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番外壹-假面06

06

入夜星芒潋滟,沉香步入楊府結界,在楊戬房門外略略徘徊,最終還是先回到了自己房裏,将錦盒藏入櫥櫃。

關上櫃門的瞬間,正仿佛連同那份□□的戀情、獨占的心思,也一道被禁锢在內,不見天日。

聊得片刻心安。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沉香盡管只去了短短一刻鐘時間,凡間卻已有數天悠悠而過。算算時日,已然過了約定好的接母親前來探望楊戬的日子。沉香在楊戬床邊坐到了天亮,心知現在楊戬身體有所好轉,但尚不能威脅母親,故而近日就是讓他們兄妹相見的最好時機。等兄妹倆見過一面,無論談得好與不好,鑒于楊戬近來的言語軟化,屆時自己若是以關心舅舅傷勢為由,大抵還是能再進到楊府的;至于那千芒針,何時用、如何用,自然要看楊戬悔過自新的态度。

第一縷晨光漏進窗棂,沉香打定主意,起身欲走,無意中眼神一飄,忽見楊戬枕邊散落着一枚吊墜。

這吊墜,沉香不可謂不眼熟。印象當中,自初遇始,楊戬就戴着,每見不曾離身。沉香悄悄将吊墜取來細看,原來線繩斷了,多半是不慎落在了枕邊。再看吊墜本身,正中是眼目形狀,大抵與楊戬的天眼有關;眼目正中的“瞳孔”處,卻恍若流光溢彩,隐有法力波動。

既是楊戬的貼身之物,其中法力來源自然也該是楊戬。而楊戬此人性情所致,但凡做事必有目的,怎可能一時興起将法力往吊墜裏一封,自此不管?如果他早已猜到自己會受傷,甚至會死在華山,那麽這吊墜中的法力,會否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

想到這裏,沉香分出一半元神,飛入吊墜眼瞳之內,親身試法。

然而,吊墜中的境況全然出乎意料。初入眼簾,是身處雪原那般的白,可周遭無風,亦不感冷暖,靜谧到連一絲多餘的聲音都聽不見。沉香逡巡其中,俄而見眼前有什麽東西一晃,竟是一棵樹苗憑空拔地而起,迅速散開枝葉、生出根頸,遮了滿地陰翳。一個麻衣少年站在樹蔭下,仰望樹幹高處,仿佛在聆聽教誨。

那多半是個樹妖。沉香走近,果聞老槐樹沙啞的聲音随風入耳:“……他最厭倦陳腐規矩,你若要拜他為師,怕是要花費一番心思。”

麻衣少年抱着一條細瘦黑犬,熟悉的眉目間隐有愁緒:“既然這樣,玉鼎真人恐怕會是三界唯一一個敢收我為徒的神仙。我一定要讓他收下我,教我法術,救出我娘。”

景象陳舊,虛幻似影。沉香猜測,眼前的一切都是回憶,抑或只是楊戬的執念。這懷抱黑犬的麻衣少年,盡管眉眼尚未長開,脾性未顯淩厲,沉香卻已然從他身上看出了将來楊戬的些許影子。

“好好想想怎麽說服他吧,他可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老槐樹道,“你得再機靈點,他既然放你進了玉泉山,就說明他并不十分讨厭你……”言罷,樹幹上那張醜陋枯瘦的臉漸漸隐去,徒留滿耳沙沙風聲。

沉香衣角紋絲不動,少年楊戬卻仿佛怕冷似的縮了縮身子,輕撫懷中黑犬,叮囑道:“你放心,哮天犬,我一定能想到辦法……但下回你見到他,一定要乖,不可以亂叫亂動,知道嗎?”

哮天犬委屈巴巴地嗚咽一聲。少年楊戬權當它答應了,抱着他坐在樹下,仰望高大翠綠的樹冠。可是天陰風冷,寒意凄切,若是說得難聽一些,而今的他仿佛一條喪家之犬,憔悴頹敗,看不到後來的半點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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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楊戬也曾有過這般失敗頹唐的年歲嗎?沉香蹲下身來,仔細端詳他的眉眼,忽而想道:如果我能回到那個時候,是否就可以幫助他、啓發他、教導他,從此他的世界或許就只有我,我與他之間三千年的溝壑也将不複存在……

正作此想,忽而迷霧升騰,罩在眼前,頃刻間将眼前的麻衣少年和百年老槐掩去。沉香并不慌亂,留在原地等候下一幕場景的到來。他知道,這只是楊戬回憶的片段,加之今昔相隔三千年之久,哪怕部分記憶模糊,也是人之常情。

未幾,回憶再度啓幕。只是這回先來的并非情景,而是少年楊戬沉靜的聲線:“我娘沒錯,錯在天條無情。”

接着似乎有人回答了一句什麽。沉香未能聽清,而後畫面鋪開,眼見細犬随少年楊戬快步沿着蜿蜒的山徑離去,而在他們的前方,赫然是一個青袍道人的隽爽背影。

果真是他,玉鼎真人。

這一幕出奇地漫長,大約這關乎楊戬今後命運的決定,對楊戬而言,亦是一生中最難忘卻的。沉香目送他們師徒漸行漸遠,心上不知怎麽愁緒彌漫,夾雜着幾分不甘幾分不舍,蠢蠢欲動地慫恿着他跟上去,千萬不能讓玉鼎真人成為楊戬唯一的依靠。

可玉鼎真人他偏偏就是。更何況,無論甘與不甘,皆成過往,而今再去追尋,豈非可笑?沉香邊這般想邊搖頭,偏生還行不對心,不由自主追随而去。

然而幻境終究只是幻境而已。沉香當然不能踏入三千年前的玉泉山,自不可能涉足這段綿延三千年的師徒情。接下來回憶的一幕幕,都宛如單調拙樸的皮影,幾乎不見色彩、不聞聲響,唯見師徒倆以玉泉山金霞洞為家,起居出入,形影不離。

人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玉鼎真人既是嚴師,亦是慈父。少年楊戬早早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浩劫,乖巧懂事,将玉鼎真人這唯一盡心盡力照顧他的師父當作父親依賴。而玉鼎真人同樣孤家寡人,非但無妻無兒、無親無朋,就連徒弟,自始至終也就只有楊戬一個。但他并不溺愛楊戬,反而嚴苛教導,賞罰并用,好似有心将他導向正道。

而他最後還是失敗了。雖然并不願以最陰暗的心理忖度楊戬,可沉香依舊忍不住猜測,既然他在玉鼎真人這般循循善誘之下,還不能明辨是非,多半就是心性本惡,引導無用。而那一句“錯在天條無情”,大抵亦只是他經過樹妖指點,想出來欺騙玉鼎真人收他為徒的權宜之計。

縱觀三界,誰不曉楊戬貪權慕勢?只是這時候的玉鼎真人還被蒙在鼓裏,未知他居心叵測罷了。

沉香這廂如是猜測,那廂白霧再度彌漫至整個視野,霎時間天地蒼茫,皆歸于寂,待片刻後畫卷再展,楊戬已然長成了他最熟知的樣貌——卻并非他最熟知的心性。

更或者,在玉鼎真人面前的他,本就和在沉香面前的,全不一樣。

玉鼎真人清清冷冷,楊戬亦冷冷清清。可是,他在玉鼎真人面前的笑容,總能發自真心。

沉香上前湊近,認真觀察他的每一個笑容,哪怕只是眼角眉梢漏出的一點笑意都不肯放過。是啊,他的确和楊戬不熟,他們認識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敵人,別說親情,就連點頭之交都欠奉;可他偏偏就是知道,楊戬怎樣的笑,才是真實的笑。

是十六歲那年的小河畔,見過的笑。

是他總是妄圖在楊戬眉宇間捕捉的,和風煦日般的笑。

——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溫柔。

而他的笑,給過最多的人,不是沉香,而是他的師父。

為什麽,憑什麽?沉香細細端詳他的容顏,用目光描摹他的神色,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柔情。

他見楊戬拿了封信,疾步踏進松林內的典雅涼亭,喚了一聲“師父。”

“你看,你看,”沉香喃喃道,“你看你,叫‘師父’的表情,和叫‘沉香’的表情完全不一樣。你叫他,總是眉眼含笑;叫我,卻總是怒氣沖沖。他是你師父,你對他好是理所當然;可我是你外甥啊……”

楊戬自不能聽見沉香的三言兩語。他在玉鼎真人面前,心情仿佛總是很好,也不管夕陽西沉,松林裏早顯夜幕昏暗,表情在這場交流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實乏善可陳;他眼底仍有笑意,幾步到了玉鼎真人身邊,忽而怔了一怔,問道:“師父,你喝酒了?”

這時,沉香才借着夕色看清了桌上的酒具。玉鼎真人含糊地應了一聲,對楊戬招了招手:“來,清源。你來。”

楊戬想也沒想,順從上前。可回憶終究只是回憶,沉香直覺有異,卻不能阻止,眼睜睜看着楊戬坐到近前,生生被玉鼎真人攬住了腰身,吻上菱唇。

濃郁醇厚的酒氣在沉香鼻尖肆意彌漫。暮色太深,他看不見楊戬的表情究竟是拒絕居多還是沉醉居多;可楊戬确乎并未如何反抗。

他只在最初被親吻的一瞬間僵住了身體,略微本能地掙了一下。而後,便徹底沉靜下來,似乎在認真感受這個吻。

這個短暫卻漫長的吻。

暮霭沉沉的黃昏,隐隐約約的輪廓,迷迷離離的酒香。

還有不知所往的愛情。

原本不該存在于此的沉香僵在原地,手足冰冷,陷入無措。

可這個吻,終究只與夜幕下飄落的松葉一道,倏忽而來,戛然而止。

“清源,和我在一起。”玉鼎真人身帶酒氣,話裏卻連一絲醉意都聽不出;偏還當着他徒弟的面,說着最清醒也最糊塗的情話。

沉香艱難地擡了眼。這個答案,他想已經不必知道。

三千年的師徒,和短短幾年的舅甥。他永遠都不是玉鼎真人的對手。

永遠不是。

可楊戬就好似故意和他開玩笑似的,回憶就此斷裂。他沒能聽到楊戬親口說出的答案,忽而白霧再襲,頃刻間人已身在真君神殿。殿內色調暗沉,長信燈簌簌燃燒,楊戬端坐司法天神高位,輕撫腳邊黑犬。而他的吊墜解下,擱在手邊。

“我先把你送到玉泉山去,師父雖然不在,卻有結界,沉香他們追不進去,能保你安全。”

黑犬蔫蔫地趴在地上,只一甩尾作為回應。沉香微微吃驚,原來哮天犬并非是失望離去,而根本就是被楊戬送到了玉泉山避難,心道,若是這般看來,楊戬竟還存有幾分良知,盡管這良知盡數給了一條狗。

正思忖着,聽聞楊戬又道:“不必擔心我。我在天眼中封存了一些記憶,如果死在了華山,它會帶我回到玉泉山去找你。最起碼,我不至于曝屍荒野。還有……師父。”

沉香驚覺,他居然望向了自己的方向。可如若細看,他的視線并無焦距,顯然他看的只是一個方向,也即——他以為玉鼎真人倘若進入吊墜中來,就會站在沉香這個位置附近,像沉香這般看着他。

他眼帶悲色,是在和未來的“師父”對話。

沉香忽然意識到,既然當時他以為自己會死,那麽他所要說的,或許就是他的遺言。

“師父,”他道,“沉香是我的外甥,楊婵是我的妹妹,他們是我的親人。死在沉香手裏,我毫無怨言。我唯一虧欠的人就是你,師父。”

沉香的呼吸驟然窒住。

“我并不是不肯接受,只是怕……”

怕。他竟然也會說“怕”。

“我怕是假的,”楊戬語調緩緩,“是你我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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