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而這個夢,終于飄然跌進了他的心湖。丈高水浪拍打沖刷心壁,沉浮不定的理智只能偶爾露頭,掙紮着怒吼着,說出最真實的那兩個字——“背德”。
仿佛一聲嘶鳴,尖銳高昂,将沉香從喑啞的思緒中喚醒拔出。他的意識率先恢複,緊接着身子痙攣般的一顫,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并非什麽心魔,而是他的父親劉彥昌。
他勉力張了張口,低聲喚道:“爹。”
随着他這一聲輕喚,燭火搖曳着緩緩點亮。雨裏去雨裏來,劉彥昌濕了半身,此刻脫下了外衣,挨着沉香在長凳上坐了下來,關切問:“和你舅舅吵架了?”
“舅舅”二字不啻驚雷,在沉香耳際轟然炸開。他連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褪盡了,腦海中徒餘一片駭人的空白,視線游移着,渾不知從何說起。方才的一幕幕昏黑、潮濕而淩亂,摻着風夾着雨,連他的淚水都不合時宜地湧出眼眶湊了一回熱鬧,生怕自己那怯懦的感情得不到宣洩似的,迫不及待向楊戬示弱。
“那就別說了,不要緊,”劉彥昌看出他糾結難言的心思,“你有什麽想問爹的嗎?”
他之所以這般問,自是因為他已考慮周全,如果兒子确定想要知道那段過去,那麽不如就幹脆全盤告訴他,讓他自己選擇是繼續做一世凡人,還是尋回被寶蓮燈封印的仙根;無論哪一種決定,劉彥昌都不會橫加幹預。
畢竟,兒子已經長大了。長大了,他有選擇未來的權力。
沉香遲遲不語,劉彥昌便在旁等着。蠟燭續了兩三回,他的耐心卻仿佛永遠不會耗盡。
直到裏屋隐有步聲,恰如暮鼓晨鐘,将沉香徹底驚醒。父子倆一同回頭望去,見楊戬從房裏走了出來。
屋內光線昏暗,一根小小的蠟燭根本驅不走黑夜。可是在劉彥昌看到他輪廓的第一眼,心裏陡然間浮上一個看似極之荒謬的想法:他這回不是演的。
随即他見楊戬緩緩步入燭光映照之下,略顯灰敗的面色幾無神采,愈加肯定了他的猜測。
而後楊戬開口說:“這些天打擾了,抱歉。我走了。”
“……不是,內兄你——”劉彥昌急忙起身去攔,連出自楊戬之口那極為稀罕的“抱歉”兩字都沒能顧上,“你這是幹什麽,有誤會我們坐下來說清楚,都是一家人……”
“沒誤會,”可惜楊戬并無解釋的心思,“一年之內,三妹會回來和你們一家團聚。”
“其實我和三聖母……”劉彥昌話說一半,不知該如何解釋個中糾葛,只能嘆了口氣,自行另起話頭,“內兄,就算要走,也等天亮再走。你現在回華山,三聖母不知道會有多擔心,她一定會以為我們隔閡難解,以為你和沉香……內兄,你聽我一句,天這麽黑還下着雨,你身體又遠沒養好,家裏雖然簡陋,好歹還能遮風擋雨。多留兩個時辰天就亮了,那時我絕不攔你……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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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顫巍巍的“可以嗎”三個字出口的瞬間,劉彥昌忽然覺得,楊戬看自己的眼神頗為錯綜複雜。或許是覺得他愚蠢吧,供着曾經害死自己的兇手在家裏還不夠,竟然在他離開時好言勸阻;或許是認為他懦弱吧,自家三妹怎麽就嫁了這麽一個無能的凡人書生呢?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劉彥昌都覺得理所當然,畢竟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起,自己在楊戬眼裏,就是一只卑微至極的蝼蟻。
可他好像猜錯了。楊戬輕輕握住了他阻擋在前的手臂,将他往身旁用力扯了一記。劉彥昌全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着,不由自主的一個趔趄,竟往他身上靠了過去。
昔日相看兩厭的仇敵,現在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前所未有地貼近。劉彥昌整個身體僵直着,好容易控制着自己,才沒有觸碰到楊戬的側臉。
但是耳貼着發,他幾乎能感覺到楊戬的體溫。
更聽見這位三界第一戰神,略帶悔意的低聲懇求。
“能不能幫我,”他說,“讓沉香不要恨我。”
劉彥昌猝然微驚,下意識轉開視線去看沉香,但見他坐在原處毫無反應,雙手蒙着臉撐在腿上,那輪廓看似隐有絕望;他遽爾明白楊戬究竟為何要走,可當他再去挽留之時,家門突地敞開,一股子夜風裹挾着冷雨肆意侵入,身邊的溫度倏忽間消散無蹤。
而後家門忽閉,燭火重燃,複歸于寂。那風裏帶着些許不知名的香氣,宛如醍醐灌頂,将劉彥昌整個人吹得無比清醒,即便因為白天操勞而疲憊不堪的身體,都仿佛舒坦得多了;下意識一擡腿,就連那扭傷未愈的多日悶痛,都已徹底離他遠去。
楊戬走了。
他當初來,來得突然,只捎來滿懷歉意;他如今走,也走得匆忙,兩手空空,更是滿心悲涼。劉彥昌看着緊閉的家門,陡然空落的心中忽然躍上一種奇異的感受——就好似原本華麗喧嚣的舞臺,沒有任何預兆地在他眼前落下了倉促夭折的帷幕。所有光芒在一瞬間被漆黑的大幕吞噬殆盡,身側寂寥眼底空洞,沒有結局便罷,連句真心實意的道別都欠奉。
主角未敢言語,故事便不知所終。可劉彥昌分不清楚,這不肯言語的主角,到底是楊戬,還是他自己。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可又何其漫長。他今後,該是再也見不到楊戬了。
泥牛入海,飛鳥折翼。施舍也好,癡傻也罷,此便當作永別。
……永別。
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嘆息。劉彥昌張開懷抱,輕輕将沉香攬入懷中。
“……爹,”沉香悶聲喚道,“爹。”
劉彥昌幹澀地應了一聲。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劉彥昌以為他要問的,是關于楊戬的事。可沉香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我從前……是為什麽失憶的?和楊戬有關嗎?”
其實“與他有關”四個字,未免太過于輕描淡寫。劉彥昌沉聲作答:“那是個誤會。你如果想知道原因,爹全都可以告訴你。”
又是個誤會。沉香苦笑:“為什麽他和別人之間,總有那麽多誤會?”
“那是因為他身不由己。他是司法天神,如果他是別的神仙,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劉彥昌捧起沉香的臉,凝視他道,“沉香,不管怎麽樣你要記住,他是你的親舅舅,他疼你,就像疼他自己的孩子一樣。你不能恨他。”
沉香只沉默地搖了搖頭。他恨?他怎麽恨。
這一生,他怕是只能做一個不孝子了。
“你讓我再想想,爹,”他頹然道,“讓我……再想想。”
原本風雨交加的不眠夜,恍若故意諷刺似的,在淩晨時分步入沉寂。沉香躺在駭人的死寂之中,連窗外落下一片葉子的聲音都傳進耳裏,與胸腔中的心跳聲唱和,一下一下鞭撻着他的良知;睜眼看着窗外天光漸漸亮起,腦海中卻還不斷重演着山道上那場鬧劇,唇齒之間仿佛還殘留着若有似無的雨腥氣。
彼時雨濡濕了眼角眉峰,風吹垮了假意虛情,外甥的肮髒、舅舅的僞裝暴露無遺,可燈籠早熄,一切都必須隐沒在夜色中,見不得光。
他情願自己的生命中,從來不曾出現過這樣一個“舅舅”。
翌日晨,整夜未眠的父子倆整頓燈籠,再行推車出發。來來去去冒雨走了三趟,總算把五百個燈籠如數運到了員外府。鑲着金牙的員外親自出門置辦明天筵席的名貴菜色,家裏臨時由管家和大嘴巴夫人主事。夫人見了劉彥昌和沉香,大概也知道自己昨天口無遮攔,便連夜想了個賠罪的法子,說要幫沉香做媒,可最終還是被劉彥昌婉拒了。她失望萬分,不死心道:“沉香啊,你爹老糊塗了,不懂年輕人心思。你要是什麽時候想成親,就來找我,我保證幫你介紹個漂亮媳婦。”沉香唯有擠出一臉幹笑,謝過了她。
回到家中,一切如常。神仙來,神仙走,除了他住過的房間,半點痕跡不留。
“爹去把他房間收拾了,”似是看出了沉香的心思,劉彥昌怕他睹物思人,便做此吩咐,“你坐會兒,等爹弄好了,一起做晚飯。”
沉香點頭應下。看着父親轉進那個房間裏去,心中總有股不知名的情緒蠢蠢欲動,叫嚣着不要、不願、不舍。他擡起手來按住狂跳的心髒,深吸口氣,竭力将它壓制下去,恨不能就此扼死。
可它非但不死,偏還生機勃勃地肆意瘋長,一夜之間從單弱幼苗膨脹成了藤蔓橫生的龐然大物,幾乎把他心裏那塊空洞填得滿滿當當,連進一絲風的餘地都不剩下。
它甚至在無意識中開花結果,瓜熟蒂落,轟然爆裂,內裏爬出一只求而不得的暗鬼。白天,暗鬼壓在沉香心上嗤嗤譏笑,諷刺他不自量力、目無綱常;夜裏,暗鬼爬進沉香夢裏恣意游走,叫他連夢境都遍生瘡痍,盛滿了荒謬絕倫的癡心妄想。
這一切終于在楊戬離開數日後,釀出了變本加厲的惡果。半夜輾轉,一枕欲情,乘月禦雲,撥霧見明。夜風捎着些微暖意,掀開柔軟半透的帷帳,視線堪堪掠過床頭搖晃的風燈,不經意落進帳內,那夜夜入夢之人即在眼前。
暗鬼桀桀哂笑,藤蔓乍現葳蕤。夜風好似暴漲的潮水那般灌入室內,回旋飛舞的帷帳、狂搖亂擺的風燈、明昧閃爍的燈光,終于“呼”一聲熄滅了。
而那注定有始無終的愛戀,卻以這隐秘的黑暗作為它唯一放縱滋生的土壤。內心深處那把灼熱的幹柴,終是臣服于翩翩飄落的一點火星,爆燃。
【不可描述】
仍是滿室虛空。
一燈如豆,昏昏沉沉地偏安一隅,僅将床頭照亮。沉香略略猶豫,翻開枕頭摸見那把跟随多年的金鎖,竟是滾燙。
作者有話要說: 不可描述部分其實并不是非常不可描述,但既然晉江不讓發,那就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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