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顧明钰今年只有八歲,生着一張嬰兒肥的圓臉,稚氣未脫,臉上一雙葡萄般的大圓眼睛十分靈動,可愛至極。
聽秦嬷嬷說了晏安寧的來意,顧明钰瞧上去興致不大,但仍舊非常懂禮地和晏安寧見了禮,又吩咐婢女們上了糕點和時令水果,拉着她上了炕說話,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晏安寧看着她,臉上的笑意不自覺地加深。
倘若她的母親沒有早逝,八歲的她在母親身邊大約也會是這樣一副嬌憨的模樣。而事實時,八歲時的她,正在為了如何能永遠留在顧家,留在姨母身邊而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地算計人心。
這一點上,顧明钰令她羨慕,但這一切大抵也離不開太夫人滿心滿意地照顧——太夫人甚至沒和如今成為宗房的二房住在一塊兒,而是住在國公府,一住就是七八年。
兩廂坐定,晏安寧還沒想好要怎麽開口,顧明钰就已經鼓着臉道:“晏表姐,我知道你和祖母是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歡做針線,而且我也用不着做這些來讨好王家的長輩!”
她講話的聲音軟和可親,但說起話來倒是很堅決的模樣。
聞言,晏安寧想了想,問:“那七姑娘到底是覺得不喜歡,還是覺得如此讨好旁人辱了顧家的氣節與門風,所以不願學呢?”
顧明钰沉思了片刻,眨了眨大眼睛,沒說話。
“七姑娘知道我小時候為何要做針線麽?”
顧明钰搖了搖頭。
晏安寧笑了:“我那時候剛來顧家,覺得姨母手頭好像并不寬裕,聽聞小丫鬟們常常做針線拿去外頭換錢,便也打上了這樣的主意。”
一邊聽着的秦嬷嬷臉色微變,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那後來呢?”顧明钰卻來了興趣。
“後來啊,我姨母聽說了,攔住了我。她說我是大家閨秀,這樣親手做的東西是萬萬不能流到外頭的,一不留神就會鬧出大事,影響名聲。”
顧明钰蹙了蹙眉,問:“那後來為何表姐還是要學呢?表姐沒聽你姨母的話嗎?”
“怎麽會?”晏安寧望着她,眸光柔和:“後來我接手了我娘留給我的嫁妝,在京城做生意,生意越來越紅火,也不需要用賣針線的幾個銀錢來貼補日子了。不過……有時覺得針線房做的衣衫不好看,也會自己動手改一改。”
她指向自己裙擺上精致繁複的纏枝花。
顧明钰卻也只是看了一眼,這對她吸引力不是那麽大。
其實她打小都是文武兼習的,不過習來習去,卻發現在讀書上面沒什麽天分,反倒是舞刀弄劍的似乎更得手——實然她也很是失落,她爹爹可是當朝首輔,大魏朝廷最年輕的當世大儒,她卻這麽笨,連書都讀不好。
經年累月的洩氣,她早就對這些失望了。什麽琴棋書畫和女紅,在她眼裏都是頗讓她頭疼的存在。做不好,索性就不做了。
晏安寧又從婢女手中接過一個虎頭帽,上面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卻抓住了顧明钰的目光,她驚呼一聲,從她手中接過看了又看:“好逼真!”
“這是我給我姨母腹中的孩子做的。”晏安寧意味深長地道:“雖然我如今不缺銀錢,但這些貼身的物件,姨母可能會更喜歡一些。”
顧明钰被她說的有些松動了。
大嫂陸氏現下也懷了身孕,大嫂一向對她很好,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送這樣精致好看的小孩兒物件給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用……
“且學會了女紅,也并不代表七姑娘就非得為王家一家子人上下操勞,學會的東西是自己的,願不願意為旁人做,全憑七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這番話戳中了顧明钰的心,她一下子豁然開朗。
她不喜歡王家拿這些莫名其妙的規矩來壓她,學女紅,也并不代表就默認了接受王家的規矩。晏表姐說的對,學會的東西,是她自己的。
只是……
顧明钰眨巴着眼睛,終于露出了小女孩該有的膽怯:“可是,我……我能學得會麽?”
晏安寧笑了起來。
她握住顧明钰的手,誠摯道:“這世上哪有學不會的東西?單看有沒有花時間罷了,時日還長,縱然一時不得其解,慢慢想慢慢做就是了。”
顧明钰看着她坦然的目光,這才緩緩松了口氣,笑意一點點爬上眼角,輕輕道一聲好。
……
少女穿了件月白水波紋杭綢褙子,玫紅纏枝襕紋的湘裙,烏油油的青絲挽了個家常的纂兒,垂眸做着針線活。一旁的垂髫女童睜着大眼睛看着,手裏也拿了個繡繃子,時不時地湊到那少女跟前說幾句話,姿态頗為依賴的模樣。
顧文堂走進女兒的晚香居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光景。
他腳步微頓,非常不合時宜地升出了些歲月靜好之感。
尤其是當那少女聽見他的腳步聲,流轉的眸光頓現星輝,輕推着女童下炕來給他行禮的樣子,更是讓他莫名聯想到小婦人攜着女兒等候郎君下衙的橋段,平白地添了許多溫情韻味。
這滋味讓他覺得陌生。
顧明钰瞧見自家爹爹,原本活潑開朗的性子瞬間變得內斂躊躇起來,在顧文堂跟前規規矩矩地蹲下來行了禮,才眨巴着眼睛道:“爹爹,我在和晏表姐學女紅呢。”
“我知道。”顧文堂淡淡地答。
旁觀的晏安寧眉心微挑,倒是沒想到顧文堂在他女兒跟前也是如此不假辭色——聽外人說當日顧文堂從南邊将顧明钰的生母姜夫人帶回來,為她破了不少禮儀規矩,可見是真真放在心上的。她還以為,對待心上人遺留下來的珍寶,這位位高權重的宰輔也會流露出一些常人難見的一面呢。
觀顧明钰小心翼翼的态度,倒不像是如此。
不過晏安寧倒也沒多想,她笑着上前去福了福:“三叔。”
顧文堂垂眸看着她福禮,領口下的肌膚白皙透嫩得似象牙,裏頭的高聳在他眼底若隐若現地一晃而過。
真是魔怔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晏安寧微怔,沒想到再見他,第一句竟就是要趕自己走。
顧明钰表現得有些不舍,晏安寧卻也沒強行留下,她點了點頭,溫柔地和前者告了別,忽見顧文堂亦走了出去,便跟在他後面出了門。
“三叔。”她叫住他。
顧文堂看着她,眸光深邃幽暗:“什麽事?”
她頓了頓,好一會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聽聞,津門口岸要開了,是不是?”
顧文堂微微斂眉,倒是沒想到她會問這種事情。
不過這也沒什麽好瞞的,他微微颔首,幹脆道:“是。你想做什麽?做海上的生意?”
少女雀躍的眼神回應了他。
顧文堂挑了挑眉頭,正準備潑冷水,卻聽那嬌俏的聲音帶着些甜膩的軟糯,嬌滴滴的尾音裏全是讨好的意味:“只是海上的許多事情我也不懂,怕貿然砸錢進去反倒毀了根基。三叔,您從前去過南邊,應該很了解這些,往後若是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安寧能不能來問問您?”
不少女孩子愛撒嬌,偏她用這樣的利器,要麽求的是她姨母的事,要麽求的是她與顧昀的婚事順遂,要麽便是為了生意。
饒是如此,聽着那如同含了蜜似的嬌音,顧文堂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倒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見她耐心全無地要拽住他的袖子晃動,顧文堂才擡眸反手攥住她那露出的一截手腕,瑩潤的肌膚細膩的過分。
“到底關乎朝中大事,若有什麽疑問,日後去我書房問。”
那小丫頭的眼睛就彎了起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瞳仁裏像是盛滿了細碎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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