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壹-假面08

08

一場荒謬雲雨,是執迷不悟,或作繭自縛。對與錯、是與非,沉香不願想亦不願聽,可一時沖動導致的殘忍現實就擺在眼前,他無法也不敢視而不見。

當天下午楊戬就發了高熱,整整一天一夜,意識都陷在昏沉的夢境裏。沉香不知道他的夢裏到底有什麽,會是八百年前黃昏輕描淡寫的淺嘗辄止,還是今天清晨濃墨重彩的覆雨翻雲。他所知道的,就只是楊戬高熱難退,卻還睡不安穩,可此番他在昏睡中仿佛仍然心門緊閉,牢牢克制情緒,沒再讓自己發出半句呓語。

到了翌日淩晨,事态更不可收拾。高熱退成低燒,然而經脈之內已經複原的些許法力死灰複燃,因楊戬紛亂的心緒,再行橫沖直撞之能事。沉香将他半抱在懷,小心翼翼将法力凝聚掌心,盡量輕柔地渡進他經脈中去。起初似見起色,未幾便覺有異;在發現楊戬體內法力意欲反噬的瞬間,沉香及時撤走,卻還是晚了一步。懷中人身軀微震,唇角就染了鮮紅。

見此情狀,沉香亦吃了一驚,顧不得自己丹田劇痛,忙不疊取來太上老君的靈丹妙藥,與溫水一道含了,給楊戬慢慢渡進口中去。楊戬意識混沌,吞咽極慢,沉香便死死盯着,良久後見他喉結微動,這才放下了心,讓楊戬躺回床上,自己捂着傷處起身,吃了顆廉價丹藥,再行療傷。

等他草草處理完自身傷勢,已是日正當空。不知楊戬恢複如何,沉香再去探看,只一眼就吓白了臉色。比之昨日,他的傷情顯而易見愈加不妙,原本勉強止血的神目再度溢出鮮血,無聲無息浸濕青絲,染紅半邊枕面。

無比刺目。

沉香好似被人當胸來了一拳,搖搖欲墜間,撲通跪在了地上。

——他要死了。楊戬這所謂的舅舅,自從在沉香的生命裏出現到現在,細數下來,年月短暫而漫長。這些日子,他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每每碰面都恨不得你死我活。可是刀兵相見的每一次,以命相搏的每一次,沉香從未像今天這般清晰地感知,楊戬确實會死。

他會死,死在自己手裏,死在自己眼前,就像他此前與楊戬争執時的賭氣之言那樣。

可沉香從沒希望過蠢話成真。

他跪在地上,顫抖着手摸索過去,握住了楊戬的腕子,費盡力氣才找回了自己的法力,以最溫和的方式探入楊戬脈門。卻不料楊戬居然恢複了些許意識,手腕近乎痙攣地輕輕一掙,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

“疼”。

沉香驀地怔住,待想明前後情由,不知不覺間,眼淚砸了滿襟。

然而他幾乎連拭淚的時間都沒有。下一瞬,他拎着發軟的雙腿飛出楊府,直奔劉家村。

楊戬可以死,可他就是不能現在死,更不能這樣死。昔日的三界第一戰神,死在病榻,死于和外甥的一場床事?多荒唐,多折辱,更令人心寒的是這一切惡果都是做外甥的一手釀成,無可推卸亦求告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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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楊婵,只有母親……

能救“他”。

等見了熟悉的小屋籬笆和熟悉的人,沉香滾下雲頭,在父母詫異的目光中翻身爬起膝行到前,連連磕頭乞求。做父親的到底反應快,忙扶住沉香詢問緣由。沉香滿臉是淚,凝望楊婵卻不言語。楊婵甫與他四目相對,頓時憑空出了一身冷汗,半句不必相問,快步進屋取來寶蓮燈,随沉香趕往灌江口。

沿途亦無言語。沉香本就心神激蕩,連駕雲都顯困難,而楊婵的法力僅恢複五成,稍後更要啓用寶蓮燈療傷,途中勢必仰賴于他。是以沉香更不敢分心,待抵達楊府,匆匆攜楊婵破結界而入,卻又在房門外止住了腳步。

“娘……”他忽而開口,“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他的。”

楊婵面有異色,卻終究不知他到底何出此言,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等會兒不管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娘你千萬別顧慮我。他是我舅舅,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說罷,推門而入。

從灌江口到劉家村,來回不過一個時辰,而就在這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楊戬臉色更顯灰敗,幾近觸目驚心。楊婵看了他第一眼,腳下一軟險些昏厥過去,終究是被楊戬性命所牽,連昏都不敢昏,扶住床柱強振精神:“沉香,我法力不夠,你必須幫我。”

沉香颔首,揚手緊閉門窗。不多時,碧青蓮燈流光溢彩,溫和滋養受損神目和經脈。楊婵法力不足,不過堅持了半刻鐘,法力即如無源之水,全然枯竭之态。法力耗盡最後一絲,她甚至不能站立,昏昏然坐倒在旁,睜着迷蒙的眼看向尚在堅持的沉香。

只看了一眼,視野昏黑,猝然倒地。

再醒來時,竟不知今夕何夕,唯虛軟的身體、黯淡的蓮燈提點前因。楊婵奮力擡手按住床頭扶手起身,乍聽一串跫音自廊上快步而來,吱呀推開了門。

“娘,你醒了,”沉香滿面憔悴卻不自知,眼裏還是帶笑的,“你再躺躺,別起來。舅舅暫時沒事了,別擔心。等他醒來,我就帶你去看他。”

他大約并沒功夫去照鏡子,是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樣有多蒼白,笑容又有多僵硬;頂着這麽一張臉來安慰楊婵,更是毫無說服力。楊婵自是不信,執意要看楊戬,終究被沉香背到了隔壁房間去,陪着昏迷的楊戬直至夜晚。

沉香接了她的班,守了整夜,連眨眼都嫌多餘。淩晨時分他不敢閉眼,意識卻迷糊過去一陣,很快又被一陣古怪聲響喚醒。轉眼望去,原是那只松鼠滿臉無辜地蹲在桌上,而此前楊戬專門給它準備的水碗,此刻正搖搖晃晃翻在跟前。

沉香和松鼠對視了片刻,終于忍不住笑了。

“你還在啊?”

他總算舍得從楊戬身邊離開,揉了揉麻木酸痛的雙腿,把松鼠抱回床邊。

“你主人被我欺負了,差一點就……”他低聲說,“你一定很想罵我,想打我,對嗎。”

松鼠眨巴眨巴眼睛,顯然并不知道他的意思。俄而轉了個身,拿後腦勺對着他,沖楊戬使勁搖了搖尾巴。

“你一定知道什麽……否則你怎麽就喜歡他,不喜歡我呢,”沉香毫無章法地自語,“你說,一個為害三界的大惡人,如何會招動物喜歡?”

除非他像騙我一樣騙你。可他要騙你,遠比騙我更難。

沉香蜷身而坐,把臉埋進臂彎裏,良久都未敢擡頭。

懷揣獨屬于他這個年紀的一顆熾烈燃燒的雄心,他從不懼黑暗。

他只怕,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突然見了光。

更怕那是不屬于他的光。

翌日上午,楊戬醒了。他身體絲毫不聽使喚,連眼前的人是誰都未必辨清,倒曉得緊咬牙關,拒絕沉香喂給他的藥。

沉香當然知道他對自己厭惡已極,索性成全他,把藥丸和水放在床沿上,自己走了,好讓他眼不見心不煩,好歹先把藥吃了。豈料隔了半個時辰再來,藥丸和水還在原處上供似的擺着,半點沒動。

楊戬也還醒着。松鼠在他手邊拱來拱去,他卻不加理會。見沉香進門,只施舍了一個不鹹不淡的眼神,轉頭向裏,閉眼裝睡。

沉香忽然從松鼠那左搖右晃獻殷勤的大尾巴上面,看到了自己的縮影。

他慢慢走到床邊站定,拎起松鼠抱着,摸了兩把聊以□□。

“把藥吃了吧,沒毒,”他的語調也和天氣一樣不冷不熱,“以前不用提醒,你自己都主動吃藥。現在放在你面前,怎麽就不吃了?”

這一問恰如石沉大海。半晌無言,沉香幾乎咬破了唇,從齒縫裏擠出一句:“你想死,可或許在你死之前,我娘就先走一步了。”

楊戬眼睫微動,顯然對他這狀似威脅又近利誘的肮髒手段心存不滿。

“她就在隔壁。你知道嗎,是她用寶蓮燈救了你,耗盡了她所有的法力……”沉香緩聲道,“如果你不吃藥,傷勢惡化,她一定還會拼上她的性命來救你。這藥吃與不吃,你看着辦吧。等她精神好一點,我就帶她來和你見面……”

楊戬依舊合眼躺着,突然啞着聲音決絕開口:“不見。”

沉香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看他,依舊只見了他無波無瀾,卻冷若冰霜的側臉。

他當然知道楊戬不見楊婵的理由,而且無力辯駁。

沉香低下頭,緊着步伐走了出去。

可這短短兩個絕情的字,終究不能見效。親生兄妹,又在同一屋檐下,豈是說不見就能不見的。沉香亦知此理,不敢叫楊婵傷心,更不敢讓楊戬遭受沖擊,唯想方設法斡旋其中,一面哄騙楊婵,一面勸導楊戬。然而楊戬在這件事上,比吃藥更固執,無論沉香如何費盡唇舌,他一概不予理會,一次聽沉香說得動情了,甚至急怒攻心,當場昏厥過去。等他從昏沉中蘇醒過來,察覺自己竟然又被沉香抱在懷裏,當即一陣劇烈的惡心和眩暈,本能地推開沉香,往他臉上掴了一掌。

這一耳光力道有限,最多不過是從沉香面頰上刮了過去,覺不出幾分疼痛。沉香直挺挺坐在原處挨了這下,分毫不避,臉上也未見分毫委屈。片刻,等楊戬緩過這口氣,他平靜地從懷裏取出了一個錦盒來,在楊戬眼前緩緩打開。

見了此物,楊戬神情顯而易見地變了。

他看見沉香取了一枚針,反手握住了,抵在自己心口。

而後,重重跪在了地上。

“舅舅,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但是這件事一定要過去,求求你,就這一次,假裝它已經過去了。”沉香目光森冷,緩緩說,“見見我娘,讓她放心。何況你的傷接下來還需要寶蓮燈醫治……只要你答應我,我可以自廢法力。千芒針一共兩根,這一根,作為我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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