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
賈無欺看着碎的徹底的輪椅,愣了一下:“你這輪椅,也太不結實了吧。”
“恩。”岳沉檀不置可否。
“那接下來怎麽辦?”賈無欺想去扶岳沉檀,又怕他覺得尴尬,岳沉檀還沒怎麽樣,到搞得他自己進退兩難了。
岳沉檀似是沒察覺到他的天人交戰,一撣長袍:“走吧。”
“你的腿……”賈無欺懷疑地看了看他的下半身。
岳沉檀薄唇微抿:“無妨。”說着,已經邁開了步伐。
他身量高挑,于人群中鶴立雞群,一眼就能看到。燈影幢幢,他的身形也随之輕微的擺動,賈無欺這才看清——
原來是跛了左腳嗎。
他脊梁筆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全身的力氣控制着,饒是如此,因為跛腳所帶來的身體失衡,還是無法完全控制住。包裹在衣料中的雙肩,平直開闊,在行走之中竭力保持着水平,如墨線一般。
戲臺下,不少看戲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跛腳。只是他姿容凜然,如剪風的巨虎,無人敢輕視鄙夷。
“沉檀。”賈無欺一直注視着他的背影,走到這裏,終于忍不住喚了一聲。
“笑你我僧俗有緣三生幸,
笑你我和詩酬韻在桃林。
笑你我二八妙齡巧同歲,
笑你我知音不識知音人……”[1]
在輕柔婉轉的唱調中,岳沉檀駐足回身,一眼就看見就了面色稱得上凄怆的賈無欺。“我在這裏。”他似乎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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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笑我口念彌陀假惺惺。
笑我佯作輕狂态,
笑你矯情冷如冰……”[2]
賈無欺擠到岳沉檀身邊,靜靜看了一會兒戲臺上的喜怒哀樂,才開口道:“你的腿是怎麽回事?”
“氣滞血瘀。”岳沉檀輕描淡寫道,似是渾不在意。
“沒辦法治好嗎?”賈無欺看了看他線條冷峻的側臉。
“機緣未到。”
賈無欺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半天才憋出一句:“一時半會也無法尋到合适的輪椅,你若有什麽不便,只管叫我。”說完這句,他又有些後悔了,這話說得,是不是太過親密了?
岳沉檀沒有立刻應他,反倒是聚精會神地看了會兒戲臺上的表演。就在賈無欺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才聽到頭頂飄來一句:“你可真是菩薩心腸。”
噗通。
賈無欺心狂跳一下,他下意識把手按在了胸前。
岳沉檀這是在……和他開玩笑嗎?
他不确定地看向岳沉檀。
一直停留在側臉的目光讓人無法忽視,岳沉檀側過頭:“怎麽?”
“你剛剛,”不知為什麽,賈無欺有些不能正視對方的眼睛,略帶局促道,“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依閣下高見呢?”岳沉檀也不回答,神色如常的反問道。
賈無欺低下頭,自顧自琢磨了起來。岳沉檀垂眼看他,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當生旦再次上臺謝幕時,賈無欺終于在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中,找到了蔔算子。
“看到那個帶草帽的老頭沒?”岳沉檀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一棵巨大的槐樹下,一個帶着爛草帽的耄耋老人一邊看着西臺的雜劇,一邊揮舞着龍頭拐杖,像是在應和一般。
這蔔算子的年紀……岳沉檀看向對方的眼神,帶了幾分懷疑。
“走,先過去。”賈無欺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好笑道,“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個老頭吧?幹他們這一行最忌諱的是被人知道真實身份,少不得各種僞裝。我沒見過他幾次,就已經目睹了他從少到老的成長。”
“既然他不以真身示人,你又如何認出他?”岳沉檀問道。
“看到那頂爛草帽沒有?”賈無欺倒沒什麽可遮掩的,“他不論以什麽身份示人,總是帶着那頂爛草帽。”說着,他皺了皺鼻子,“那草帽又髒又爛,不知道有什麽好的,他偏就不離身了。不過也好,這樣不論他跑到哪裏,總能把他給揪出來。”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了槐樹下。
“老頭,找到你了!”賈無欺一個躍步,跳到蔔算子身邊,緊緊抓住他一只手,像是生怕他逃走了一般。
蔔算子擡了擡他的爛草帽,看了賈無欺一眼,一臉莫名道:“你這小子,愣頭愣腦的,小老兒不認識你。”
賈無欺笑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的草帽。你沒見過我這張臉,我卻見過你其他張臉。”
蔔算子聞言,倏地擡起頭,稀松的目光變得十分警惕,蒼老的聲音中透過一絲清亮:“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賈無欺嬉皮笑臉道,“重要的是,你曾經對我的臉非常滿意”
蔔算子冷哼一聲:“那又如何。”
“江湖規矩,你既滿意,回答我一個問題,總是可以的吧?”賈無欺道。
“小老兒還有一個規矩,”蔔算子慢條斯理道,“絕不再看同一張臉。昨日之日不可留,就算小老兒曾對你小子的臉頗為滿意,你現在這張臉,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被他這麽一說,賈無欺也不惱,他一伸手,把岳沉檀拉到跟前:“如今我的臉是沒什麽說服力,那這位呢?”
蔔算子漫不經心的瞥了岳沉檀一眼,愣了片刻,才不甘不願道:“這額上珠,倒是不錯……”
額上珠,即眉間半隐半現一處圓形凸起,因與金剛珠形似,又被稱為額上金剛珠。額上珠典故出自涅槃經,有此面相者,佛性深厚,或有大成。
“閣下謬贊。”岳沉檀淡淡道。
“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賈無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朝蔔算子道。
“問吧……”蔔算子把龍頭拐杖重重杵向地面,算是認栽。
“二十年前永青門慘遭滅門,但事實上,卻有一人逃出生天。你可知道,逃出的那人去向了哪裏”賈無欺問道。
蔔算子聽到這個問題,神色一凝,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這件事總會有人來問的……”說着,他取下草帽扇了起來,“并不是那人逃了出來,而是兇手見那人成不了什麽氣候,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讓那人活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兇手手下留情了?”賈無欺有些難以置信,能犯下滅門一案的兇手,何以突然大發慈悲留下一顆危險的種子。
“是不是手下留情小老兒不清楚,”蔔算子聲音微沉,“小老兒只知道,沒過多久,那人便被賣到了妓院。”
“妓院?”賈無欺腦中飛速的閃過什麽,他還沒來得及捕捉,岳沉檀卻已經先一步開了口。
“活下來的,是個孩子。”岳沉檀看向蔔算子,不是詢問,而是篤定。
“一個問題已經回答完了。”蔔算子聳聳肩,沒有接岳沉檀的話。
賈無欺知道他的規矩,一次只能問一個問題,再多便什麽都問不到了。他曾試過用各種方法讓蔔算子多回答幾個問題,可都以失敗告終。鑒于此,他與岳沉檀也不再糾纏,目送着蔔算子顫顫巍巍的走開了。
做戲還真是要做全套。
看着蔔算子佝偻的背影,賈無欺忍不住腹诽。
作者有話要說:
[1][2]均摘自《玉蜻蜓》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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