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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沉香踏進員外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大嘴巴就繪聲繪色地說起了這一年間家裏家外發生的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大到親戚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卻把胎記長在了脖子上,小到梅雨季節昨夜居然見了月亮,一字一字零零碎碎攪拌着烏七八糟的情緒和滿眼亂飛的唾沫星子,在劉家父子倆面前手舞足蹈。沉香從沒見過這位員外夫人,不明白她到底是太過于寂寞了,還是出于本性,直到他看見了員外。

員外上身大紅下身大紫,前後都繡滿了銅錢花紋,帽子上鑲嵌一顆碧綠的翡翠,右手拇指戴一枚玉扳指;對劉彥昌一笑,甚至能看到兩顆閃閃發亮的金門牙。

看到這夫妻倆,沉香終于知道什麽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但好歹員外為人厚道,夫人熱情好客,沉香不過腹诽了兩句,便沒再胡思亂想了。

然而,等他們清點完整車一百個燈籠,并仔細與員外府家丁确認過損耗之後,夫人忽而想到了什麽似的,問道:“咦,你不就是那個……劈開華山救娘的沉香嗎?!”

這一句話橫空出世,沉香愣在原地消化了半晌。沉香,他确實是沉香沒錯,但……劈開華山?救母?那是什麽東西?

他的第一反應是扭頭去看父親。随後他就看見了面如土色的劉彥昌。

劉彥昌驚得連嘴都忘了閉上,幾步跑了過來,愣是把沉香往後拖了拖,自己攔在中間,作揖道:“夫人,這……”

他偏偏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此時此刻,他無比後悔,怎麽就沒把楊戬帶過來。

夫人還沒懂他的意思,關切問道:“老劉呀,我聽說你差點被打死,還險些給抓去下了油鍋,到底是不是真的?”邊問邊向沉香招了招手,“沉香,到底有沒有神仙啊?我聽別人說得神乎其神,可我還沒親眼見過呢……”

“夫人!”劉彥昌徹底急了,連嗓子都叫破了音,“我們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不是說好,絕口不提當年的事嗎?怎麽一轉眼就忘得一幹二淨,還當着沉香的面談天說地?——沉香輕而易舉讀懂了劉彥昌的欲語還休,胸腔裏那顆心髒一聲緊似一聲地鼓噪起來,一時血脈贲張,整張臉乃至耳根都是滾燙的。而等他們重新踏上歸途,被那路上的冷風一吹冷雨一澆,臉色簡直難看得宛如大病初愈。

沉香的聰明,或許大部分源自楊婵,只因劉彥昌的為人在多數情況下,都可以用“木讷”來形容。譬如現在,他很想開口解釋,再編上幾個謊言搪塞過去;他想這對于楊戬來說一定不是難題。可是理智告訴他,沉香眼明心亮,絕非他三言兩語可以蒙騙。

正猶豫着,沉香忽然把推車停靠在了路邊,用一雙明鏡般的眼眸凝視劉彥昌,問道:“她說的是真的嗎?”

劉彥昌當然明白,現在是關鍵時期,絕對不能表現出任何遲疑,否則立刻就會被沉香捕捉到真相。他必須立刻搖頭否認,可惜這脖子不怎麽聽使喚,想的是搖頭,做出來的動作卻是點頭。

點完了頭,他急忙補救:“沉香,你聽我……”

沉香根本不聽:“楊戬差點打死你,你還把他往家裏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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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裏有陷阱。員外夫人只是說劉彥昌差點被打死、險些下油鍋,卻根本沒提到楊戬。所以沉香這句問話,看似質問劉彥昌優柔寡斷,實則意欲确認打殺劉彥昌的人到底是誰。

不愧是落第秀才劉彥昌,很快就明白了兒子的用意——在答完了話之後。

他答:“爹不是跟你說過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何況現在他不過是住幾天就走了,爹要是真那麽斤斤計較争長論短,還是個男人嗎?!”

好了,問明白了。沉香幹脆緘口不言,推着車繼續往前走,任憑劉彥昌怎麽叫他怎麽解釋,都不吭聲了。

“他該是需要冷靜冷靜,”劉彥昌還不忘勸解楊戬,“內兄你也不要太擔心,先別打擾他,讓他好好想想……而且我也要考慮考慮,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

此事暫時就這樣敲定了。劉彥昌在家歇了半個時辰,拿藥酒在自己浮腫的腿上一陣好揉,卻還是見效甚微。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想拜托楊戬治好自己的腿——但這念頭也就是一晃而過,連他自己都沒當真。休息夠了,劉彥昌穿上蓑衣準備送出第二車燈籠,忽聽身後房門吱呀一響,沉香鐵青着一張破了相的臉大步走了出來,悶頭把蓑衣穿上,走進院子擡起車把。劉彥昌見狀,忙去開門,父子倆便又一前一後沉默着走了。

楊戬只好繼續在家裏做他的三千歲空巢老人。不一會兒,連車轱辘聲都聽不見了,充斥耳畔的只有細密連綿的雨聲。

左右無事,他便幹脆搬了把椅子,在外廊坐着。仔細回想劉彥昌方才轉述員外夫人的話,沉香所知有限,可惜被劉彥昌半途這麽一攪和,事态就變得不可控了。不過就算再不可控,最壞的打算就是重新抹去這部分記憶,對楊戬來說,依然只是舉手之勞。

可他偏偏在取悅外甥這方面束手無策。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一物降一物?

是以他苦思冥想,拿出了昔日哄騙玉帝王母的心思,試圖在他離開之前,跟他唯一的外甥緩和緩和關系。奈何苦思無果,便又忍不住想,大概真是一報還一報,昔日他為了洩憤随手打死了劉彥昌,還扔進十八層地獄讓他層層受苦,梅山老六曾經私底下勸過他做人留一線,做神也得留,但楊婵思凡的事對楊戬來說才半個月,他根本就還在氣頭上,誰勸都不聽,還自以為便宜了劉彥昌。結果,按照天上的時間算,這才過去幾天,報應就來了。

突然院外響起清脆的跫音,是腳踩進了水潭的聲響。楊戬擡眼一望,見一個約莫二八年華的小姑娘扒着籬笆撐着紙傘站在外面,正向楊戬這邊探看着;這會兒和楊戬視線一撞,她便笑,問道:“你好像不是這裏的人?”

楊戬有些意外,加之一向不太會應付這種年紀的天真凡人,只能颔首回應。但對方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仍是笑言:“我想嫁給你。”說罷又好似生怕楊戬為難,連忙補充,“你放心,三書六禮我會想辦法湊的。”

此話說來,混不似她要嫁給楊戬,而是要把楊戬娶回家去。楊戬嘆于她的年少敢言,勸了一句:“快回家吧。”

女孩還算懂事,低聲應了走出兩步,忽然反身笑道:“你這麽好看,對別人多笑一笑,沒人會想讓你為難的。”

“……”這姑娘雖然古怪,但也算是給楊戬提供了一個建議。他于是決定出去給沉香買點什麽好吃的,等他晚上回來好好哄哄他。

可是外甥到底喜歡吃什麽呢?總不能他不愛吃香菜,卻還要強行給他喂下去吧。左右思量,唯一知道答案的人現在和沉香一道去員外府了,而楊婵恐怕和楊戬處于類似水平,不相上下。如此想來,多半只能靠猜。

接着楊戬又在駕雲出村和撐傘步行出村之間進行了一番艱難的權衡,最終選擇了後者。原因很簡單,還有點患得患失的表演成分——在沉香面前,能少一個漏洞就少一個,正好也省得劉彥昌整天擔驚受怕了。

于是楊戬拿了把傘,沿着記憶中出村的路,一步一步走出去了。卻沒想到這一走,走出了問題。

下午,父子倆推着空車回來。兩人都餓了,雖然還因為往事而說不上話,好歹還是至親,進門就分了一個冷饅頭吃。而後劉彥昌邊吃邊在家裏找了一圈,沒找着楊戬,同時看見沉香掀開了鍋蓋,用一種如遭雷殛的表情盯着鍋裏。

劉彥昌看見之後,頂着類似的一副表情,開始給楊戬找借口。最後他覺得這借口找起來不容易,關鍵是兒子現在根本就對楊戬有意見,還不如直接自己把鍋背了。于是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是我早上太着急了,就變成這樣了……”

沉香瞪他一眼,顯然不信。劉彥昌就覺得怪了,怎麽之前兒子也曾聽過一些閑言碎語,都沒太放在心上,被劉彥昌這樣那樣說兩句就主動忽略了,偏偏這回就這麽在意?

還是說現在和從前,有什麽不一樣?

最後劉彥昌尴尬地咳了一聲:“他應該是出去散步了,不在家。你對他如果确實不滿意,老老實實跟爹說,爹想辦法讓他走。”

“讓他走?”沉香心頭好似被那只楊戬養了一天一夜的松鼠輕輕撓了一把,說不出是癢是痛,“我沒……我想想吧。”

話不能說得太死,尤其是在他自己都還沒确定心意的時候。但如此一來,父子之間總算暫時地緩和了關系,可以一起互不幹涉地坐在外屋休息。劉彥昌邊揉着腿,邊留意沉香,見他每隔一陣就要往外面張望一番,輕易猜到他心中所想,安撫道:“你放心吧,等我們晚上回來,他肯定已經在家裏了。”

沉香狐疑道:“爹你這麽放心他,難道他真的是神仙嗎?”

“……當然不是,這世上哪來的神仙,”劉彥昌險些咬了自己舌頭,“你這孩子,外面人的話只能信一半。再說了,你見過他這樣的神仙嗎,和我們一起住在這樣發黴的屋子裏,吃我們凡夫俗子的飯菜。”

沉香再聯想到楊戬做的那一鍋幹米,姑且選擇相信父親,可嘴上仍然說出了真實想法:“他要真的是神仙,當然為所欲為。都能把你往死裏打了,還不能把我往死裏騙嗎?”

居然很有道理,無法反駁。劉彥昌重重嘆息。

短暫的休息之後,父子倆推着第三車燈籠離開。然而一個時辰多之後,他們回到家中,卻還是沒見到楊戬。一時間,別說沉香急,劉彥昌也急了。

雖然楊戬是尊大神,但劉彥昌還是急,因為在沉香這裏,楊戬的設定是個凡人。如果家人失蹤了,那麽劉彥昌作為一家之主,還是必須要着急一下的。想到這裏,劉彥昌覺得自己仿佛被楊戬附身,居然變得有點像老戲骨了。

于是他直接忘記了自己腿上還有傷,在沉香打着燈籠出門找舅舅之後沒多久,自己也沒忍住,直接出動了。

而此時的楊戬,手裏拎着半斤糖藕、一斤烤鴨,被困在了山道旁的一個道觀裏。

托塔天王李靖攜一衆小神小兵,以及昔日追随王母娘娘的小仙,把他團團圍住,大有趁他病要他命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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