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此次雲知意登門致歉的禮數十分鄭重,先下拜帖說明事由、約定日期,得了霍家的回複後再花兩日備下禮物,可謂誠意十足。

霍家也沒有仗着她低頭示好就輕慢拿架子,特地安排了小主人霍奉安帶人在門口等候,也是極盡友善。

如此這般“你敬一尺,我還一丈”,足見霍家雖式微沒落,家風教養卻還是沒壞的。

霍奉安遠遠瞧見兄長竟是和雲知意一道從巷外過來,神情略微疑惑。

待二人走到近前,小少年斂好了神情,笑臉迎人地執禮道:“雲大小姐從南郊過來一路辛苦,我爹娘已在正廳等候,請先入內奉茶。”

雲知意還禮:“奉安你也辛苦了。有勞久等。”

她身後的湫娘等人聽明白了霍奉安的身份,便按規矩見禮問好。

霍奉安趕忙側身避開,擺擺手:“我年歲還小,雲大小姐你快叫他們不要這樣多禮。”

一行人跟着霍奉安步上石階,進了霍宅的門。

踏入抄手游廊時,霍奉安忽然湊近兄長,略踮起腳與他咬耳朵嘀咕:“大哥你今日怎麽回事?病着還不安生。聽說你一大清早起來後就偷偷往巷口跑了好幾回……嗷!為什麽掐我?!”

小少年捂着腰嗷嗷叫,三腳并作兩步就蹦到前頭去,遠遠躲開兄長的魔爪。

霍奉卿的腮幫子緊了緊,稍頓後才若無其事道:“那不是掐,只是捏。”

“反正你有古怪。這幾日都很古怪。”小少年嘀嘀咕咕走在前繼續領路。

霍奉卿對這弟弟向來是一言不合就“動手動腳”,不過這家夥心大不記仇,轉頭就又是笑臉了。

他方才是湊在霍奉卿耳邊小聲說話的,雲知意隔了一步之遙,沒聽真切,因此并不知兩兄弟這是在鬧什麽。

但她也不去刨根問底,只是定定笑看在前面熱情領路的半大少年,心中感慨不已。

上輩子她很少認真留意霍奉安,之後搬去南郊祖宅就再沒回過這邊,對這小少年自然愈發陌生,只依稀記得他一直很有禮貌,見誰都是笑眯眯的。

今日她才發現,果然應了那句“一樣米養百樣人”,霍奉卿有時說話真能将人怄到氣血翻湧,霍奉安卻乖巧嘴甜肯讓人,兄弟倆簡直是迥然不同。

想到此處,雲知意笑嘆:“奉安這樣的弟弟,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霍奉卿以餘光瞥她:“你覺得這樣的弟弟不錯?那将來……找機會送你就是。”

“什麽機會?”雲知意扭頭看他。

他撇開目光輕咳幾聲,沒有回答,只是兩耳泛紅。

——

今日雲知意是來向霍家當家人告罪,霍家兩兄弟跟進正廳于理不合,所以她是獨自入內的。

正廳主座上分別坐着霍父霍母,但客座首位竟還坐着自家父親言珝,這讓雲知意十分驚訝:“爹?!”

更驚訝的是,她父親身後還站着她弟弟言知時。

言珝從容笑道:“你霍家伯父伯母等候一早上了。”

無論神色還是語調,半點異常也沒有,仿佛他本該就在此時出現在這裏。

雲知意茫然看了父親與弟弟一眼,這才向霍父霍母執了晚輩禮。

之後,言珝站起身,帶着言知時一道站在雲知意身旁,單膝落地同向主座上的二人大禮致歉。

言珝道:“小女當初年幼無知,也是我夫婦疏忽大意。對霍家多有冒犯……”

他為官多年,并不糊塗。之所以對此事一直裝傻不提,說穿了不過是為人父的私心,不舍得逼着女兒像此刻這般,在別人家低頭認錯。

但雲知意今日既選擇了要來坦蕩面對,他便尊重女兒的決定,跟來陪着共同承擔。

雲知意垂首抿唇,有點想笑。

她很清楚,在自己的事情上父親有諸多難處,但他一直在盡可能地對她好。

父親與弟弟打亂了她的計劃意外出現,主動站在她身旁共進退,她其實……是歡喜的。

或許言知時是被父親強押着來勉強作陪,但父親對她的疼愛兩輩子都沒變過,這點毋庸置疑。

霍父霍母雙雙趨步近前,将這一家三口扶起。

雲知意認真道:“小時狂妄無知,如今才懂給霍家帶來怎樣的損害。兩位尊長絕口不提,多年來從未計較為難,這是您二位大度。知意慚愧,多謝雅量海涵。”

霍母輕拍着她的手背,笑眼裏有百感交集:“送秋宴上的事,這兩日在城中早已傳開。你在雍侯世子面前為我已故的公公讨回名聲,于我霍家已是仁至義盡,其實本不必再如此。”

霍家雖早已沒落,霍父在才學資質上也并無過人之處,但當初借着其父霍遷的聲名餘蔭,多少還是能被人高看一眼。

十年前那位原州牧看中他有“霍遷的兒子”這份加持,當時設宴也有讓他“在衆官面前亮相,之後順勢補官缺進入州牧府”的心思在。

卻沒料到半路殺出雲知意這小孩兒,當衆使霍遷的光環碎一地,霍父也就沒了利用價值,之後這些年再沒得過任何垂青。

有此隐情,若硬咬說霍家這兩位當家人心中對雲知意從無半點芥蒂,那太虛僞了。

他們只是做人有底線,明白當年雲知意是無心之過,就實在做不出為難小姑娘的事,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送秋宴上,雲知意先以霍遷字跡替衆人寫楹聯,又不動聲色借雍侯世子之口重擡霍遷的名聲,這對明年即将官考的霍奉卿有多大助益,霍家兩位當家人心裏門兒清。感激之餘,哪還好意思怪她?

但雲知意遠比他們想象中更有擔當,在給了如此實質的彌補後,竟還隆重周全地登門致歉。說實話,霍家夫婦十分驚訝。

雲知意道:“伯母,彌補是彌補,道歉是道歉,一樣都少不得。事情做錯了就要認,而認錯沒有只做一半的道理。”

過去是她不懂自己對霍家造成多大打擊,如今既懂了,彌補之餘自該當面說開點透,這樣才能算真正将事情了結。

霍父眼中有激賞,也有幾分慚愧:“你這姑娘,磊落得讓我們這些大人都汗顏啊。”

“伯父謬贊。”雲知意有禮有節地應道。

“既成年還自立門戶了,那就不算小孩子,事情就該這麽做。”言珝說着客套話,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了下巴,驕傲與自豪寫滿周身。

霍母笑道:“廚房正備宴,再等上半個時辰咱們就開席。知意好些年沒來我家做客,不若帶着你弟弟随我家奉安四下逛逛?奉卿這幾日染了風寒,也不知起身沒有,怕是陪不了。”

雲知意懵了懵。怎麽回事?先前霍奉卿明明說是他娘讓他去巷口的啊!

“剩下的話就由爹與霍家伯父伯母講,”言珝笑着揮了揮手,“你玩去吧,叫湫娘進來交割禮單就行。”

——

一出正廳,雲知意立刻就壓着嗓子發問:“爹怎麽帶着你過來了?”

“爹說他在任上天天對人說軟話,比你合适對人低頭,”言知時不以為意地笑笑,“他當然知道這事你自己能辦好,也料想霍家不會太過分。可架不住老父親瞎操心,實在舍不得任你獨自在人家面前低聲下氣。”

“爹一向疼我,我知道,”雲知意笑着點點頭,“那你呢?你為何肯過來?”

言知時看了她一眼,扭開頭看向別處:“別誤會啊,我逃學被爹揪住了而已,并不太關心你的事。”

他這口是心非的別扭樣讓雲知意莫名眼熟,不過她沒多說什麽,只是笑着伸出拳頭,頗有幾分江湖架勢:“承情。謝了。”

早年家中送言知時去習武,初衷不過是想讓他強身而已。但他真就入了迷,一心想着做游俠。

他最讨厭文绉绉的繁缛客套,喜歡的就是雲知意此刻這種投其所好的灑脫江湖氣。

見長姐這般,他喜上眉梢,也伸出拳頭與她相碰:“客氣,小意思。自家姐弟麽,只要你不再追着催我讀書寫字,往後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盡管說話!”

雲知意揚唇,正要開口,迎面而來的霍奉卿便一邊咳嗽,一邊厲聲道:“言知時!咳咳咳……”

跟在他身後的霍奉安揚聲喊:“言二哥,有話好好說啊,怎麽向自家長姐動起拳頭來了?!”

言知時惱羞成怒:“你們兄弟倆幾時瞎的?!我跟我姐這是江湖禮儀!”

他只是年少桀骜,又反骨不着調,以往在雲知意面前頂嘴是有過的,但再怎麽樣也不會對自家姐姐揮拳相向。

被冤枉得頗為委屈,他悶着滿心窩子的氣,大步帶風,獨自走向霍家後花園去了。

——

霍家兩兄弟陪着雲知意慢慢走到後花園,言知時正負氣坐在桂樹掩映的亭子裏。

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茶果點心,還有一個精致的單層食盒,是待客的禮數。

顯然霍家今日對雲知意的到來确實重視,所有細節早都準備周全。

言知時并未坐在石桌旁,而是坐在亭子邊沿的長椅上,屈腿抱膝繃着臉。

聽了雲知意的解釋,霍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原來是我誤會他了,那我這就去道歉。”

說完就小跑進了亭中,在言知時面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臉的。

言知時不是很認真地擡手要揮開他,卻被他抱住了手臂。

少年郎們打交道的方式經常沒頭沒腦,兩人就這麽打鬧起來,方才那點不快頓時無影無蹤了。

雲知意噙笑搖搖頭,似笑非笑地觑向霍奉卿:“你方才為什麽騙我?”

霍奉卿一愣:“我騙你什麽了?”

“你說是伯母讓你去巷口。可伯母說,你這幾日風寒,她都不知你起身沒有。”雲知意以陳述的語調發出質疑。

霍奉卿沒答,握拳抵唇,邊走邊使勁咳嗽幾聲,咳得耳尖都通紅。

倒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見他難受,雲知意便不再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安靜地與他一道緩步邁進亭中,在石桌旁坐下。

霍奉安在旁同言知時推來打去,趁空扭頭笑道:“我娘說這時節該養肺了,便沒煮別的茶,特意讓人熬了煎梅小吊梨湯。大哥,快幫雲大小姐倒一杯,請她品品我家掌廚大叔的手藝啊!”

霍奉卿面無表情地以手背貼向小茶壺,隔着瓷壁試了試溫,這才拎起小茶壺斟了一杯遞給雲知意。

“聞着香氣就是對路的,”雲知意笑着杯子,對霍奉卿颔首,“多謝。”

他倏地扭頭,以拳抵唇猛地咳嗽起來。

這陣咳嗽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劇烈,咳得他眼角飙淚,幾近撕心裂肺。

怎麽也停不下來。

大約覺得過于失禮,他急匆匆起身走出亭子,站遠些繼續咳。

雲知意有些擔心,扭頭去問霍奉安:“奉安,你大哥這風寒究竟怎麽染的?抓藥了嗎?”

霍奉安正被言知時反剪着雙手,聞言暫停掙紮,沒心沒肺地笑答:“藥是抓了,可連喝兩天也沒見好。他也不知着了哪樣魔怔,送秋宴那天夜裏,睡到一半突然醒了,瞞着人自己跑到井邊沖涼水。”

這眼見着就要入冬了,原州的晝夜溫差挺大,中宵半夜裏連沖幾桶涼水,從頭淋到腳,不風寒才怪。

“睡到半夜起來沖涼水?”雲知意一頭霧水,“這什麽愛好?”

霍奉安不明所以地聳了聳肩:“不懂。”

就在他和雲知意面面相觑之際,言知時甩開霍奉安的手,壞笑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隔天早上霍大哥是不是換床單了?”

“是啊,還不讓別人給洗,自己不知躲哪兒洗的,”霍奉安咋舌搖頭,與他并肩坐在長椅上,“不是我瞎說,我大哥最近真的很古怪。”

霍奉卿好不容易咳過那一陣,回來就見雲知意與霍奉安二臉茫然,言知時卻笑得暧昧不明。

“你什麽表情?”霍奉卿重新落座,疑惑地看向言知時。

言知時站起身大步走過來,雙手撐在腿上,嘿嘿笑着俯身低語:“送秋宴那夜,夢到誰了?”

他的語氣很玄妙,隐隐有一種“別想騙我,我懂你”的篤定。

霍奉卿繃着冷漠臉,語氣平靜:“一夜無夢。”

他的眼神裏逐漸多了危險的光芒,以目光掃過言知時後,又淡淡瞥向自家弟弟。

霍奉安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麽,但他有種小動物的求生本能,敏銳地意識到大事不妙,于是急急忙忙對雲知意笑語致歉,聲稱要去看飯菜是否備好,便一溜煙跑走了。

見霍奉安已跑路保命,言知時趕忙後退,再後退。

一直退到亭子外頭,他才大着膽子笑嚷:“我信了你的鬼話!一夜無夢你沖什麽涼水?隔天早上起來躲着人洗什麽床單?”

喊完拔腿狂奔,留下亭中一臉羞憤欲死的霍奉卿,以及持續發懵的雲知意。

“你們幾個少年郎,平常湊一起都這麽玩兒的?”沒頭沒腦,莫名其妙,恕她完全不能理解。

霍奉卿恨恨掰開一顆橘子,咬牙切齒:“誰和他們玩兒。”

“哦,”雲知意看看他的紅臉,躊躇再三,還是沒忍住好奇,“所以,你那夜到底夢見誰了啊?”

霍奉卿整個人如被雷劈,面色紅到快發黑,擡手就将半顆橘子連皮塞進了她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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