終于踏進這個暖春國度。這一夜因為着急趕路,衆人錯過了落腳的客棧,只尋到一處破廟暫且安身。

破屋漏瓦,華雪顏在香案邊上尋了快稍微幹淨點的地方,鋪上車裏拿出的墊子,這才牽着葉子徐徐坐下。紀玄微在門口拾來一堆柴禾,升起一團火。然後他又特意燒亮兩個火把,拿出去插在破廟門口。

“這裏說不定有狼,野獸怕火,看見有光就不敢靠近了。”紀玄微這般一說,從包袱裏取出幹糧飲水遞給華雪顏,“吃些東西,明早咱們再繼續走。”

華雪顏最近愈發沉默,她默默接過東西分給葉子,自己只喝了少量的水,然後便摟着葉子睡了。紀玄微見狀失落垂眸,看着縮成一團的姐妹二人,輕輕解下自己的披氅蓋了上去。

明晃晃的火光照耀着破敗廟宇,紀玄微盤膝坐着無心睡眠,習慣性打量了四周一回,發現這裏供奉的是一尊地藏菩薩像。他從來不信鬼神之說,可是華雪顏卻俨然善男信女的模樣,時常出入寺廟,還會說一些佛偈。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紀玄微突然想起在上京的那一次,他帶着葉子去見華雪顏,她跪在菩薩前說的那句話。當時她滿懷仇恨,大仇未報自是不可能跟他相好,可是如今呢?

寂夜裏他沉沉嘆息:“即便什麽都空了,你還是不願回頭。”

“其實這只是表面上的說辭。”忽然,本該睡着的華雪顏幽然睜眼,輕輕起身給葉子攏好披氅,聲音淺淺的,“将軍,陪我去外面站站吧。”

夜涼如水,兩人踏出廟門,站在雜草叢生的荒蕪庭院,望着遠處黑乎乎的山頭,不約而同都沉靜下來。

華雪顏目光放得悠遠:“翻過那座山頭,大概就該到了罷。”紀玄微負手在背,點了點頭:“據說那位高人隐居在大都城郊,屬隐門一脈,其醫術精妙足以起死回生。我們這番前去拜訪,一定有所收獲。”華雪顏微微一笑,回頭看了看尚在熟睡的葉子,道:“還好有這一線生機,不然我這輩子都無法安心。她的父母因我家而死,她又是被那群人弄瞎了眼睛,若不是跟着我,她又怎麽會被西越人……我欠她太多了。”

“莫要責怪自己,你也吃了很多苦。”紀玄微不動聲色攬住她肩頭,擁她進入自己溫暖的懷抱,“影子,葉子治好了眼睛以後,我們就成親罷。”

華雪顏順勢靠在他懷中,聞言睫毛一顫,卻是避而不答:“諸人只知地藏菩薩的八字箴言,卻從來無人探詢過她為何要長留地獄。呵,世人都被騙了。”她擡手握住紀玄微的掌,揉着他布滿老繭的掌心,徐徐道:“佛前檀香缭繞,卻不敵那人的蠱惑之香。大概忘川河畔的曼珠沙華太妖冶太異香,所以地藏菩薩才會沉湎其中,不願成佛。”

說罷她擡起了頭,眼中光芒大亮,含着幾分詭異。她沖他笑:“她本為除孽下到地獄,最後卻反被地獄所惑,生生世世都沉淪下去,無法做回清心寡欲的佛了。”

紀玄微瞳孔猛地一縮。她不是在說地藏,她是在說自己。

她為了複仇接近孟之豫,最後卻被反噬,竟為孟之豫抛棄血海深仇。即便如今孟之豫不在,她也不願從那份苦心編織的情網中走出來,她甘願被縛死其中。

生生世世,沉淪不醒。

她含笑望着他,目光裏已找不出一絲暧昧,眼珠子透出坦坦蕩蕩的清明。紀玄微沒來由驚慌,趕緊裝作不懂她言語中的暗示,只是道:“就這麽定了,等葉子眼睛好了,我們就成婚。”他害怕極了會失去她,急忙把她緊緊摟住,重複道:“我們成婚。我欠你的,影子,我們成婚。”

華雪顏沒有着急推開他的懷抱,反而擡手搭上他的背脊,緩緩撫着,道:“将軍你不欠我的,真的,什麽都不欠。”她已經不恨他了,所以她能夠坦然面對那件事,“那次只是無數巧合下的錯誤,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注定要你我發生這一場。其實我們就像兩條去往不同地方的平坦大道,雖然有可能會在某處交集,最後還是落不到一個終點。”

“将軍,我早就不恨你了,很早很早之前就不恨了。而且,也不愛了。”

紀玄微眼眶一酸,熱淚滾下:“可是我還愛你,影子,我一直一直都愛你!我沒有辦法不愛,也沒有辦法忘記,我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失去了你……”

“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華雪顏含着淚仰望他,“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對不對?不能那麽任性的。”

紀玄微張張嘴:“我……”

“噓。”華雪顏覆唇上去堵住他的嘴,阖眸傷懷,“如果你是三年之前說這句話,我也必定還你這句話。但是我們錯過了,就回不去了。”

她不帶情|欲地親了他,讓他徹底無力翻身。紀玄微的肩膀輕輕抖動起來,背脊一抽一抽的,縱使他英偉剛毅若神,此刻卻也撕心裂肺。

“不要,影子不要這樣,我求你……”

華雪顏不再理他,又轉身走進破廟,挨着葉子睡了下來。熟睡的葉子似乎被打擾到,于是翻了個身背對她。華雪顏牽過披氅給葉子搭上,也睡下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葉子緊緊咬住袖口,鼻腔裏細細地哼,淚水沿着雙頰嘩嘩湧下。

紀玄微在門外站了一夜。

翌日,衆人重新收拾上路,紀玄微頂着烏黑的眼眶一言不發,通身頹然又重了幾分。二女上車,馬車剛剛行了幾步,又突然停下了。

華雪顏探出頭一問:“怎麽了?”紀玄微從車上跳了下來,拔刀去戳了戳路邊的野狼屍體,雖有疑惑卻還是搖頭:“無事。大概是山裏獵人的東西。”

很快三人繼續趕路,華雪顏無意瞄了狼屍一眼,只見傷痕新鮮且血跡還未幹透,約莫剛死不久。待他們走了沒多久,後面又有一人騎馬路過此地,他褲腿染了血,手上還綁着繃帶。看見野狼屍體,這人用劍砍下了狼尾巴當戰利品,挂在了馬鞍之上。

進入大都地界,紀玄微很快找到了那位柳姓高人所住的地方。是在一處種滿梅花樹的山上。

他率先去叩門,可遲遲無人回應,幾人吃了個閉門羹。華雪顏不甘心,于是放開葉子繞過前門,走到後院外牆去探了探。

“咯咯……不要撓我肚子啦,裏面有小寶寶喲。”嬌憨少女的聲音從裏面飛了出來,華雪顏只覺得耳熟,卻想不起是在哪裏聽過。

“咻咻,過來吃飯了。”這是另一道嗓音,聽起來大概是位中年婦人。華雪顏正在思慮之中,腳下不留神踢到小石頭,發出了小小的雜音。

“誰!”

突然一聲冷喝,轉眼間一紅衣婦人躍上牆頭,手持鐵鞭看着底下的華雪顏,橫眉冷豎:“來者何人!”

華雪顏擡頭看她,只見此女紅衣烈烈英姿飒飒,英氣十足。不過年紀卻有些大了,約莫有四十歲。華雪顏趕緊福身:“小女子鬥膽打擾,請問夫人,這裏可是住了位郎中?”

紅衣婦人眉眼劃過不耐,揮鞭道:“什麽郎中郎西的,沒有!這兒不歡迎外人,快走。”

“嬸嬸,是誰呀?”

後門開了鑽出個少女,正是方才嬌笑的那位。只見她穿着寬松的衣衫,小腹高高隆起,眉眼明明還稚嫩得緊,卻已經是要當母親的人了。

華雪顏一見她,不禁脫口而出:“情妹妹?”

她不就是左世子家的白鶴仙姑!

情岫黑溜溜的眼睛盯住雪顏看了一會兒,登時咧嘴一笑:“哎呀雪姐姐是你啊!快進來坐。”她熱情抓住雪顏的手,回頭對紅衣婦人介紹:“嬸嬸,這是我的朋友呢。”

紅衣婦人見二女認識,這才神情緩和一點,把鞭子收在腰間盤着,豪氣招招手:“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終于把咻咻放出來打醬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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