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面如死灰的謝氏剛被下人拉到門口,腳還沒踏出去,聽見這一番動靜,回頭一看頓時幾乎目眦盡裂:“昀哥兒!”

又儀态全無地尖叫着沖着倒在地上獰笑的馮婆子張牙舞爪:“你這刁仆!你敢動昀哥兒,我殺了你!”只是下人們受了教訓,再不敢輕易放手,因而謝氏只能撲騰着發怒,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震驚的趙綏回過神來,立刻奔赴到妻子身邊,捏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你沒事吧?”

顧明華的臉色才漸漸緩和下來,對夫君溫柔地一笑,搖了搖頭。

趙綏松了口氣,回身看見顧昀身上的血還在流,忙喊來一邊的孫大夫,上前來給顧昀包紮。

馬氏也如夢初醒,側頭再瞧見庶子那平靜的面孔,心裏一時間很不是滋味:她方才恨不得殺了謝氏,可一扭頭,顧昀竟然不顧危險地跑過來救了她……一個弱質書生而已,前途全憑科舉,若是因此落下什麽殘疾,朝廷是不要的。

縱然知曉顧昀此舉多半是為了救謝氏,可這情她不得不領,那馮婆子,方才确确實實是想殺了她的,往下紮的銀簪子,可是半點都沒收力氣。

一旁的馮婆子被抹布堵了嘴五花大綁地扔在地上,幹瘦的面上閃着桀桀的冷笑。

……

“沒有傷到筋骨,只是這一兩個月左臂不宜下大力氣了。”孫老大夫将傷口包紮好,松了一口氣,有些慶幸地道:“還好不是傷到了右臂,否則五爺下場的時候怕是要受影響。”

春闱已經不太遠了,若是這時候傷了右手,幾乎算是和這屆科舉無緣了。

陽安侯也是頗為慶幸。今日他一時興起拉着苦讀的兒子出來下棋,誰想到弄出這樣的事端,若是真被那惡婆子連累得誤了三年,那他日後想起來恐怕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平複了心情的馬氏笑得一臉慈愛:“好孩子,今日多虧有你,我和你姐姐才安然無恙。你受了委屈,說說,有什麽想要的,好讓母親心裏好過一些。”

馬氏是陽安侯一衆子女的嫡母,所有孩子算起來都是她的孩子,此刻一副心疼得恨不得以身受之的神情,堪堪勾出了一幅母慈子孝的好光景。

顧昀心知自己的打算瞞不過嫡母,所以他表現得非常光明磊落。他眼睛微紅,捂着受傷的肩給馬氏磕了個頭,低聲道:“今日之事,都是我姨娘一念之差,差點害了母親和江姨娘,兒子不敢居功。只求母親看在我的情面上,饒我姨娘一條性命,往後便讓她在府裏的小佛堂青燈古佛度日,日日忏悔,替母親和江姨娘祈福,以贖清罪孽。”

他話說得誠懇認真,毫不避諱謝氏的過錯,更是連謝氏的處置方法都全盤托出,俊朗的面容上帶着明顯的戚色,看得人忍不住心軟,覺得謝氏牽連了這麽好的兒子。

馬氏也拿帕子拭淚,搖頭嘆息一聲好孩子,态度似乎有些松動。

顧明華卻不願意就這麽放過謝氏。

青燈古佛,佛堂度日?說得好聽,住在府裏,不過就在她一雙兒女眼皮子底下,買通了看守的婆子婢女,不是照樣能讓她過得舒舒服服?甚至因為她在日日忏悔,連給母親晨昏定省說不定都不用!

顧明華在趙家看慣了內宅陰私,一顆心腸比母親冷硬多了,見母親似乎因方才顧昀出手相救有些猶豫,輕咳了一聲,道:“母親,謝姨娘的事,咱們畢竟只是被牽連的。要真說被害的,被傷透了心的,還是江姨娘啊。”

她們是差點受傷,但兇手是那馮婆子。可謝氏針對的人,是江氏和她腹中的子嗣,論及馬氏頭上,也不過是因她狐假虎威借了馬氏的名頭做壞事。

聞言,馬氏也嘆了口氣,對着陽安侯道:“侯爺,明華說得也有道理,這事兒,還是得看江妹妹怎麽說。”

霎時間,滿屋子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了晏安寧和江氏身上。

顧文堂已踱步走開,但并未走遠,聞言,深邃的眸光落在那姑娘瑩白光潔的側臉上。

而江氏,在擡頭看着晏安寧。

今日的事既然已經鬧大了,她也沒什麽顧忌,聽安寧的就是。

顧昀已走了過來,滿目歉意地看着晏安寧,溫聲開口:“表妹……我姨娘是做錯了事情,我半句也不會辯駁。可她也不年輕了,身子骨也不好,能不能,就讓她留在府裏,日日忏悔,為你們誦經祈福也好……”

他站得很近,晏安寧甚至能聞到他肩膀上愈發濃重的血腥味兒。

她想,他還是真是果斷。能這麽快的做出反應,想來眼睛一直都盯在馮婆子身上,可那時她也站得離那婆子很近,他毫不猶豫閃身沖過去救馬氏的時候,是太過自信自己的判斷,還是,跟他的利益,他的前途相比,他又一次覺得她不值一提呢?

少年人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俊美精致的面孔上還餘留着剛失了不少血的蒼白,足以令無數花信年華的姑娘趨之若鹜。

顧昀一副忍着疼痛的模樣,心裏實然有幾分把握。

安寧一向心軟,又事事以他的前途為先,縱然是一時生氣将事情鬧到了馬氏和父親跟前,可如今他給了轉圜的餘地,想來她定然會心疼于他,松了口的。

最開始,他慢慢發覺自己鐘情于晏安寧,就是因他覺得她處理起事情來很有章法,處處得他心意,頗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他想要登上青雲路乘風而起,她所思所想的亦是站在他身邊,助他拾級而上。

她不會拒絕自己的。

雖她與江姨娘感情甚篤,可現下,江姨娘不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沒傷到嗎?

這樣的想法不僅顧昀有,就連顧明華,也頗有些後悔将這球踢給了江氏——她沒想到江氏竟和面上一樣軟和,被人差點害了性命,失了孩子,還半點不愠怒地将選擇權全交給了晏安寧。

晏安寧是誰?她可是爹相中給小五的媳婦,此刻若是因姨母之事對未來婆母的發落咄咄逼人,這門親事豈不是鐵定不能成了?想也知道,晏安寧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江氏并不理會其他人的想法,她只是溫柔又憐愛地看着外甥女。

出了此事,即便侯爺對謝氏從輕發落,日後被迫深居簡出的謝氏在兒子媳婦面前也是擡不起頭的。雖她受了這一遭艱險,到底沒被傷着,謝氏失了話語權和侯爺的寵愛,若安寧肯松口,昀哥兒只有感激的份兒。沒了難纏的庶婆母壓在上頭作威作福,此刻她倒覺得這一樁婚事有些可取之處了。

是以若安寧饒過了謝氏,她也不會生氣的。

在江氏眼裏,顧昀還是很出息的,唯一的缺陷便是有個上不得臺面的母親和妹妹。

可看着顧昀期盼的眼神,晏安寧抿了抿唇,眸光一點點涼了下來。

婚姻之事,除卻那虛無缥缈無法把控的感情,最根本不過相互扶持,利益互換。

前世她自認在做探花郎的賢內助上絲毫沒有不足之處,她手裏有銀錢,便襄助着他打點翰林院上下的人情往來,手裏有貨物,便屢次讓他的上官因他或風雅或高貴的“品味”對他刮目相看。分家後的宴會上,她也從來表現得落落大方,讓所有等着看他們笑話的外人都無可指摘。

在內宅,她上盡心盡力孝婆母,下毫不吝啬幫扶小姑子,連最難伺候的謝氏,在魏永嫣出現之前,對外人都沒有說過她半句不是。

可反過來,他又給了她什麽呢?

她以為的情分,實則每一刻都可能纏繞着旁的女子的痕跡,她最看重的名分,到最後他也無情剝奪,還花言巧語想騙她做外室。甚至,還對魏永嫣對她下死手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已經做夠了賢良淑德的婦人了。

女孩子的聲音極度的溫柔,可說出的話卻讓顧昀徹底變了臉色。

“謝姨娘供奉的是三清道人,尚且還用符咒來害人。若是讓她進了佛堂,也不知每日裏是在靜心祈福,還是在厭咒憎惡的人呢。”她長長的睫毛羽扇般的垂下,嘴角是彎起來的,看上去卻非常地傷心失望:“我原以為姨娘見了我都是親近得如親母女一般,定然是喜歡我的,可沒想到……”

不少人的面色都變得精彩起來。

是啊,謝氏哪回看見晏安寧,不是親熱得像是恨不得馬上将她娶進門當兒媳婦呢?可下一刻也是笑着毫不留情地刺了人家一刀,因內宅争鬥一時嫉妒想不開害江氏也就罷了,居然還是借晏安寧的銀票子去害人,這是生怕日後被人發現了,氣不死晏安寧的行徑啊!

喜愛,這也能叫喜愛嗎?

在旁人面前說長輩的不是,本來是極為失禮的,可衆人見晏安寧的面色甚至比受了傷的顧昀還蒼白幾分,頓時就不免心生憐憫。

馬氏也在心頭微嘆:倒是個有氣節的小姑娘,寧肯丢了這公侯貴胄的婚事,也要為她姨母讨一個公道。

一時間,心裏竟然有些羨慕江氏,明明沒有生養,卻養出了一個這麽一心一意回護她的姑娘。

顧昀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徹底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了頭的生母,再看向晏安寧的眼神不免就帶了十足十的失望。

分明是可以關起門在家裏解決的事情,她為何非要鬧得人盡皆知呢?到了這關頭,竟還不肯松口,還要一心從重處置他姨娘,她難道不知曉,他姨娘若真被送去了官府,或是被人舉告犯過這樣的事,日後他的前程就完蛋了嗎?

從前的晏家表妹,明明是最善解人意,一心一意為他着想的。

顧昀眼裏的情緒濃重得難以忽視,可晏安寧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靜地偏過了頭。

前者心裏更是一梗,想起近日來的一些香豔事來。

在京城碼頭遇見的那位衛姑娘,實然身世和晏表妹很相像,一樣的孤苦無依,抛頭露面做生意來維持生存。可接觸了幾次,他發現衛姑娘竟然很有見識,一些朝堂上的事和讀書上的事,兩人竟也能莫名說到一塊兒去。

而她看向自己的神情,像極了從前晏表妹看他的樣子,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含羞帶怯。

他那陣子心情苦悶,兩人走動之下,獨處時竟好幾次差點擦槍.走火,好在每到關鍵時候,他都能想起晏表妹那美得不似凡人的一張臉,到底是穩住了心神沒有跨越雷池。

而近來,晏表妹對他的态度似乎有好轉,他心頭那濃重的情愫便又輕而易舉地被她挑了起來,一時間什麽衛姑娘都被他抛之腦後許久不曾想起。

然而,此刻,顧昀卻覺得自己的堅守像是一個笑話。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再嫁給他了?

她明明知道,這話說出來後,多少人會在背後議論他們的是非,明明知道,作為未過門的媳婦,這已經算是不孝,可還是半點沒給他留情面。

陽安侯沒再理會這些小兒女的心思,他本就被謝氏激怒了,只是看在兒子受傷的份上有所遲疑,但如今晏家那姑娘明顯不願意輕拿輕放,他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心意:“謝氏,心腸狠毒,謀害侯府公子,即日起,徙回湘州老家家廟,終日念經為自己洗清罪孽,此生不可再踏足京城。”

湘州……

謝氏的臉色已經白得吓人了。

她從前随陽安侯回鄉祭祖的時候,狠狠得罪過族長的孫媳婦,現在把她趕回族中,還不讓她再來京城,那些捧高踩低的人豈不是會把她往死裏整?

她慌了,她聲淚俱下:“昀哥兒,昀哥兒……”

陽安侯卻已然不給她再表演母子情深的機會,不耐煩地揮手讓人把她帶走。

顧昀神情默然,半個字也沒有開口。

“拖下去打板子,打到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為止,不交代,就往死裏打。”對着馮婆子,陽安侯的神情更為冷酷。那是多麽卑賤的人,竟敢把他們家中鬧成這樣,他才懶得再給她表現自己的機會,愛說不說,不說打死。

……

一場風波到此終于結束。

然而,好生安頓了姨母之後,怡然居卻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晏安寧凝眉看着紅着一雙眼睛來尋她的顧昀,笑了笑:“怎麽,五表哥想要替謝姨娘出氣嗎?”

顧昀卻搖了搖頭。

他盯着她,開口的話一字一頓:“我已禀明了父親,你我的婚事不會受影響。所以,你不必多想,明日,我會上門來和姨母商議定親和提親的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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