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回

酒足飯飽,天色漸老。

賈無欺一人一盞,靠在窗邊好不快活。葉藏花雖然對三大劍派的人毫不客氣,對他與岳沉檀二人卻着實不錯。食宿安排的妥妥當當,還給他們留下了駐地的地圖,方便他二人四處逛逛。本來賈無欺想拉着岳沉檀飯前先游覽一番,見對方一副不感冒的樣子,也只好先回房了。

一盞飲盡,朦胧的彎月終于跳上了枝頭。

天沉地暗間,一只海東青乘月色而來。通體雪白,只雙翅上點點黑色,如潑墨一般。

賈無欺望着漸漸逼近的利爪銳喙,放下手中的酒盞,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

等他再次踏出房門的時候,明月高懸,蟲鳴聲将整個後院襯托的愈發安靜。他踱到岳沉檀房前,卻未見一點燈色,這人實在不夠意思,自己一個人出去玩居然不叫上他。轉了轉眼珠,他輕輕一躍,跳上了屋頂。

要說這太沖劍宗的屋頂,修的着實不錯,瓦片厚重,碼的密密實實,不在上面走一遭,實在可惜。幾乎要将後院整個屋頂牆頭都爬遍,賈無欺終于發現了岳沉檀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怎麽一個人上到屋頂的。

他依舊坐在那輛古樸的輪椅上,沉浸在迷蒙的夜色中,略顯寬大的衣袖在夜風中翻飛着。望着他的背影,賈無欺感到了一陣深沉的岑寂清寥。

飛檐之上,賈無欺長身而立,遲遲未邁出下一步。

然而,一陣若有若無的酒香,卻勾得他不得不循着酒香而去。等他收住腳步時,已不期然來到了岳沉檀身邊。

“好你個岳沉檀,居然喝酒!”賈無欺看清岳沉檀腳邊的酒壇,笑嘻嘻蹲下,湊過去聞道:“你這和尚不老實,讓我看看,是什麽樣的酒讓少林高足破了戒。”

他深吸一口氣,一股清冽的酒香撲面而來,讓人清醒,又令人沉醉。

“并未破戒。”岳沉檀看他一眼,也不多說什麽,自顧自将杯中酒輕抿一口。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月光下,青色的血管在他肌膚下綿延着,清晰可見。

“沒破戒?”賈無欺一屁股坐在酒壇邊,擡頭望向岳沉檀,“難不成天玄大師的弟子都是酒肉和尚?”

岳沉檀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靜道:“我持三昧耶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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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賈無欺找不到多餘的酒盞,很不客氣的端起酒壇就來了一大口,“可以吃肉喝酒的戒律?”

岳沉檀兀自喝着酒,沒再搭理他。

兩人靜靜喝了一陣酒,誰都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沉靜才是最好的下酒菜。賈無欺酒至半酣,強忍住再來一口的沖動,戀戀不舍的放下酒壇道:“雖然你是個和尚,對酒的品位倒是不錯。”說罷,他雙手撐頭,躺在了屋頂上,“我已許久沒喝過這樣好的般若酒了。”

岳沉檀聽他這麽說,眼中劃過一絲意外:“你能嘗出來,也不一般。”

“般若酒泠泠,飲多人易醒——”賈無欺跷着腳,拍着瓦片,擊節而歌,“——不獨祭天廟,亦應邀客星。”唱至最後一句,酒氣翻騰而上,他已滿臉通紅。

“你醉了。”岳沉檀語氣平平道。

“還可再戰。”賈無欺拉長音調道,“只要岳兄別借機做點什麽才好。”

望着他亮晶晶的雙眼,岳沉檀只說了一個字:“哦?”

“我知道岳兄定有很多疑問。”賈無欺懶洋洋的靠在瓦片上,“既然我喝了岳兄的酒,岳兄想問的只管問,就當是酒錢吧。只是嘛……”他狡黠一笑,讓他平平的五官生動了許多。

“你想說,酒後之言,當不得真。”岳沉檀又飲一盞,眼中卻一派清明,好像真的越喝越清醒一般。

“岳兄高見!”賈無欺哈哈笑道,只差鼓掌了。

“無妨。”岳沉檀波瀾不驚道,“我問我的,賈兄随意。”

“怪和尚……”賈無欺喃喃一句道。

“賈兄曾言,自己是千面門弟子。”

“正是。”

“所以賈兄自然能看出那三具屍體是有人易容而成。”

“幸不辱命。”

“千面門弟子都需習得一手好繡活?”

“我只是略知一二,技藝算不上精巧。”

聽到這裏,岳沉檀突然話鋒一轉,聲音低沉冷冽:“繡活尚可理解,我卻不知,千面門弟子,連燕子三抄水這等輕功,也需修習。”

賈無欺心頭一驚,不知自己在何時露了馬腳,心念電轉間,脫口道:“師父在輕功上要求不多,只是你也知道,我千面門雖擅長易容僞裝,功夫卻實在一般。若無一二種上等輕功傍身,如何在江湖上混吶?”

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對方卻不輕不重的恩了一聲,無甚反應。

也不知信了沒信,賈無欺有些懊惱。

沒想到這怪和尚剛下山不久,彎彎繞繞的心思卻不少,觀察也如此敏銳。

他偷偷瞟了岳沉檀一眼,沒想到對方也正目光沉沉的望向他。幹咳一聲,他義正辭嚴道:“你看什麽。”

“看你。”岳沉檀直白道,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

“咳。”賈無欺覺得雙頰火熱,似乎酒勁上來了。他有些語無倫次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頭頂的突然一暗,岳沉檀俯下身來,寬大的衣袍擋住了月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攀上他的頸項,在他耳後輕觸一下旋即離開。月光重新灑在賈無欺的面龐上,若隐若現的檀香味在他鼻息間徘徊,而他的耳後,冰涼一片,觸感猶在。

岳沉檀好整以暇的坐在輪椅上,仿佛方才的一明一暗都是賈無雙的錯覺。

“岳兄還真是……”賈無欺撓了撓頭,找不出任何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現在的心情。

“易容了?”岳沉檀靜靜看他,篤定道。

“自然。”賈無欺挺了挺胸膛,大着舌頭道,“我千面門弟子,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江湖上易容者甚衆,你可都能一眼瞧出?”岳沉檀問。

“不說能萬無一失,至少能猜出個七七八八。”賈無欺自信道。

看着他酡紅的面頰,岳沉檀沉吟片刻:“……醉酒誤事,賈兄還是先休息,明日再談吧。”

“……個怪和尚,自己喝酒,還說別人。”賈無欺雙目微阖,神情迷離,嘟囔了一句。

恍惚之間,他感覺自己身體一輕,随即落入一片溫暖之中。

難道是傳說中的溫柔鄉?

只是這溫暖尚可,柔軟不足。

“硬邦邦的……”他迷迷糊糊道,随即頸後一痛,整個人徹底昏了過去。

床邊,岳沉檀默默看了他片刻,轉動輪椅,無聲無息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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