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察覺到安溪的視線,岑舸偏頭看來。

天光昏暗,她眉眼又冷又沉,瞳孔漆黑,深邃幽暗,盯得人心驚。

安溪不由吸了口氣,下意識想後退,又見岑舸突然一笑,唇角弧度很小的一勾,笑意也極淺極淡,但眼底那抹濃沉的冷色瞬間就淡了。

她問安溪:“吓到了嗎?”

安溪心跳飛快,移開目光,看向山下那個瘡痍的災後城市,胡亂點頭。

她知道岑舸指的是這場驚天動地的自然災害。

岑舸也看着前方,說道:“不用怕,沒事了。”

安溪沒接話。

水位還在上升。山頂上避難的人們不由再次縮小避難圈,大家都緊緊地靠在一起,等待救援。

手機完全沒有信號,沒辦法主動求救,只能在原地等。

安溪和岑舸坐在一顆矮樹下面。

兩人并排,靠得很近,腳下半米遠處,就是渾濁洶湧的海水。

安溪這時才發現,岑舸的酒店拖鞋不知道什麽時候跑掉了,她光着腳,腳背腳底上全是土,隐約裏還能看到被碎石劃破的傷口。

發覺安溪的視線,岑舸把腳縮了起來,長腿支起,罕見得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蜷縮姿勢。

她沒看安溪,表情非常冷,不悅極了。

安溪在她陰沉的冷臉下看到了窘迫。

在岑舸三十三歲的人生裏,從未如此狼狽不堪過。頭發亂,衣服髒,沒化妝,還連鞋都沒有。

她平時可是光鮮精致到連頭發絲都是高冷的。

現在竟然淪落成這幅樣子,安溪想着都替她難堪。

安溪不再看岑舸,假裝自己沒注意到她的光腳。

“謝謝你今天救我。”

岑舸冷冷道:“嗯。”

安溪意外,岑舸竟然沒趁機問她要救命謝禮。看來她是真的非常郁悶自己此刻的狼狽樣子。

沉默。

安溪想起地震時岑舸打來的那個電話,那是震感最強烈的時候,地動山搖,不知道岑舸是怎麽拿到手機,給自己打電話的。

安溪摳了摳無名指,很想把這些憋在心裏的問題問出來。

問岑舸為什麽地震時,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為什麽這樣在意形象,卻又只穿着酒店拖鞋,就狂奔出來找她。

還有……如果真的這麽在乎她,當初又為什麽要出軌,要離婚,要對她那樣漠不關心。

安溪用力捏着無名指,無數疑問在嘴邊徘徊,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出來。

就算問出了答案,她和岑舸也回不去了。

不如不問。

大家等了兩個小時,救援仍然沒來。偶爾有直升機從頭頂飛過,卻沒停。

海嘯已經平息,但沖上來的水流一時半會退不下去,整個城市都被淹沒在黑色泥水裏,到處都是倒塌的房屋與建築碎片。

天光漸漸明,眼前的殘破景象也更加清晰和觸目驚心。

被困得太久,大部分人情緒都繃不住了,哭泣聲和焦慮的謾罵聲漸漸響起,氣氛愈發不安和恐慌。

連岑舸的臉色也難看起來,眉頭緊擰,坐不住地站起身,走到前方去看那座被淹沒的城市。

早上七點,朝陽初升,金橙色的陽光折散在淺灰色的烏雲裏,光芒穿過魚鱗一樣的烏雲縫隙,透出縷縷耀眼金光。

岑舸就站在這樣的天空背景下,身形輪廓被勾得格外纖長深邃。

她襯衣沒收進褲腰,松散的垂在臀後,西裝褲筆直貼身,顯出又長又直的腿型,頭發散落在肩頭,被風吹得輕輕揚起。

安溪突然覺得岑舸這個造型,很有青春氣,像極了她高中時期的模樣。

簡單的襯衣,鉛筆褲,黑色頭發,與纖瘦的身形。

不知道是不是又察覺到安溪的目光,岑舸突然回頭,表情又冷又臭,瞬間擊碎了安溪腦子裏的青春濾鏡。

岑舸還在不悅,眼底甚至隐隐透出幾分焦躁,尤其是當安溪視線稍有下移,可能要看到她光着的腳時,她臉色就變得格外陰郁。

安溪越看越覺得新鮮,她認識岑舸多年,很少見到岑舸這樣長時間的情緒外露。她自我控制能力極好,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全都能說藏就藏,少有外露。

又半個小時,救援終于來了。但只是兩艘救援快艇,慢吞吞的接人往安好的體育館走。

山上共有數百個受困者,這兩艘快艇根本不夠用。

大部分人都湧到快艇停靠的地方,争執着質問救援人員看,為什麽只有兩艘快艇,真正的救援到底什麽時候才來。

這個問題救援人員給不出确切回答,只能盡力安撫情緒。

山上變得更加吵鬧,人人都恐慌不安。

他們已經困了兩個多小時了,沒有支援,也沒有通信,像是被扔在了末日孤島裏,茫然又恐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逃出去。

安溪也有些浮躁不安,她站起身來,四處打量,突然遠遠看到了電影劇組的導演,在山的另一端,導演周圍還有不少臉熟的面孔。

安溪心裏一喜,立馬要過去,卻突然被岑舸抓住手腕。

“去哪兒?”岑舸低眸看她,眸光發暗。

她這個眼神,讓安溪想起她冷漠旁觀海嘯災難時的目光。安溪有些心驚,掙脫岑舸的手:“我看到我朋友了,我過去找他們。”

岑舸道:“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嗎?”

安溪一愣。

岑舸放輕聲音:“留在我身邊,我能馬上帶你離開這裏。”

安溪內心掙紮。她不在乎能不能馬上離開這裏,她只在乎能不能及時遠離岑舸,但把岑舸一個人扔在混亂裏,的确有些過分。

而且岑舸還沒鞋穿。

片刻後。

“不。”安溪狠心的下了決定,“我要去找我朋友。”

岑舸聲音帶怒:“安溪!”

安溪停下腳步,回頭說道:“你記得你在飛機上和我說過什麽嗎?你說,我可以像當初你傷害我那樣,傷害你。”

岑舸頓時啞口。

安溪低着視線,後退轉身:“抱歉,岑總。”

岑舸被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安溪小跑着穿越難民人群,然後與別的國人彙合。那些人看到安溪似乎很驚喜,分別與安溪擁抱,親近的拉着她說話。

岑舸遠遠看着,先是覺得荒唐,而後覺得憤怒。

這情緒憋在她肺腑裏,繼而沖進她喉嚨和眼眶,她喘着氣,兩眼通紅,竟是想哭。

她無法相信,安溪竟然敢這樣。

在這種時刻,在這種災後絕境裏,把她一個人,扔在廢墟裏。

岑舸像只被激怒了的困獸,在原地來回地狂躁踱步。她想沖過去,把安溪叫回來,質問她怎麽敢這樣丢棄她。

她才不顧生死的把安溪從絕境裏救出來,安溪竟然如此恩将仇報對她。

她怎麽敢?

岑舸一遍遍的在樹下暴走打轉。

她異樣的動作和表情吸引了附近的人注意,這些人奇怪地打量岑舸。

那好奇又窺探的目光如冰冷涼水,頓時潑醒岑舸。

她立馬停住腳步,繃緊渾身肌肉,所有的情緒瞬間收斂。岑舸冷着臉,死死防禦着所有窺視的目光。

安溪與電影劇組彙合後,還找到了小助理。

小助理一見安溪就抱着她哭,抽抽噎噎地說自己地震時的驚慌經歷,說她大腦一片空白的跟着人群跑上山的過程,說她不是故意沒有來找安溪,她只是被吓懵了,什麽都忘記了。

安溪對她的解釋沒什麽反應。小助理是曲幽的人,她和安溪也只是上下屬關系而已。

熟人聚集在一起的好處是心定,大家都沒有最開始那麽驚慌了,依靠在一起耐心等待救援和通信恢複。

安溪一直克制着不去想岑舸,席地而坐時也選擇背對岑舸方向。

他們十幾個人圍成一個小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導演一直在感嘆幸好劇組每次拍攝完,都有及時将原片上傳備份,不會丢失辛辛苦苦拍攝了大半月的心血。

大家正聊着,說話聲忽然一停,安溪對面的幾人都仰起臉,愣怔地看向安溪身後。

安溪後背緊繃,預感是岑舸來了。她緩緩回頭,果不其然看到了岑舸。

岑舸明顯整理過自己的外形,看起來體面不少,甚至還神奇的找來了一雙黑色的低跟鞋穿着。

安溪:……

岑舸沒理會其他人的目光,她走到安溪面前,低眸瞧着她:“我聯系好了私人直升機,還有十五分鐘到。”

說完,她掃向其他人的臉:“到時你們全都能走。”

目光再落回安溪身上,岑舸字詞清晰平穩,像是在下達公司命令:“十分鐘後,過來找我。”

岑舸走後,所有人都花了幾秒鐘時間才能反應過來。

有人拉住安溪,激動道:“她是誰啊,我們都能走是真的嗎?”

安溪:“……我不知道。”

那人:“啊?”

“不會是假的吧。”另外有人說,“我看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安溪,你先說她到底是誰啊,看起來身份好像很不一般啊……”

安溪含糊說:“她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

安溪站起身:“我先去仔細問問她情況。”

“你好好問問,”導演說,“确定我們是不是真的都可以走,救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來,要是馬上就能離開這裏,那就太好了。”

衆人一起用力點頭,滿臉期待和急迫。

“對對,安溪,我們都靠你了。”

“你一定要帶我們走啊。”

安溪看着大家狼狽蒼白的樣子,點了頭,轉身走向岑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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