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安溪走出大樓,看到岑舸果真坐在小區涼椅上等她,坐姿端正優雅。小區燈光昏暗,照不清她的面色。

看起來,好像是在出神。

安溪深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拿出演技,冷漠地走過去。

“你要和我說什麽?”

路燈在安溪身後,光落下來,安溪的影子正好罩在岑舸身上。

岑舸睫毛動了一下,慢慢擡起眼。

也許是燈光太暗,她眸色黑沉得吓人,靜默而隐忍地盯着安溪。

安溪心髒一跳,直覺岑舸有點不對勁。

她像一座突然收斂了壓力的火山,所有洶湧情緒全埋在軀殼裏,看似平穩沉靜,眼底深處又滿是将欲噴發的火光。

難道自己沒讓她上樓這件事,惹得岑舸動大氣了?

不至于吧,之前騙她都沒這麽嚴重。

“我其實沒有什麽話要和你說。”岑舸開口,語調格外平靜,“我只是……想見你。”

“為什麽想見我?”安溪發現自己比岑舸更平靜,甚至有些厭倦。

從她回國以後,岑舸來找過她多少次了?連“我想見你”這樣的話,都已說過兩次。

安溪聽夠了,也拒絕夠了。

岑舸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啓聲:“如果我說,因為我愛你呢?”

安溪覺得好笑,但她又笑不出來。

她垂下視線,盯視岑舸的眼睛,嗓音清晰:“那你真的愛我嗎?”

岑舸回答不出來,她甚至連嘴唇都無法動一下。

她應該回答說愛的,而且要毫無猶豫的說出來。

可她就是難言出口。

那句回答,那個簡短的字,猶如魚刺,深深地梗在她心口,若要吐出來,必定劃破肺腑,沾血裹肉。

要岑舸把真心袒/露出來給人看,等同于剝皮剖身,是要命的事情。

“其實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愛過我。”安溪先出聲,“甚至我寧願你是沒愛過我的,因為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如果你曾愛過,又怎麽能那樣自私又殘忍的傷害我。”

“我在國外六年,你從未來找過我,現在我一回來,你就想讓我回到你身邊,再像當初那樣丢棄尊嚴,狗一樣讨好你,憑什麽呢?我又不愛你了。”

那句我不愛你了,讓岑舸肩膀一顫。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不死心,但我們真的,再也不可能了。”

安溪頓了頓,藏好喉嚨裏的顫音,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岑總,給你自己留點體面吧,別再來找我了。難聽的話,我都說完了,下次你還來找我,我只有告你騷/擾了。”

安溪轉身離開。

“可你曾經說過,”岑舸突然開口,嗓音粗重失控,“你說你永遠愛我一個人,至死不渝,絕不變心。”

“人是會變的啊,岑總。”安溪背對着岑舸,“就算我們從未分開過,我也不可能永遠愛你。至死不渝,不過是濃情蜜意時的謊言而已,你竟然相信,真是可笑。”

岑舸頓時啞口。

安溪又往前走。

“那你欠我的一百萬呢?”岑舸慌不擇言,只想留住安溪,“你什麽時候還?”

安溪道:“明天,明天我就讓律師聯系你的公司,一周之內,打款給你。”

說完,她人便進了小區大樓,身影很快消失。

岑舸僵坐在位置上,思緒變得凝滞混亂。兩秒後,那根強撐的理智之弦轟然斷裂,怒火與無措如岩漿般噴發出來,轟得岑舸大腦一片空白,耳膜嗡嗡直響。

失控間,她似乎做了什麽,但記不清了。

理智回歸時,岑舸人在車上。

她坐在駕駛位置上,沒系安全帶,車的引擎已經啓動,低低發出轟鳴。

腳尖與手指發出尖銳的疼痛。岑舸低眸看去,她右手中指和食指的指甲翻開了,指甲蓋與皮肉分離,溢出鮮血,染紅指尖。

岑舸想了許久,終于回憶起來,她剛剛,好像踹了安溪小區的涼椅,但指甲怎麽受傷的,她記不起了。

在車裏坐了幾分鐘,岑舸系上安全帶,踩下油門,将車開離小區。

岑舸把車開回天勝玫瑰灣。

倒車進車庫時,她操控不穩,車尾猛的怼在牆上,一聲震耳巨響。

岑舸身體一颠,急忙踩下剎車。

車輪劇烈摩擦地面,拖着刺響聲停住。

岑舸抓緊方向盤,沒有回頭看受損情況。

她想起2022年,安溪回國辦婚酒那天,她開車追到酒宴餐廳外。

她原本計劃阻止安溪與別人辦這一場荒唐的假婚宴,卻在餐廳門口,目睹安溪與曲铮,以及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三人甜蜜恩愛的場景。

岑舸一個分神,加速追尾了前面的重型貨車。

整個車頭都被撞得變形,安全氣囊彈出,撞頂到岑舸胸口,她當時就失去了意識。

清醒後,岑舸調出餐廳門口的當日監控視頻,看車禍時安溪的反應。

視頻裏,安回頭看了,也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随後便進了餐廳。

她并沒關心那場追尾車禍。

安溪說,國外六年,她從未去找過她。

但并不是那樣的。

她去找過,不止一次。

只是每次她找過去,看到的都是安溪與別人恩愛甜蜜的場景。她忍不住想,既然你離開我都能過得很好,那我為什麽又不能自己過得很好呢?

分開就分開。她是岑舸,她不需要為任何人卑微妥協。

岑舸下車,進入電梯,上行。

頂層。

電梯門開,岑舸一步一晃,緩慢地走到那熟悉的門口。

輸入密碼,門鎖叮的一聲彈開。

岑舸走進去。

頂樓,樓層高聳,樓下燈光透不進來,天色昏黑,沒有月光,客廳黑如濃墨,不見寸光。

岑舸站在幽黑的客廳裏,靜靜不動。

墨汁般的黑暗包圍過來,無聲将她吞噬。

“人是會變的啊,岑總。”

“就算我們從未分開過,我也不可能永遠愛你。”

“至死不渝,不過是濃情蜜意時的謊言而已。”

“你竟然相信,真是可笑。”

——這幾句話,重複着在岑舸腦中回響。

黑暗無聲,而回憶仿若有聲,字字清晰,歷歷在目。

2019年1月20日,星期天。大寒。

春節前夕。

岑儒小病初愈,在老宅調養。

他身體本就被掏空得厲害,一病更是隐疾勃發,氣血虧空,記憶力與精神狀況迅速下滑,外表看與過去無異,但腦力衰敗,已經不能再像往日年輕時一樣叱咤商場。

于是岑儒将岑舸召回老宅,準備和她談談回總公司的事。

岑儒這段時間住院,休養,全是蘇梨玉前後照顧。蘇梨玉的無限體貼與深情,讓身體衰敗的岑儒第一次産生了浪子回頭的念頭。

他決定解散他那些莺莺燕燕,好好和蘇梨玉過正常夫妻的日子。

于是在蘇梨玉給岑儒送補茶進書房時,岑儒對她說:“以後你不必再幫我照顧那些女人了,我現在也玩夠了,往後我們就好好過日子吧。”

岑儒說這句話的時候,岑舸剛好到書房外。

她聽到了蘇梨玉的回答。

“阿儒,你為什麽要這樣呢?”蘇梨玉說話時調子軟軟的,含情帶嗔,仿佛情人低語,“你這樣,反而讓我覺得沒意思了。”

岑儒不解:“什麽意思,這難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是呀,但得到以後,不就是沒意思了嗎?”蘇梨玉溫軟道,“這段時間你對我的态度溫柔了好多,我剛開始的确很開心,可現在我覺得無趣。有些東西啊,得到了,也就那樣了。”

“以前我覺得我對你的愛,永遠也不會變,現在我知道我理解錯了,再美好的東西,一旦得到,就會膩煩。沒有什麽是不會變的。”蘇梨玉含笑的聲音裏逐漸帶上嘲意,“你不如一直不要理我,你一理我,我反而覺得你……廉價了。”

2019年,距岑舸與安溪結婚已經半年。

那時岑舸與安溪的感情很穩定,穩定到……令人膩煩。

從老宅出來,天色突變,下起了細雨。

岑舸自己開車回家。路上她多次走神,一直在想蘇梨玉和岑儒之間的那場對話。

臨近小區,岑舸看了眼手機,看到安溪五分鐘前發來的消息:“我想吃舒芙蕾松餅,你忙完後給我帶一個回來好不好?”

岑舸回:“好。要什麽味道?”

回完消息,岑舸掉頭,往附近的甜品店開去。

四分鐘後,她抵達甜品店,再看手機,安溪還沒有回複。

岑舸耐着心等了五分鐘,安溪那邊才回:“草莓的!”

岑舸看完短信就扔了手機。最近安溪總是這樣,斷斷續續的回她消息,明明以前不論是什麽時候,都是秒回的。

雨還在下,隆冬時節,天氣正寒。雨絲裏仿佛夾着冰,落在肌膚上,刺骨的冷。

岑舸沒帶傘,她淋着雨穿過馬路,進入甜品店。

草莓舒芙蕾已售罄,店裏也沒有多餘草莓,只能更換口味。

岑舸打電話給安溪,但無人接聽,連着打了兩次,安溪終于接了。

“我剛拿快遞去了,才到家,怎麽啦?”

岑舸壓着心裏的情緒,平靜道:“草莓賣光了,你要換其他味道嗎?”

安溪道:“那就抹茶的吧。”

“好。”

舒芙蕾要現做,岑舸等了十多分鐘才拿到。

她拎着蛋糕盒子回到車前,赫然瞧見車窗上明晃晃的貼着一張罰單。

岑舸心裏騰的一下燒起火氣,她忍耐着扯下罰單。

到家。

安溪縮在沙發裏,正熱火朝天的玩着手游。

“回來了?”她探頭沖岑舸招呼了一聲,馬上又着急的看手機,“今天怎麽這麽早?才六點。”

岑舸平時工作忙,一般到家都八點以後。

岑舸不太想說話,她把蛋糕放在茶幾上,看了一眼安溪。

安溪緊張地操作游戲人物,過了最激烈的部分,才抽空看向岑舸:“怎麽了,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岑舸:“沒有,我先去洗澡。”

她洗完澡出來,蛋糕已經打開,只吃了一小半。

安溪站在廚房門口,告訴做飯阿姨今天想吃什麽。

岑舸頓了頓,想起她與安溪剛結婚那兩個月。

那時候每晚安溪都親自下廚,給岑舸做晚餐和各種宵夜。後來岑舸覺得沒必要麻煩,就讓安溪交給保姆。安溪剛開始說沒關系,後來還是慢慢不自己動手了。

所以上次安溪給岑舸做夜宵,是半個月之前。

岑舸看着安溪的背影,想起蘇梨玉那一句——沒有什麽是不變的。

她和安溪的關系,在這婚後七個月間,的确是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安溪和她相處時越來越随意,也越來越随便。

蘇梨玉說,不論多麽美好的東西,得到就會膩煩。

而蘇梨玉本人,就是最大的證明。她愛岑儒愛得瘋魔,卻在得到後的短短半月間,陡然變心。

那安溪呢,她是不是也覺得,有些東西,得到了,也就那樣了?

安溪和阿姨說完話,回頭瞧見岑舸。

“阿珂。”她走過來,“你哪裏不舒服嗎,臉色不太好。”

岑舸道:“有點累。”

“那你去休息會?吃飯還得等一會。”安溪挽着岑舸手臂,“你這幾天天天晚上加班,都沒好好睡過覺。”

岑舸由着安溪帶她上樓,轉身之際,她看到那個才動了幾口的舒芙蕾。

“蛋糕不合口味嗎?”岑舸問。

“也沒有,”安溪說,“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吃起來有點膩。”

安溪推開卧室門,點上助眠香薰,同時絮叨說道:“對了,今天我網上認識的那個朋友寄來了禮物,是她親手做的玫瑰姜茶。”

安溪語調興奮,“剛你給我打電話,我就是去拿禮物了。我試過味道了,超好喝,一點都不辣。”

岑舸坐在床邊,勉強回了個嗯。

安溪:“你說我回一個什麽禮物好?她都是自己做的,我是不是也該回一個手工的?蜂蜜檸檬茶怎麽樣?家裏正好有剩的野生蜂蜜。”

岑舸看着安溪:“你會做嗎?”

安溪道:“會吧,挺簡單的,我媽做過。”

安溪坐到岑舸旁邊,躍躍欲試道:“我覺得我能做出來,一會我打電話問問我媽,然後明天就去買檸檬,做好就能寄過去了。”

岑舸默然移開視線。

安溪還沒給她做過蜂蜜檸檬,但現在她要給陌生人做。

岑舸想起安溪剛剛評價她帶回來的蛋糕的那句話——有點膩。

再美好的東西,得到就會膩煩。

岑舸閉上眼:“我累了,想睡會,你出去吧。”

她閉着眼,不知道安溪的表情,只感覺安溪似乎看了她一會,随後便說:“好,那你先先睡會,吃飯的時候我叫你。”

安溪離開後,岑舸決定了離婚。她不能讓安溪以為自己得到了,容易失去的東西,人才會珍惜。

這就是岑舸離婚的理由。

不能言說,也無法言說。

因為這理由卑劣,自私,陰暗,并且扭曲。

回憶中斷,岑舸重回黑暗。

她看着漆黑空曠的客廳,突然笑起來。

可她現在才知道,當初的蘇梨玉,其實沒變,當初的安溪,也沒有變。

是她自以為是,把安溪推開了。

啪——岑舸打開客廳燈。

光芒照亮四周,顯出屋內與八年前一模一樣的裝修布置。

當初安溪命人将屋內所有的東西搬空,後來岑舸廢了無數心力,将那些丢掉的家具一一找回,把屋子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可是,這間屋子,這一切,根本沒有辦法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岑舸扶着沙發坐下,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枚銀色婚戒。這是安溪最後留在屋裏的東西。

她将戒指放在掌心,低頭看着,從來挺直的脊背一寸寸彎曲下去,頭顱深深低垂,直到臉龐貼入掌心。

一聲壓抑的泣音,忽而從岑舸緊捂面龐的指縫間鑽出,散在安靜空曠的屋子裏,幻覺一般輕細,轉而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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