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雨漸歇,佛廟死寂。徹夜風雨席卷而來的寒意宛如錐心徹骨那般,沉香側卧在冰涼的地面上,細細咬着牙齒,就連一呼一吸之間,都依稀帶着些謹小慎微的戰栗。
縱情哭過了,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了。他一雙眼睛泛紅發澀,徒勞地大睜着,凝望着楊戬昏睡時沉靜的側臉。
一夜之間他将記憶走遍。那匪夷所思、生死攸關的四年,他是如何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劉家村少年,成長為名震三界的救母英雄;可這一切畢竟只是外人眼裏的真相,對沉香而言,那只是一番愛恨交織、乃至于痛不欲生的經歷。
他永遠都不會忘了,十六歲那一年的生日,他的舅舅如何白衣翩翩下了凡塵,如何溫言軟語柔情以待。那天和風細柳日光璀璨,驚鴻一瞥便俘獲了少年的心。
他也不會忘記,當他執意救母舅甥反目,楊戬是如何揭下僞善面具,從和善溫柔的舅舅搖身變為冷心冷面冷肚腸的司法天神,步步緊逼窮追猛打,令他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就連夢境都為楊戬的陰影所充斥。
他更不會忘記,當他學會法術上得天庭,楊戬又是如何為了一己私利傷害他身邊的小玉、丁香、敖春、父親和師父,更用毅然決然的一刀插進沉香左肋——從此沉香徹底明白,他這個舅舅是如何翻臉無情,如何鐵石心腸,如何執迷不悟,如何剛愎自用。
是以在楊戬日複一日的威迫之下,昔年良善優柔的少年終于逼迫自己學會了恨。可許是天性使然,他即便恨楊戬,都恨得畏首畏尾。楊戬在他夢裏不知被自己親手殺死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他都遽爾驚醒,汗濕重衣。甚至有過那麽一夢,他清晰地感覺到楊戬的軀體涼在懷中,眼淚便簌簌落在了枕上。
他恨楊戬,恨得意馬心猿。夢裏的楊戬隔三差五,總也還會給他一個笑容,恰如十六歲生日那日春和景明,天光朗麗。既然是夢,那便無須抵死相搏了吧,沉香作如是想,絞盡腦汁與楊戬重歸舊好,甚至想要抱抱他,再叫他一聲“舅舅”;可笑的是,哪怕身在夢中,楊戬都不屑給他半點舊日溫存。直至昆侖決戰前夜,他依然重複着這個殘酷、孤獨而苦澀的绮夢,哭喊着楊戬的姓名驚醒。
他恨楊戬,更恨得言聽計從。昆侖山下一戰,東海四公主死而複生,将楊戬的“忍辱負重”公之于衆。沉香那被楊戬和自己硬逼出來的所謂的“恨”,土崩瓦解只在轉瞬之間,他甚至不知衆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到底是為楊戬的忍辱負重而跪,抑或根本就只是被自己崩落心尖的虛情假意壓彎了雙膝。
沉香恨楊戬,也愛楊戬。他本想,等一切了結,楊戬失勢、無人理會之時,他這個做外甥的與他縱有仇怨,也絕不會棄之不理,無論是帶他回劉家村也好,去灌江口也罷,他要像一個真正的好外甥那般照顧楊戬。到那時,歲月悠悠、光陰綿長,他大可以慢慢告訴楊戬何謂是非黑白,引他回歸正道,甚至……甚至可能将他心底裏那點不為人知的愛意開誠布公,捧在楊戬面前,看他究竟是坦然以對,還是棄如敝履。
可當一切愛恨都成為了翻雲覆雨的棋子,一切決心都成為了可悲可笑的籌劃,那麽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份大逆不道的情感,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情字不能言語,出口便成禍患。沉香太了解楊戬了,他既明辨是非、忍辱負重,便絕不能接受外甥這份荒唐至極的情意。那便不如忘了,楊戬遭受乾坤缽咒語反噬,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沉香守着他半刻不離,卻也就此暗下決心。
當初沉香面對楊戬追殺無有退縮,卻不想,最終還是敗退在了楊戬手裏。
或是敗給了情之一字。
救母小英雄真真正正成了逃兵,連最後見楊戬一面都不敢的逃兵。他在抹消記憶之前,甚至往自己手心裏塞了一張字條,白紙黑字告誡:速回劉家村。
他認得自己的筆跡,這告誡立竿見影,約半月後就在楊婵的安排下回到了劉家村。父親劉彥昌乍看之下仿佛老了十歲,摟着他默不作聲流了許久的淚。可沉香沒想到的是,他想避開楊戬,楊戬卻為了讨好外甥而把自己送上了門,安上一個“遠房親戚”的頭銜,纡尊降貴在劉家村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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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十年華,這一季淅淅瀝瀝的梅雨,溫軟裏攜着凜冽,朦胧裏含着情意,好似楊戬的為人處世那般,缥缈隐約,捉摸不透。
可他此舉,又在無意識中抖開了一張偌大情網。他甚至無需什麽意圖計謀,只消一颦一笑就能輕而易舉将沉香整個人、整顆心網羅其中。重蹈覆轍,苦不堪言,愛上楊戬仿佛注定是命中大劫,是此生慣習,根本無以掙脫。
既然絕不可能,你為什麽還要來呢?既然一無所知,你怎麽就不肯放手呢?既已仙凡兩隔,你何必非要強求呢?
為什麽……我們就是舅甥呢?
字字泣血,句句诘問,可是根本就沒人能回答他。恍若長夜漫漫,又仿佛轉瞬即逝,倏忽間一點晦暗晨光映在楊戬臉上,投入沉香凝注的目光裏。他忽而恍若轉醒酣夢那般起身,眼見窗外黑夜已然亮成白晝,亦未聞風雨之聲,便出門折了一片竹葉,以法術寫上一行小字,托晨風帶回劉家村,姑且給父親報個平安。
而後沉香又回到廟裏去,凝視楊戬一陣,将他扶到自己背上,登踏雲端。楊戬經沉香昨夜一番治療,神目血已止住,此時被沉香背着乘風而起,為天地之間涼風吹拂,便依稀有了些清醒的征兆,輕聲喚了句“沉香”。
他半邊臉幾乎貼在沉香頸側,氣若游絲般的兩個字尚未被風吹去便先一步鑽入沉香耳中,連句尾那虛弱飄忽的嘆息都聽得一清二楚。
只一言,沉香不由自主地輕微戰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具肉身好似不聽使喚,哪怕将全身的力氣彙聚起來,都只能讓他擠出如履薄冰的兩個字——
“我在。”
除此之外,連一聲“舅舅”都無以為繼。
楊戬卻不答言。沉香料想他傷得太重,多半是又昏睡過去了,便加快行程繼續趕往華山。他猜想,楊戬之所以受傷,且到了險些喪命的地步,多半與新天條有關,而今不知天上那位是何想法,因此萬不可貿貿然帶楊戬上天求醫,先去往華山是最穩妥的選擇。孰料等他帶着楊戬回了華山安置,竟是人去樓空,找遍聖母廟未見楊婵身影。
沉香心中驀然湧上一個可怖的猜測,不敢自行判定正誤,便回到楊戬身邊,以開天神斧神兵戾氣化成結界,将聖母廟全盤籠罩,就此行色匆匆上天而去。幸而未及上行萬裏,見李靖父子騰雲駕霧滿面焦急,即問緣由。哪知道李靖見了沉香,竟也分外高興,忙把哪吒差回天庭通報,告知沉香道:“你已經恢複法力就好了,沉香,這事是我對不起真君啊……”
李靖此人,成神前雖是将軍,成神之後為人卻頗有些婆媽。沉香立時打斷他隐而未發的長篇大論:“發生什麽事了?我舅舅受了重傷,而今人在華山。李天王可見到我娘了?”
李靖聞言嘆息,一抖披風:“走,走,帶本王去看看真君。具體的事情,路上本王再慢慢跟你說。”
原來那一日欲界四重天重鑄陣盤陡然爆裂,乃是欲界八條神龍亟需獻祭之由。此事就連玉帝都未能算到,狀況一出,玉帝便傾注所有法力以保旃檀功德佛無恙,而神龍長期鎮守欲界四重天所成業障自陣眼中迸發而出,襲向陣外四人。說到這裏,李靖嘆道:“陛下傷得很重,蘇醒後将此事說來,本王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一劫。神龍需要祭品,真君本欲以神目獻祭,卻被三聖母占了先機,祭出了寶蓮燈……而今寶蓮燈碎,卻也淨化了欲界業力,還保住了真君性命,也算是一舉兩得了。本王知道欲界四重天出事之後,就派兵四處找尋他們五人,旃檀功德佛幾乎全身而退,鬥戰勝佛在自保一事上向來聰明,三聖母雖然失去寶器,可好在傷得不重……所以本王想來,真君最是危險,哪知找了這許久都沒能找到他,想借哮天犬的鼻子都進不去玉泉山……既然被你救了,本王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了。”
談話間,華山輪廓已在腳下。沉香先謝過李靖幫忙照顧母親,而後沉吟道:“李天王所陳或許無誤,但我認為此事另有內情。”
“內情?”李靖疑惑,“你該不會覺得是陛下故意……”
沉香冷笑打斷:“李天王當然不傻,只是閉目塞聽,從不願把人往壞裏想。那這話就由我來說吧。神目是二郎神真元所在,失去神目等于失去性命,而今天庭形勢并不樂觀,亟需一員悍将坐鎮,所以玉帝未必真的想要楊戬性命,卻想折他一翼。”
僅是一個楊戬并不可怕,因為楊戬曾經是人,他做不到無欲無求、無情無愛,他有軟肋——也即他的親人,楊婵、沉香。可如果楊婵手持寶蓮燈所向披靡,沉香這逆天而行的賊子總有一天會恢複法力和記憶呢?楊戬的軟肋,還是軟肋嗎?
如今新天條出世未久,張百忍當然不能明火執仗,輕易對楊家動手。可惜帝王之心作祟,更是要趁現在楊戬重傷初愈,他不想再等了。
“神龍需要祭品此事,玉帝未必不知,楊戬未必不知。真正被蒙在鼓裏的,只有我們而已。”沉香形容鎮定、步履優雅地走下雲頭,揚手撤去結界,目及聖母廟連片桃林,楊戬便在桃林盡處一間房屋內,“不過,依然要感謝玉帝手下留情,他當是盡力保護了旃檀功德佛,也和我舅舅一起保護了我娘。我猜想,如果我娘沒有祭出寶蓮燈,他大約也會那樣保護我舅舅,在他獻祭天眼之後留住他的性命吧——只要我舅舅性命仍在,失去神目并不等于法力盡失,他依舊可以為天庭所用……這就是張百忍的如意算盤。”
沉香雖然說的是“猜想”,語氣卻尤為篤定,半點不容置疑。李靖聽罷,唯有嘆息:“你何必看得這麽清楚?天庭争權奪利那一灘渾水,糊塗為好。”
“糊塗?”沉香反而笑了,“我的确打算裝糊塗的。只是有些人不讓,有些人……非要我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痛苦。我也只能如他所願了。”
他這般說,與李靖一同邁入房門,目光所及由始至終皆是那張帷幔低垂的床榻。李靖隐隐覺出些許不安,躊躇道:“要不要本王給真君診上一診?”
沉香掀起一側帷幔,退開尺把距離。李靖獲準上前,在床沿上坐下細切楊戬脈搏,又觀他面色仍顯灰敗,額間原本光華流轉的流雲紋此刻黯淡無光,寂寂然宛如一道血疤。審看片刻,李靖擱下他手,向沉香道:“陣法生變時真君早已法力衰竭,又竭力保護三聖母而罔顧己身,因此傷勢頗重,幸有你為他療傷,尚無性命之虞。依本王看,有兩種方法可助真君療傷。其一,留在此處,沉香你随本王上天取藥來用,真君在凡間調養,痊愈雖慢,卻能比在天上恢複得更好些;其二,本王帶真君回去,就與三聖母住在一道,兄妹倆能互相照料,還有醫仙時時關照,想必住個十來天,也就可以回來了。”
此二法均可成。沉香略加思量,實則無可無不可,但猛然間想到自己對楊戬抱着的那些不切實際、離經叛道的念頭,心下便動搖了——寶蓮燈雖能抹消記憶,卻還抹消不了他對楊戬的情意,那麽是否該把最後的機會留給歲月?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十年之後楊戬回來,迎接他的會是一個心如止水、忘卻前塵的沉香嗎?
也許會。他可以請員外夫人幫忙娶一房妻,像個真正的凡人那樣看雲起雲落,品光陰蹉跎。也許楊戬依然會闖進他的生活,可是最起碼,他還能擁有幹幹淨淨的十年時光。
而非在倒行逆施的痛苦裏沉淪,在求而不得的漩渦裏掙紮。
“……帶他走吧,李天王,”沉香終于啓口,“我就不奉陪了。”
或許是沉香起初的徘徊不定、後來的痛下決心,太過明顯地寫在他的臉上,李靖直覺這對舅甥之間橫亘着天大的誤會,可這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他就是想管也沒有立場,只好依言行事。他将楊戬從床上扶了起來,半抱着摟在懷裏,試探問道:“那,本王就帶真君走了?”
走吧。沉香一點頭,行至門外走廊,看着李靖把無知無覺的楊戬扶出來,喉結一滾,欲言又止地往後又退了兩步,更不敢面對似的地轉過了身,好似在刻意克制自己的行為。
而沉香的此種情緒,李靖又豈會不知。是以他愈加猶豫,不知沉香到底打的哪門子主意,究竟是真想讓楊戬走還是另有打算;可這一猶豫,忽覺懷中一輕,竟是楊戬自昏迷中醒來,憑自己力量站穩了身體,還用力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
李靖吃了一驚,眼見昔日戰神推這一把,非但沒把他推開去,反而把他自己踉跄着推出了兩尺之距,堪堪扶住了廊柱才終于沒能倒下。李靖忙喚“真君當心”,也正是應和着這一聲,沉香猝然回過身來,憑空撞上了楊戬的視線。
楊戬身體虛弱得緊,腿腳發軟不說,因為剛剛蘇醒過來,就連視野都未必有多清晰;可他就是不管不顧,向沉香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那都不能算“走”,只是扶着廊柱,扶着闌幹,一步步吃力地挪過來。沉香看他走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悲意襲上眉宇,面色漸漸刷白,身體更是絲毫不受自己控制,全不争氣地邁出了步伐。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和楊戬之間的距離,是幾步之遙的半條走廊,是漫無邊際的舅甥人倫;可而今走完,亦只在瞬間。
走完,他舉步跨越,他仍隔山海。
可這并不能阻擋此刻相擁。
楊戬腳下蹒跚,幾乎是跌撞入懷。沉香張開雙臂穩穩摟住了他,直覺他溫熱的側臉貼上自己的皮膚,所有溫度盡數化作一股滾滾熱流,湧進沉香心中眼底。
如果這是殘忍的依賴。
如果這是無終的愛情。
如果這是……癡戀的答案。
“不去了……不去了,舅舅,哪兒都不去了……”沉香輕合雙目,哀聲呢喃,“舅舅和我在一起,永遠和我……”
……那麽他接受了。
從今天,從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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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