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九月十八,京中雲府派來的大批仆從、園丁、膳師、醫者、樂師、護衛也在南河渡靠岸,低調進入南郊望滢山的雲氏祖宅。
烏泱泱近百號人卻井然有序,無需格外費心號令就各司其職,将占了半座山頭的雲氏祖宅打點得煥然一新,前後只花了不到五日。
管家秋娘帶着小梅與一衆仆從去了趟言宅,送上京中雲府給雲知意父母捎來的東西,之後便按照雲知意吩咐不再登門打擾。
從那天起,雲知意完全不再為旁的事勞神,只專心在書房悶頭苦讀算學,幾乎過着傳說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宿子碧對這一切很是驚訝,心中有很多疑問想找雲知意解惑。可又怕影響她讀書,便頻頻往她書房送分量很小的茶果點心,以打探她什麽時候有空閑聊。
她一天裏總要書房來送三五回茶果,雲知意當然覺得奇怪:“子碧,你在我這裏待得無聊了?”
“那怎麽會?我就是有許多話想問,又不好意思找別人。小梅總有很多事要做,我去礙手礙腳也不合适。”宿子碧撓頭傻笑。
這幾日她兄長回松原了,眼下宅子裏烏泱泱近百號人,她真正認識的就只有雲知意和小梅這主仆二人。
雲知意放下手中的算學書:“坐下說吧,我正好也歇歇眼。”
宿子碧趕忙坐下,好奇地開口:“他們第一天來時見你本是跪着的,為什麽你要說,‘往後若無大事、無貴重外客,不必行跪禮,執常禮即可’?”
雲知意将面前的點心碟子推過去些,示意她自便,這才端起茶盞答道:“原州不比京城,我也無封爵,日常禮數上沒必要過于繁缛。我不好那排場,麻煩。”
宿子碧點點頭,拿起塊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可雲氏這樣的高門大戶,規矩不都是嚴苛鐵律麽?為什麽你一說,他們就照你的話改了呢?”
雲知意笑道:“家主許可這祖宅給我承繼,這裏就是我的地方,規矩自是我說了算。”
“原來是這樣,”宿子碧羨慕地啧啧舌,又問,“如今雲氏家主是你祖母,就算你母親外嫁,可你上頭還有姑姑們。按常理,雲氏的人該稱呼你‘孫小姐”才對,他們為什麽喚你‘大小姐’?若你姑姑們哪時候來看你,他們又怎麽稱呼?”
雲知意抿了口甜茶,想了想才認真答:“我在京中雲府才是‘孫小姐’。我是業已成年的祖宅當家人,在這裏就該是‘大小姐’。姑姑們若來,會被喚作‘姑奶奶’。”
“原來是這樣。世家大族的講究可真多啊。”
宿子碧自己在心中默了默,大概懂了雲知意的說法,才接着道:“說起來,你離京已經十餘年了吧?可我瞧着你對這些事竟半點不生疏。是你母親教的嗎?”
雲知意對宿子碧很有耐心:“我母親偶爾遇事時會提點幾句,但主要是京中雲府上下對我一直有管教。祖母及幾位叔伯、姑姑們每月都通過官驿快馬送來家書,待人接物、詩書學問,什麽都在信裏教。”
世家大族栽培子弟是有輕重偏側的,像雲知意這種自小資質出挑的孩子,教導她的事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舉族資源都會往她身上傾斜。
是重壓,卻也是厚愛。
“光只寫信,就什麽都能教?他們不怕你不認真看信,或者沒有悟性麽?”宿子碧驚訝極了。
“要不是确定我值得栽培,族中也不會輕易在我身上下這麽大心血,”雲知意笑道,“而且,你有沒有發現,每一年秋季出游時,我都會遇到許多京中故人?偶爾還會遇見我叔伯、姑姑們本尊。”
宿子碧就見過雲孟沖那一次,當然不會忘:“記得啊!前年在淮南不就剛巧遇到六爺在那裏訪友麽?還和我們一起玩了五天。六爺劍法了得,為人也灑脫,長得還好看!”
“你專挑這一樁,主要就是想誇我六叔吧?”雲知意莞爾,“其實哪有那麽剛巧?我六叔安排在那時去淮南訪友,其實就是為了等我。一來陪我游玩,二來也是當面教誨,探查我在學業上的進益。往常遇到別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受他們之托來提點或檢驗我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大前年在松原遇見盛敬侑。那次是真的巧合。
“天,我還以為你到原州後,雲氏就只管你吃喝用度,旁的事任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居然還有這麽多門道!”
宿子碧的部分好奇心得到滿足,剛巧也吃完了整塊糕,這才笑着拍拍手:“我沒見過世家大族的內裏陣仗,你別笑我見識短。”
“笑你做什麽?難道往常我問你江湖逸聞時,你也在心裏笑話我沒見過世面?”雲知意逗她。
宿子碧趕忙擺擺手:“哪有?只要我知道的事,若你喜歡,我可以天天講。我大哥知道得更多,過幾日等他返來時,讓他講!”
“他返來時,也該是送秋宴了。”雲知意恍惚一嘆,眼底有少見的迷茫。
預審考是“選士正考”之前,原州官場在最後一次對所有臨考學子的掂量與審視。
而送秋宴上,兩府主官會通過游戲玩樂之類手段對各自陣營看好的學子們發出訊號,懂眼色的學子也需巧妙做出回應。
所以這場送秋宴,實際是原州學子們步入官場之前第一次權衡利弊後的站隊,甚至比明年的取士正考更能左右前程。
宿子碧聽得心驚膽跳:“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我大哥常說,讀書人的本事都是白紙黑字寫在紙上的。若你偏不選站哪邊,明年考官時,他們總不敢舞弊擠掉你吧?!”
莫說雲知意背後有雲氏坐鎮,單從律法規制來說,《大缙律》對科考舞弊的處置可是嚴厲到了禍及三代的地步,這一條連宿子碧這個江湖人家出身的小姑娘都曾聽聞。
“公然舞弊擠掉誰,他們倒是真不敢。不過,這次不肯選邊站的人,明年一進官場就是靶子。”
雲知意雙掌支額角,笑得頹喪。
上輩子太驕傲太輕狂,心想我連雲氏的助力都不用,還需與你們攪和黨争才能做個好官?那不是笑話嗎!
于她在送秋宴上對兩府的招徕都不予回應,就這麽兩邊都得罪了。
後來那令人眼紅的少年得志,不過是有人心人早早埋下伏筆的捧殺手段。最慘的是,她至今不确定當初陷害她的是哪邊的人。
“知意,你不想選,不喜歡這樣,是嗎?”宿子碧輕聲問。
雲知意嘆氣:“是啊。”可這事無關她喜歡不喜歡。不選邊站的結果,她已經歷過一次。
宿子碧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你想過離開原州麽?若是回京,你就不用像現在這麽難。”
“我?我若回京,那就只能在祖母膝下吃閑飯。難是不難,可我受不了。”雲知意笑笑,沒有過多解釋。
——
大缙承嘉十三年九月廿九,原州牧盛敬侑、原州丞田嶺攜兩府官員,在邺城東郊的“撷風園”為今年參加預審考的學子們舉辦“送秋宴”。
今次送秋宴選在荷塘曲苑間,臨水設席。
遠道而來的雍侯世子做為貴客,被特地安排在主座。不過此刻學子們才在陸續入席,沒有讓貴客等他們的道理,所以主座還是空着的。
主座左右分別坐着州牧盛敬侑與州丞田嶺,小吏将學子們陸續接引過來,唱名報考績後,考生便向他們行禮,這是規矩。
小吏引了霍奉卿進來:“甲等榜第三位,邺城庠學霍奉卿。”
霍奉卿執禮時,已入席的許多學子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地議論起來。
邺城庠學是原州最頂尖學府,庠學學子自代表着原州同齡讀書人的最高水平。今年也沒出例外,甲等榜前十位被邺城庠學的人霸占九席,外地學子們看着庠學的人就牙根發癢,當然有許多小話說。
州丞田嶺對霍奉卿的“甲等第三名”卻是不太滿意的。他捋着胡須笑道:“奉卿啊,雖說你向來都在前三甲游走,可按學政司的預估,此次預審考的各科題目對你而言并不繁難,你該是榜首才對。怎麽回事?”
霍奉卿還沒答言,便聽身後喧嘩聲大了些。
田嶺扶額苦笑,對盛敬侑道:“得,盛大人您瞧,另一個考失手的也到了。”
“甲等榜第四位,邺城庠學雲知意。”
——
霍奉卿回眸看清雲知意的裝扮後,立時心跳加劇,面熱翻滾,甚至不自知地攥緊了袖。
脂粉輕敷,娥眉淡掃,唇間輕點櫻桃紅,一襲束腰寬袖大擺的天水碧浣花錦衣裙矜貴端雅。一切都與額心那枚雲紋金箔相得益彰,愈發襯出她整個人明豔高華。
最難得的是,半點沒有尋常同齡人在這般場合裏多見的局促慌張或畏怯瑟縮,完全是“千金之子,行止有方”的氣度。
她在身移影動間腰際佩玉竟無大幅搖晃,只裙擺那以銀線繡出的流雲紋漾起生動光澤,宛如人在雲上,足不沾塵。
霍奉卿失魂似的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近前行禮,他才如夢初醒地挪開目光。
這樣的雲知意,太像他夢裏那個了。
見禮後,州丞田嶺又痛心疾首地道:“雲大小姐,數你最離譜,竟跌出三甲!這可是十年來頭一回,學政司的章老被你氣到捶心肝!”
“田大人,我沒落到第五六七八去,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好在不是正考,之後我一定好生查漏補缺。您勸章老看開些,都快七十的人了,對自己的心肝好點,沒事別瞎捶。”雲知意避重就輕地笑語帶過。
田嶺被她噎得哭笑不得:“這次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就考失手了?若再這樣,明年你讓我重用你還是不重用你?”
眼見田嶺不動聲色就在嘴上把雲知意劃去了自己那邊,盛敬侑心中自是不甘,見縫插針地打岔:“是啊,邺城庠學是原州最頂尖學府,你倆也一直是庠學最頂尖學子。兩府上下都很重視。此次各科考題全不算刁鑽,為何會雙雙失手?說個究竟來。”
按理說這兩人不該這麽早就單獨試探意向,這打亂了雲知意原本的應對章程。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才最安全,她就只能打馬虎眼:“霍奉卿為什麽會考失手,我也不知道啊。”
上輩子設套陷害自己的人是田嶺還是盛敬侑,她始終不敢貿然定論。
雖然于情于理盛敬侑都沒有太大必要陷害她,但在她去槐陵找出事情真相以前,她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兩人卻并不打算放過她。田嶺道:“那就說說你自己是怎麽回事。懈怠退步,可是因為明年另有打算?”
這個問題感覺有圈套啊。就在雲知意躊躇思忖時,身旁的霍奉卿忽然開口:“人對一件事太過重視就會緊張,偶爾失常也是情理中事。二位大人不必過于擔憂。”
盛敬侑與田嶺對這個答案顯然很滿意,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也對。”
雲知意總算松了口氣。
只聽盛敬侑另起話頭道:“聽說你倆什麽事都愛争個高下。預審考的名次挨着,今日免不得要共席并坐,可別胡鬧啊。”
學子們的座次則是按考績排名,“兩兩共席”。第三的霍奉卿與第四的雲知意自是同坐了。
“盛大人放心,我近來修身養性,與誰都不争不搶。”雲知意回他一個笑臉。今日不是私下場合,她當然不能再随意稱盛敬侑為師弟了。
那田嶺卻看熱鬧不嫌事大,閑得無聊瞎起哄:“年少意氣嘛,有點争勝之心是好事,拿捏好分寸就行。今日既設酒宴,你倆鬥鬥酒量倒也無傷大雅。”
雲知意感覺一股氣血直沖頭頂。又來?!個鬼的無傷大雅!上輩子就是因為有人撺掇她和霍奉卿鬥酒,她最後才借醉行兇,不幹人事地将他給辦了的!
她咬牙切齒地忍了忍,才扯出勉強假笑:“田大人,您堂堂州丞,撺掇學子鬥酒不合适吧?憑霍奉卿那三杯就動彈不得的量,這不是上趕着找糟蹋嗎?他不會答應的。”
話裏話外簡直是給霍奉卿遞出明示了。
奈何霍奉卿這家夥,十件事裏總有九件要和她對着來。
他略垂眼簾,低聲道:“輸人不輸陣,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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