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回

岳沉檀跟在薛沾衣身後,飛身而上,只留給賈無欺“有勞”二字,以及一輛空空蕩蕩的輪椅。

賈無欺摸摸鼻子,熟悉的對白,熟悉的情景,雖然換了張臉,他還是逃不過扛輪椅的命運。偏偏他現在又是一個鐵鯊幫小跟班的身份,自然不能施展出多麽高明輕功。他費勁地把實木所做的輪椅扛在背上,望着石壁一陣長籲短嘆,終于還是擡起頭朝洞頂道:“二位,我輕功實在不怎麽好,能不能略施援手?”

岳沉檀眸光一閃,沖薛沾衣道:“師弟,借你項上之物一用。”

薛沾衣只覺項上一涼,原本圍在脖子上的一圈上好的貂絨,已經被岳沉檀拿在手中,當做粗繩垂向了洞中。

“小師哥!”薛沾衣氣得跺腳,“那可是上好的雪貂皮做的,怎麽能拿來拉重物!”雖說薛沾衣一向錦衣玉食,但也不是花天酒地鋪張浪費之人,對于瞧得上眼的奇珍異寶,也是十分愛惜。

這貂絨圍脖是他最為得意的一件禦寒聖品,如今被岳沉檀拿去當繩子用,拉得還是他最看不上眼的江湖小混混,他要不生氣那才是怪了。

岳沉檀像是沒察覺到他的滔天怒火,只是平靜道:“貂皮最為結實,眼下救人要緊,師弟若是不舍,下山後再賠師弟一條。”

薛沾衣一聽這話,若是答應了,好像真是在跟他的小師哥計較一樣,天曉得他根本沒怪小師哥,怪的是洞底這個輕功不濟的死胖子,若是不答應吧,他胸中又始終憋着一口氣,難以抒懷。兩相權衡之間,他選擇了沉默。

賈無欺一邊欣賞着薛沾衣吃癟的小臉,一邊抓着垂下的貂毛往上攀。手腳不閑着,嘴也不閑着:“薛兄,這貂毛真是不錯啊,又滑又軟,還暖和。”

薛沾衣目光死死盯在他緊抓着貂絨的手上,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倒是岳沉檀看着他攀爬的樣子,閑閑道:“伍兄看起來頗為輕松,看來方才是過謙了,輕功自然是不差的。”

賈無欺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道:“岳兄過譽。我是勉力支撐,才堪堪爬了上來。”說完,他一條腿先跪在了地面上,然後一手扶着背上的輪椅,一手用力往地上一按,這才喘着粗氣徹徹底底從洞頂爬了出來。為了增加效果,他一面粗喘,一面咳嗽着,很有一點體力不支的意思。

薛沾衣看着他大口喘氣的樣子,翻了個白眼道:“真沒用。”

“自然比不上薛兄。”賈無欺嬉皮笑臉地應道,似乎一點也不生氣。

看着他那張油膩的笑臉,薛沾衣怎麽看怎麽膩味,索性擡腳就走,把這人甩在身後,眼不見為淨。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洞頂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色。崇山峻嶺間,竟是一大片廣闊的草原。幾顆星子在暮色中若隐若現,朗月初升,斜斜地挂在枝頭,散發着清淨的光芒。

這片山谷中,多為齊腰的青草和低矮的灌木,高大的樹木并不多見。然而晦暗的天光下,卻有一排排筆直挺拔的黑影立在草原之上。随着月亮越升越高,三人終于看清,那一排排黑影不是什麽松柏楊槐,而是閃着金屬光芒的長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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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萬籁俱寂。偶爾傳來的幾聲鳥獸低鳴,讓這裏的夜景顯得更加幽靜神秘。三人在一棵大樹下落腳,準備在濃密樹蔭的庇護下,度過今夜。

谷中不時吹過一陣陣幹燥的熱風,凜冬時節,這裏的氣候卻像是盛夏。樹前篝火熊熊燃燒着,無聲地警示着谷中的飛禽走獸,也是在默默等待着從洞中逃出生天的同行隊友。

可惜的是,月上中天之時,除了他們三人之外,仍然沒有一個人影。

賈無欺打了打哈欠,沖篝火旁的兩人道:“以前跟幫裏兄弟出去,過夜時都是我來望風。岳兄和薛兄若是放心,今夜便由我來守夜罷。”

說完,他就朝粗大的樹幹走去,蹭蹭幾下,便爬了上去。樹葉茂密,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能根據樹體的顫動判斷出他還在行進之中。

沒過一會兒,賈無欺的聲音從樹頂遙遙傳來:“兩位兄臺放心睡吧,我這個位置一目千裏,什麽風吹草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總算還是有點用。”薛沾衣輕嗤一聲,懶洋洋地合衣靠在了樹幹上。

岳沉檀擡頭看了一眼,神情莫測:“夜深露寒,伍兄還是小心些。”、

“岳兄放心。”

賈無欺不在意的聲音從上面傳來,顯然完全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岳沉檀倒也不再多說,雙目微阖,結跏趺坐,不久便入了定。

賈無欺躺在粗大的樹幹上,嘴裏叼着一片樹葉,跷着二郎腿,好不自在。一陣熱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幾片雲朵也被風吹着,擋住了皓月的身影。

夜色又深。

黑夜模糊了人的視覺,卻讓其他感官變得分外敏銳,譬如嗅覺。似乎是因為溫度陡升的緣故,激發了香味的擴散,原本不易察覺的獨活香味,此刻分外熱烈的争先恐後往賈無欺的鼻孔裏鑽。

他伸出手,從懷中掏出那塊從洞中取走的“畫紙”,細細端詳起來。

獨活香,含辛帶苦,香如其名。他認識的人中,只有一人偏愛此香,不僅衣衫上要熏染,就連所做器物上也要留下這味香的痕跡。那人曾說,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獨活二字,正合了人生真谛,故而尤為喜愛。

這個人,正是一手教會他制作面具的人,顏老大。

可是顏老大遠在谷中,又怎麽會和這六凡山中的古怪佛畫扯上關系?又或者人皮的制作者,是顏老大的舊識?

這倒是頗有可能。谷中之人,歷來不問來歷,不問出處,一入谷門便是與從前一刀兩斷,顏老大入谷之前若是親手做過人皮面具,也不奇怪。

正想着,一個雪白的身影趁着夜色劃過天空,在厚厚的雲層中穿梭着,不一會兒,就無聲地落在了賈無欺胸口上。

兩只利爪緊緊踩在賈無欺胸上,雪墨目光銳利,鋒利的鳥喙朝賈無欺揚了揚,像是示意。這般傲慢貴氣的模樣,真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樣。

也不知道,現在師兄身在何處?不過依照辜一酩的身手,在哪裏都出不了問題,賈無欺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他伸手試探着摸了摸雪墨柔韌光亮的羽毛,對方依舊居高臨下地盯着他,無甚回應。他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将手中的“畫布”一分為二,一塊塞入懷中,一塊綁在了雪墨的腳上。

“拜托了。”賈無欺朝雪墨雙手合十拜了拜。

雪墨抖了抖翅膀,轉過身,拿屁股對着他,雙爪使勁,猛地踩入他胸口,然後振翅而去,一點多餘的眼神也沒施舍給他。

“寵物不好養啊。”賈無欺看着很快隐入雲層的身影,感慨道。

重重樹影之下,岳沉檀阖上的雙目微動,神識不再清明。平日裏能讓他摒棄塵世煩擾的跏趺坐,此刻也無法再讓他心緒寧靜。他身子坐在地上,心卻早已懸在了空中,頭頂上的一動一靜,全都分毫不差的落入了他耳中。

心不靜身自然不涼,随着燥熱的夜風一陣陣刮過,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發間額角往下滴落,一股一股,有的自前胸流下,有的自背後淌落。在汗水的洗禮下,背上剛剛結痂的傷口又恢複了生龍活虎的戰鬥力,愈發疼痛起來。

這樣的痛楚,讓岳沉檀很難忘記,他是因為什麽樣的原因,才遭此責罰。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這八種苦果,因愛之一字,更加苦不堪言。佛陀以逆風之炬譬喻愛欲,人若舉之同行,必有燒手之患。人一旦懷有愛欲之心,見道如見攪混之澄水,再也無法看清其中的映像。

岳沉檀自小感情淡漠,喜歡二字于他而言已是陌生,更遑論令人牽腸挂肚輾轉反側的一個愛字。他熟讀佛家經典,喜愛之心,親近之欲,在過去對他來說,是種種罪業之因,是諸多違順之由。愛生憎嫉,生嗔恚,生色欲,生冤孽障礙,生地獄惡鬼。唯有斷貪欲,除愛渴,才能脫離生死,免諸輪回。

他從未想過,這種種罪業之因,也有一天會降臨到他的身上。

師父說他道心不穩是為錯一,妄動癡念是為錯二,執着凡心是為錯三,簡簡單單幾句,卻如當頭棒喝,讓他陡然一驚——

原本以為完全不存在于自己身上的愛欲之心,不知何時,竟悄悄跳動了起來。

這就是雖然有焚膚之痛,雖然有誤道之嫌,卻依舊讓人趨之若鹜無法舍棄的“愛”麽?他第一次和師父的觀點産生了分歧,雖然他并沒有說出來。

師父說他生愛欲之心便是錯,起心動念便是入妄,是違律破戒。但佛陀成佛之前,一樣縱情嬉游,廣納妃嫔,聲色犬馬。愛欲之心,只可疏,不可堵。在他現在看來,所謂愛戀之情,不過就像是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時,魔王施展的種種誘惑,是修得正覺途中必經的劫難,無法避免,只能自渡。

既然他自己已起心動念,這難道不是說明他離悟道之時又更進一步?墨守成規無法證得初果,唯有劫難,才能令人沖破樊籠修得正果。而愛欲,不過是證果途中一個小小的關卡,何必視之如洪水猛獸,大驚小怪。

岳沉檀心性涼薄,為人冷清。他哪裏知道,若是情之一字,真有如此輕易便能解開,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飛蛾撲火舍身殒命,不過為了轉瞬即逝的朝夕。佛門弟子不可計數,渡得情關者,不若天地之蜉蝣,滄海之一粟。

日後他若是回想起自己此刻的想法,定會覺得十分荒唐可笑。

一夜過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賈無欺順着樹幹溜了下來,走到燃盡的篝火處“蹬蹬”踩了兩腳,将潛在的火星徹底消滅。

薛沾衣聽到動靜,懶洋洋的睜開眼,一看是賈無欺,立刻又閉上了眼睛,像是怕髒了眼一樣。他不想看賈無欺,可賈無欺就偏偏在他面前晃,故意背對着他,拿肥碩的後背擋住他的視線,沖岳沉檀道:“岳兄,咱們上路吧?這一夜都沒人尋來,我估摸着他們可能從別的洞口出去,繼續往山上走了。”

三人被困的地方是山洞的前段,若是有人往回走,定然會經過他們所在的地方,眼下一個人都沒有,最大的可能就是出來的人都繼續行進了。

賈無欺話音剛落,就感到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推搡着他的後背。薛沾衣不耐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死胖子,讓開點。”

“師弟,慎言。”緊接着他不耐煩的話語,岳沉檀冷冷地開了口。

賈無欺沒有轉頭去看薛沾衣,不過估計他應該氣得不輕,從身後的跺腳聲就能聽得出來。他着臉湊到岳沉檀身邊,殷勤道:“岳兄,我推着你走吧?”

岳沉檀看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允了。

薛沾衣昂着腦袋背着手,走在最前面,賈無欺推着岳沉檀跟在其後,三人一路無話。走了約莫半柱香,岳沉檀忽然道:“伍兄,你可知《金剛經》上有句話,叫‘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突然來這麽一句,讓賈無欺實在摸不着頭腦,只能在他頭頂憨憨應了一聲:“恩,好像聽起來是有些耳熟。岳兄這麽問我,是要給我說佛法嗎?”

前面的薛沾衣聽到此話嗤笑一聲,停下腳步,轉過身略帶嘲諷道:“讓我小師哥給你講法?你以為你誰?告訴你吧,小師哥這是在告訴你,他之所以能忍你這幅醜模醜樣到現在,是因為他知道‘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看得見的無論美醜都是假的,把你當空氣呢。”

“啥?”賈無欺狀似不明白的撓撓頭,“那依薛兄之言,在岳兄眼裏,咱倆都是假的,都是空氣?”

“你——”薛沾衣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轉過身悶頭趕路。賈無欺十分無辜地開口道:“岳兄,我理解的不對麽?”

岳沉檀眼中劃過一絲笑意:“至少算不得錯。”

“我就說嘛。”賈無欺推着岳沉檀繼續走,“這薛小哥可真難伺候。對了,岳兄還沒回答我,這麽問我是因為什麽?”

“無甚。”岳沉檀淡淡道,“只是突然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幾幅佛畫,色彩都頗為豔麗,不似尋常壁畫。濃墨重彩下,真正隐藏的又是什麽呢?”說着,他話鋒一轉,“之前看伍兄也有察看壁畫,可有所發現?”

賈無欺嘿嘿一笑:“我是個粗人,就看個稀奇,哪能懂這些精細的玩意兒。不過嘛,要說發現,也不是沒有。”

“哦?”

“那畫有佛畫的石壁都滑溜溜的,摸起來的感覺,有點像是在摸女人。”賈無欺的臉上挂起了幾分無賴的笑容。

岳沉檀不動聲色道:“是嗎?看來伍兄一定摸過不少女子。”

“承讓承讓。”賈無欺腆着臉回道。

“小師哥,你聽他瞎扯。”薛沾衣撇着嘴回頭道,“摸那些硬不愣登的山石能覺出像摸女人,我看他不是有過不少女人,而是想女人想瘋了吧。”

“我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賈無欺辯解道,“那感覺是真的與尋常山石不同。”

“如此。”岳沉檀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賈無欺此刻推着他,又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有些欲哭無淚,雖然換了個身份,可他也不想給岳沉檀留下個色狼的印象。

正欲開口再解釋幾句,只聽前方隐隐傳來一陣人聲——

“怎麽又死人了?”

“天哪,這死得也太慘了。”

“造孽吶……”

岳沉檀聲音一沉:“我們快些過去。”

“正合我意。”賈無欺鼓足勁,推着岳沉檀朝人群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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