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回
“不愧是柴掌門,事到如今,還能如此鎮定自若。無欺佩服佩服。”賈無欺略一抱拳,話中卻不無諷刺之意。
柴負青面色從容,不慌不惱:“這世上的事不都如此,該來的不會走,該走的不會留。人力微弱,無非盡人事聽天命,天意已定,苦苦掙紮又有何用,不若順其自然。”
賈無欺輕笑一聲:“柴掌門如此信賴天意,可否聽過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這句話?那些無端被扼殺生命的人,遵從的又是哪門子的天意,順應的又是哪門子的天命?”他臉上挂着一個大大的笑容,充滿了譏諷,“若柴掌門偏要扯到天意,那只能說,柴掌門如今走到這個地步,也是天意。”
柴負青神情驟變,目光如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好像盯着獵物一樣。
“葉藏花曾說,四大掌門的死,是他一人所為。他卻忘了一件十分關鍵的事,嶺南、天柱、翠華、玉泉四大劍派隐世已久,彼此又相隔甚遠,快馬加鞭也需要至少兩日才能趕到。而那四位的屍體,我是驗過的。原本他們被易容成了方破甲等人,震遠镖局的人又死于一夜之間,那死亡時間自然沒有問題。可等他們的真面目被我們發現,那死亡時間就成了個大大的問題。以葉藏花一己之力,是如何在同一天內,殺死這四位相去甚遠的掌門呢?況且這四位掌門,功夫并不弱,能在短短數招內取了對方性命,兇手的功夫最少也不能比葉藏花弱。試問縱觀整個太沖劍派,劍宗氣宗加在一起,這樣的人又能有幾個呢?”賈無欺飽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柴負青,又接着道,“祝劫灰乃是被拂葉攀花劍所殺,葉藏花承認是自己所為,這沒什麽問題,可太殷真人相繼也被拂葉攀花劍所殺,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賈無欺頓了一頓,繼續道:“這兩處拂葉攀花劍的劍傷外表看上去雖然沒什麽差別,留在體內的痕跡可各不相同。兩處皆是一寸長,半寸寬,可祝劫灰胸口的劍傷約摸有兩寸深,太殷真人的胸口卻是被整個貫穿。這說明,殺死這兩個人的兇手劍招雖用的相同,內力卻大有不同,後者的內力自然要渾厚充沛許多。”
說到這裏,他姿态一變,恭恭敬敬地向柴負青請教道:“柴掌門,可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
柴負青負在身後的手已經回到了身前,他抱臂而立,原本和煦可親的面龐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賈小友還有一點忘了說,那就是——動機。”
“動機啊——”賈無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腦袋:“柴掌門心思缜密,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絞盡腦汁,總算想到了幾個匪夷所思的理由。”他将“匪夷所思”四個字咬得很重,有意地強調着,“葉藏花想要殺那五人,是為報仇,而柴掌門對祝劫灰恐怕不感興趣,真正感興趣地是另外四位手中的秘籍。殺張大虎等人,是被知曉了身份,所以要滅口。”
“你雖然自稱‘棋藝一流,酒量二流,劍法三流’,恐怕心中卻是十分不甘于屈居梅獨凜之下,借此機會,正好禍水東引,能把對方拉下馬,是再好不過的。至于太殷真人的死因,我猜是你逼迫他說出太沖十三式暗含的秘密,他當然不知道,可你卻不信,若沒有秘密,那梅獨凜又是如何從中悟出天下第一的劍法。你一直想從太殷真人口中套出秘密,可他卻一直不肯說,于是你一怒之下,便将他殺了,然後順手嫁禍給了太沖劍宗。若是嫁禍成功,你又有四大劍派的秘籍傍身,他日太沖劍宗聲名日下,而你氣宗發展壯大,說不定就能将其吞并,兩宗歸一,你作為掌門,自然是最大的贏家。”
說完,賈無欺沖柴負青道:“柴掌門以為,這動機我悟的如何?”
“你猜得不差。”柴負青看着他,有些遺憾道,“真是可惜,若非你我立場不同,必定能成為至交好友。”
“我可不敢。”賈無欺似笑非笑道,“與柴掌門相交,可是要命的。”
柴負青瞥了他一眼:“果真是伶牙俐齒。”
“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請柴掌門解惑。”
“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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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無欺眼睛黑的發亮,他看向柴負青:“太殷真人可是你義父?你為何要……”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柴負青打斷:“這你都知道,看來真是小瞧了你。”
“不是你小瞧了我,是你小瞧了自己。”賈無欺沉聲道,“太殷真人屍體下的石板,壓着他收藏多年的東西,其中有一張生辰賀辭,上面刻着兩個人的印章。”
柴負青聞言一怔,那些從容眨眼不見,他面色蒼白道:“那東西……他還留着?”
賈無欺點了點頭,又道:“還有葉藏花,從頭到尾,他一直在包庇你,暗示自己是兇手。大堂中的酒,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主動喝下的。”
“哈哈哈——”柴負青突然放聲狂笑,原本平靜溫和的面容龜裂開來,只剩下一張傲慢決絕的面龐,“我柴負青無父無母,無朋無友,不信鬼神,更不敬天地。生平所愛,不過三樣,一是權,二是利,三是名。可惜蒼天負我,一無傾國之霸權,二無不竭之金錢,三無不世之盛名,如今落得這幅田地,時也,命也!”
說完,他轉身一躍,飛檐走壁,朝城外逃去。賈無欺與岳沉檀兩人緊緊跟在他身後,一路追到了城郊山腳下。
“別想逃。”賈無欺高聲一喝,猛地向柴負青沖去。
“就憑你?”柴負青不屑一笑,一揮衣袖,賈無欺整個人就彈了出去。
他只覺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眼睛一閉,只等着迎接落地的劇痛,卻不期然撞進了一個雖然硬邦邦,但比布滿山石的地面舒服很多的懷抱。
“小心。”岳沉檀在他耳邊輕聲道。
他面紅耳赤,立刻從岳沉檀懷中跳了下來。
岳沉檀轉動輪椅,向柴負青駛去:“上回與閣下交手,并未盡興,今日機會難得,請閣下賜教。”
柴負青冷冷一笑,也不廢話,舉劍就向岳沉檀刺來。與那次兩人在屋頂的交手不同,柴負青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招式,一刺一挑,逐漸顯示出他劍法的本來面目。劍道即人道,劍品即人品,從一人的劍法中,不僅能看出他的修為高低,更能看出他的性情品格。柴負青雖修習氣宗法門,一招一式中,卻帶着劍宗的險與怪。沒有氣宗的大開大合,圓融通達,反倒是刁鑽毒辣,咄咄逼人。
他以精純之鐵,對岳沉檀血肉之軀,卻不留一點餘地,劍劍殺招,鋒鋒致命。岳沉檀雖沒有武器,可他眼耳鼻舌身意,無一不在出戰,六者渾然一體,比凡鐵要靈活迅猛許多。柴負青的攻擊,一如上次,全沖着他下半身而去,想要從他的弱點處一舉擊潰。一擊不成,又是一擊,三番四次未遂後,他改變了策略。
劍鋒一閃,直直朝輪椅揮去。射人先射馬,沒了輪椅,你奈我何。
一直自诩為算無遺策的他,此刻卻忘了,他是和兩個人在交手,不是只和一人相搏。賈無欺與人對打是不行,可輕功卻十分不錯,又加上他本就敏捷靈巧,探囊取物隔空傷人這樣的小伎倆,更是十分擅長。
柴負青的劍身剛一轉,他就猜到了對方想要幹什麽。就地取材,他抓起幾顆石子,毫不客氣的向對方面門、手肘、腰間、膝蓋四處彈去。他自己也不閑着,一個箭步向前,圍着柴負青便繞了起來。
他使得這套步法叫迷蹤步,是從青州一帶頗為流行的迷蹤拳演變而來。迷蹤拳重在拳法,上三路占七分,下三路占三分。這迷蹤步卻恰恰相反,腿法乃是重中之重,上三路只占一分。之所以取“迷蹤”二字,皆因使其步法者,身形飄忽不定,用諸多幻影将對手迷惑,讓對方如同置身迷宮,遍尋不到自己的真身。關鍵時刻,既能用于金蟬脫殼,也能用作致命一擊的障眼法。
柴負青從未領教過這樣的輕功,被賈無欺這麽一繞,就像有一只蒼蠅一樣,不停嗡嗡嗡地在耳邊飛,想要揮手去扇卻又不見蹤影。與此同時,他還要防備着從各個方向飛來的石子,或大或小,或圓或尖。光是要截住這些“暗器”,他就已經有些應接不暇。
石子與堅硬的劍身撞擊,發出“砰砰砰”的響聲,柴負青一路擋一路退,最後被逼到了山崖邊上。
他睚眦欲裂,低吼一聲,如同發怒的野獸一般,那眼神仿佛是想要把對手扒皮拆骨,吞入腹中。狂怒之下,他不再顧忌那些亂飛的石子,而是朝着岳沉檀,提劍猛砍。沒了鈎、挂、點、挑,只是沖着岳沉檀猛力刺、撩、劈,可他劍法越是急躁冒進,岳沉檀的拳法則越是慢柔沉穩,兩人交手不過十餘回合,只聽“咣啷”一聲,龍吟聲歇,柴負青手中的寶劍居然斷成兩截,掉在了地上。
柴負青望着斷劍,呆愣片刻,随即開始狂笑:“時也,命也!”他發如飛蓬,在風中亂舞,再沒了從前氣定神閑的姿态。癫狂之中,他一腳踏空,身子一傾,仰面跌落了山崖。事發突然,賈無欺伸手只擦過了他的衣角,柴負青的身影就已經被吞噬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賈無欺站在山崖前發愣,他剛剛似乎看到,有一方印章從柴負青的懷中跌出,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有許多問題還沒來得及問,可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是非成敗轉頭空,他看着深不見底的山崖,有些無奈,又有些釋然,只還剩些許疑雲,萦繞在心頭,難以解開。
他想問柴負青,你愛過他嗎?
他想問柴負青,你還恨他嗎?
賈無欺回頭看向岳沉檀,他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目光沉靜,山風吹得他的衣衫獵獵作響,衣袖翩跹,真如谪仙人一般。見他目光游移,岳沉檀薄唇輕啓,帶着篤定的語氣:“你還有疑惑。”
“你說柴負青既然想讓葉藏花來當這個替死鬼,在砺峰山莊時,他又為何多此一舉地跑來找我們?如果不是知道了他的動機,我一定會以為他扮作黑衣人是為了混淆視聽,讓我們以為殺死祝劫灰的是那個黑衣人而不是葉藏花。”
“一念三千。”岳沉檀淡淡道,“起心動念之間,三千諸法,同時具足。三千者中,有地獄、惡鬼、畜生、阿修羅,也有人、天、菩薩、佛,善惡交融,又如何分得清楚。”
賈無欺歪了歪腦袋想了想:“……你這麽一說,倒是沒錯。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沒想明白,葉藏花和柴負青雖承認了罪行,可最初的案子卻并沒有解決。震遠镖局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是被誰人所殺,又為何而殺?憑空消失的方破甲四人,還有摘星箋中提到的羊脂玉瓶,又去了哪裏?”
岳沉檀看着他認真思索的表情,嘴角挂了一絲戲谑:“難道不是摘星客所為?”
“當然不是。”賈無欺立刻否定道,好像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強硬,他又別別扭扭地解釋道,“我聽說的,摘星客只偷東西,從不殺人。而且摘星客只偷絕品,那羊脂玉瓶,實在算不得什麽。”
“如此。”岳沉檀頗為信服地點點頭。
賈無欺斜眼睨他,怎麽還是有種被拆穿把戲的感覺呢?他撓撓頭:“我們還是先回城複命,剩下的改日再說。”
他二人來邺城之前,已通報公門以及與此事有牽連的江湖各派,想必現在各路人馬已聚集在城中,等待着他們帶回的答案。
數十日之後,震遠镖局一案告破,主謀二人因業已身死,便不再追究。公文中說,此案牽連波及者甚衆,幸得少林高足岳沉檀少俠鼎力相助,方能在短日內破獲此案。一時間,岳沉檀聲名鵲起,江湖廟堂上,皆為人廣為稱道。而曾與他同行的賈無欺,在公文中卻只字未提,江湖上很快就沒了這人的蹤跡,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第二卷 六凡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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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