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面對雲知意這句調侃輕嘲,霍奉卿未再反唇相譏。他轉身挪步,負手立在她身邊,與她一同望着雪地裏追來打去的兩個小孩兒。

片刻後,霍奉卿問:“你方才明明很怕那個雪球,為何不躲?”

“累到犯困,難免有些遲鈍,一時沒醒過神,”雲知意斂了恍惚心神,淺笑,“你怎麽來槐陵了?”

沉默稍頃,霍奉卿緩緩轉過頭來斜睨她:“若我說是追着你來的,你信嗎?”

雲知意毫不猶豫地送他對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櫃的說初五那天來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對,我先到的,”霍奉卿轉回去目視前方,喉間滾了滾,“那就當是你追着我來的吧。”

雲知意隐了個呵欠,有些沒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說,我又不會嚴刑逼供。東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麽?”

“沒意思,”霍奉卿輕垂眼簾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裏今年回集滢老宅過冬。正好薛如懷約我出外走走,就随意選了來這裏。”

霍家老宅在集滢縣郊,族人也在那邊聚居。鄉下人情厚,過冬時無非就是持續的親友來往、拜訪尊長、祭祖典儀,熱鬧又繁瑣。

自霍遷之後,霍家再沒誰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個天資過人的霍奉卿,自是舉族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誰都不想他因這些俗事耽誤學業,所以他父母若回集滢過冬,便只帶他弟弟,留他獨自在邺城家中專心讀書。

雲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無目的來槐陵的,但在過冬這件事上,她與霍奉卿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聽他語氣裏似乎藏着些許苦澀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溫柔許多:“薛如懷也來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過冬,倒也是另一種意趣。”

霍奉卿問:“你呢?你又為什麽來?”

“先祖曾在這裏的見龍峰下造有一座橋,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讓我來看看。”雲知意對誰都這樣說。

“哦。”

十年來他倆都這樣,擡杠的時候便有說不完的話,但若雙方都和和氣氣,反倒沒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雲知意專心備考不怎麽理人,也沒有像過去那樣因為學業上的不同見解與霍奉卿争執什麽。因此雖每日都在庠學見面,但他們倆上次像這樣湊在一起說些有的沒的,還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尴尬沉默了一會兒,雲知意終于找到個新話題:“對了,薛如懷人呢?”

“這幾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溫習史學,”霍奉卿嗓音波瀾不驚,應得卻快,“先前聽到有新客入住的動靜,便鬧着想出來看看是什麽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懷其餘五門功課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獨史學常年給所有同窗“殿後”,比雲知意的算學還要愁人。

但雲知意至少知恥而後勇,平常會自己在算學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懷對史學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一想到薛如懷大老遠從邺城來到槐陵,卻被一連幾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實溫習史學,雲知意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說想出來看看是什麽人,無非就是找個借口偷懶放個風。你将他按住,自己出來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嗎?”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揚起淺淺笑弧:“對。”

雲知意眉眼俱彎:“夫子的戒尺都鎮不住他,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正說着,店家那兒子跑去後面看了看,脆生生對雲知意笑喊:“水已燒熱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謝你,”雲知意颔首,站起身來,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們沒有別的安排,晚飯叫上薛如懷,一起吃飯吧?”

霍奉卿颔首道:“好。”

——

沐浴後将長發擦到半幹,雲知意才裹着連帽披風出來。

四下已無人,連先前那兩個小孩兒也不知去了哪裏。她先前坐過的那條長凳上,小孩兒送她的那個扁扁醜醜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樣。

但在旁邊多了兩個新的雪人。

比小孩兒送的那個大一圈,圓滾滾憨态可掬,五官也齊全,彎彎笑眼彎彎唇,各自頭上還頂了片半黃半綠的枯葉當帽子。

兩個小雪人在長凳上親密依偎,并肩笑看院中寒風搖落枝頭細雪,這場景沒來由地讓人覺着暖。

雲知意歪着頭細細打量了那兩個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語地笑道:“既都給了帽子,那怎麽不給人家穿衣服?怪裏怪氣的。”

她難得起了玩心,去院牆根下的枯葉堆裏翻撿了一堆比較大片的葉子,圍着兩個小雪人的腰際給做了簡陋的小裙子。

然後搓着冰涼的指尖,愉悅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遠,霍奉卿才從另一邊的廊柱後走走過來,盯着那兩個小雪人,沒好氣地笑了。

戴着帽子,穿了裙子,卻沒穿上衣,這不是更奇怪嗎?

他撿了一根細枯枝來,蹲在長凳前,往其中一個雪人的額心畫了流雲紋。

然後伸出指尖在“她”額角輕點一記:“你傻不傻?”

然後又将目光轉到另一個雪人身上,無奈嘆氣:“你也沒多聰明。”

語畢,恨鐵不成鋼地将這個雪人的腦袋拍飛。

場面極其幼稚,且兇殘。

——

沐浴過後周身暖且軟,連日趕路積累的疲憊很快湧來,雲知意回房躺下沒多久就睡着了。

夢中的她被綁縛在無籠囚車上,緩緩行過群情激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雲知意!”

“當初那個惡吏顧子璇帶人将那兩百多人圈禁在見龍峰,就是這狗官下的令!”

“兩百多條人命啊!”

“打死她!打死她!”

雲知意平靜地看着周遭面目模糊的蹿動人頭,時不時有菜葉、破筐之類的東西砸來,她也不閃不避。

她還記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并重判貪墨赈災款的一衆槐陵官員時,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攜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邺城,在州丞府門外對她千恩萬謝的場景。

僅僅過了三年多,她就從槐陵人口中的“雲大人青天在上”變成了“狗官雲知意”。有點諷刺,有點悲涼。

顧子璇将人圈禁在見龍峰,确實是她下的令。

因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症狀,而那種古怪的瘟疫已在三個月內連續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個原州的醫者全都束手無策。

最初槐陵縣将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報到州丞府時,雲知意就已感覺大事不妙,立刻派屬官組織了一批醫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這一查,就查出有兩百多個與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症狀近似的人。

畢竟槐陵是有七千戶人的大縣,若讓這兩百多人繼續正常生活,勢必會造成更嚴峻的後果。在京中派出的太醫官們趕來之前,雲知意做為原州府負責此事的最高階主官,除了當機立斷下令将這些人隔離開來,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當初下令讓顧子璇将那些人圈禁時,她的屬官就提醒過:“別的大人都在盡力避着這件事,您又何苦攬在自己頭上?反正槐陵偏遠,州牧大人與州丞大人已請都尉府下令,在槐陵縣的對外通路上全都設卡封鎖。整個槐陵出不來一個人,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醫來看過,有了方子配齊了藥,萬事大吉。”

可雲知意覺得,這不對啊!

不讓槐陵縣任何人離開當地,這沒錯,因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會被牽連。

可槐陵有七千多戶人,不會人人都感染了這種瘟疫。将槐陵一圍,就讓這七千戶人裹在一處,憑運氣自生自滅,如此簡單粗暴,分明是為官懶政的做法。

她下令将查出的兩百多人送到見龍山去隔離時,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馬虎眼,使出各種拖字訣。

只有顧子璇,帶着轄下五十個治安吏去執行了她的命令。

見龍峰本來很安全的。

可誰能想到,那些人被隔離半個月後竟就暴起,強悍突破治安吏的攔阻沖下山,想要在那個雨夜過河回家。

當時的槐陵已大雨連天十餘日,見龍山下那座雲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橋”屹立兩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沖擊都安然無恙,偏就在那夜被沖垮了。

在滿街一片喊打喊殺的叫罵中,雲知意輕聲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條命。”她記得很清楚。

夢境中,當那顆石頭再一次沖她的太陽穴奔來時,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無數的委屈與憤懑瞬間奔湧向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沒有選擇讓祖母幫忙,借雲氏的庇護遁逃避責,而是坦然接受了問責公審的判決,願按律擔失職之罪,服流刑二十年。

可她只是做得不夠好,卻并沒有做錯。為什麽該死?!憑什麽該死?!

在那顆石子離她只有一寸時,有五指修長的皙白大手護住了她的太陽穴。

她淚眼迷蒙地扭頭看去,霍奉卿竟憑空出現在身旁。

夢裏的雲知意劫後餘生,委屈得像一個摔倒在地被人扶起的孩子,脫口哭喊道:“霍奉卿!”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喊他的名字,反正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裏,她無話想說,就只想喊他的名字。

霍奉卿的手護着她的頭,卻照例繃着冷漠臉,薄唇微啓:“叫奉卿哥哥。”

——

“知意,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雲知意在宿子碧的低喚輕晃下醒來。

見她睜開眼,宿子碧趕忙拿絹子為她擦拭額頭冷汗,神色憂心忡忡:“這是認床還是怎麽的?看你睡得又哭又蹬腿的,吓死我了。”

“我,說夢話了?”雲知意啞着嗓子坐起來,眨了眨淚眼,心跳仍舊劇烈。

她自重生以來就時常夢到前世臨死的場景,這不奇怪。但這次夢裏出現了霍奉卿,不但救了她,還狗裏狗氣讓她叫他“奉卿哥哥”,這不是奇怪,簡直就是荒唐!

宿子碧去倒了杯水來給她:“沒呢。咿咿呀呀沒說出來。”

“哦,那就好。”雲知意抿了一口水,稍稍定神後,發現天色已暮,肚子也餓極,便下床梳洗。

宿子碧替她打來了半盆熱水,笑吟吟道:“好巧,初五來的兩位客人竟是霍家大公子和你的一位同窗薛公子。”

“你怎麽知道?”雲知意還在想着夢裏的事,應得漫不經心。

宿子碧答:“那位薛公子半個時辰前來找了一趟,說你約了他們晚上一道吃飯的。我說你還沒醒,他就說先去前堂點菜等你。大哥說,既你與同窗約了共餐,我們兄妹晚上就與兩個護衛大哥一起吃好了,免得與你同窗說話不方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一起吧。”

宿子碧道:“哦,那好。大哥方才去沐浴了,也不知回來沒有。你先去前堂,我去喚他。”

——

霍奉卿與薛如懷已客棧前堂尋了角落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喝茶等菜。

這個位置推窗可見雪景,但是被廊柱遮着,從後頭進來時第一眼看不到。

薛如懷瞥見櫃臺旁的小門簾子被撩起,便歪着身子探頭看去:“雲知意!”

雲知意循聲走來,唇畔揚起點笑:“薛如懷,史學溫習得還好嗎?”

先前那個夢讓她心情複雜,此刻看着霍奉卿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于是只向他颔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她不理人,霍奉卿自然也不理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就兀自捧了自己的杯子望向窗外。

約莫是因為之前黑市賭檔案的緣故,薛如懷承了她的情,待她的态度再不像以往那般敵對了。

她一來就紮心,怄得薛如懷龇牙咧嘴做了個鬼臉:“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若再提史學兩個字,信不信我滾地哭給你看。”

“史學,史學,史學,”雲知意端起茶喝了一口,挑釁地揚眉笑指身側空地,“你可以開始哭了。”

“奉卿救命!”薛如懷笑嚷起來。

霍奉卿以目光斜睨二人,最後落在薛如懷臉上:“君子當言出必行,哭吧。”

說笑間,那頭的門簾又被掀起。

雲知意像先前薛如懷那般,傾身探出頭去。走在最前的人是宿子約,她便揮了揮手,喚道:“子約,這邊。”

一回頭,就見霍奉卿眉心輕擰:“你這位朋友,姓‘子’?”

“姓宿,宿子約,”雲知意疑惑蹙眉,“你那什麽表情?有問題嗎?”

霍奉卿指指薛如懷,神色怪異地盯着雲知意:“你叫他什麽?”

“薛如懷啊。”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呢?”

“霍奉卿,你到底想說什麽?”雲知意被他這一出鬧得雲山霧罩。

霍奉卿輕哼一聲,目光犀利地看向漸近的宿子約,緊咬的牙根酸軟到不像話。

薛如懷。霍奉卿。子約。

呵,這問題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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