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昭儀馮氏是皇太後的侄女,選入宮中的妃嫔,便以她出身最高,容貌也最為美麗。

錯非她的父親是庶出,又曾因故獲罪,或許可以一望皇後之位。

嬴政不在乎門第和嫡庶。

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秦王室的祖先,是給周王朝養馬的秦非子,也沒高貴到哪裏去。

嬴政也不在乎容貌。

他見過,亦或者說擁有過的美人,多得像天上的繁星。

他只在乎兩件事——忠誠和能力!

嬴政擺擺手,示意侍從們退下。

離得稍遠一些的宮人們屈膝見禮,繼而退下,稍近些的內侍們臉上卻流露出遲疑的神情。

最後,是年長些的內侍全寧近前,低聲規勸道:“陛下,先帝的孝期還未結束……”

馮昭儀的臉倏然紅了。

嬴政目光在名叫全寧的老內侍身上微微一定,又淡淡在其餘幾個內侍身上一掃:“朕知道,朕只是想跟昭儀說說貼己話罷了,絕不會有失禮之處。”

全寧這才告罪一聲,帶着幾個內侍出去了。

高大的朱紅門戶閉合,帶着一陣細微的幽風,侍從們的身影徹底消失了。

嬴政喚道:“馮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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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馮昭儀聽他這樣稱呼自己,微微正色幾分,近前去屈膝道:“妾身在此。”

嬴政道:“再近前些。”

馮昭儀便又前行幾步,與他只距離一臂之隔,有些羞赧的垂着頭。

嬴政坐在圍椅上,掌心向上,向她面前伸出手去。

馮昭儀略略一怔,旋即恭順的将手放到他掌心,自然而然的前傾身體。

嬴政道:“昭儀,你想做皇後嗎?”

一語落地,宛若驚雷。

馮昭儀猝不及防,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哆嗦,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倉皇後退。

想不想做皇後?

想。

怎麽不想?

能做一國之母,誰願意屈居人下?

她是家裏的嫡女,但因為父親只是馮家庶出,身份上終究弱了一籌。

七年前,嫡出的叔父為官不慎,做下禍事,祖父卻叫她父親頂罪入獄,父親不願,但又不敢不從。

雖然最後先帝看在中宮出自馮家的情面上得以赦免,但父親到底損了聲名,背地裏沒少被人譏诮,更是因此斷絕了中樞之路,再無入三省為相的可能。

父親難掩的苦悶與抑郁,母親的淚眼與無奈,她都看在眼裏,可是一個小小女子,又能如何?

先帝駕崩之後,祖母傳召她和母親到正堂,拉着她的手,柔聲說:“從前的事情委屈了你們,我都知道,今次新帝選妃,便送蘭若入宮吧。”

馮昭儀的母親,馮四夫人大吃一驚。

“長幼有序,這如何使得,大哥家中也有女孩兒……”

馮家大房也是有嫡出女兒的,年歲與馮昭儀相當,還略大兩個月,只是容貌稍稍遜色些許,不過就身份而言,卻要比馮昭儀尊貴的多。

馮四夫人不敢奢望自家愛女入宮為後,但是長房的女兒,皇太後嫡親的侄女,完全是有這個資格的!

馮老夫人滿臉慈祥,搖頭道:“治家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一碗水端平,先前四郎替六郎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又斷了中樞之路,我知道你們難受,必得尋由頭補償你們。”

又提點馮昭儀:“先帝孝期未過,這時候你只能作為嫔禦入宮,不過太後娘娘說了,你的位分是這批宮嫔裏最高的——九嫔之首的昭儀。新帝龍章鳳姿,你得以侍奉這樣的君主,也是福氣,若能有幸誕下皇長子,有你姑母籌謀幫扶,未嘗不可一望皇後之位。”

馮四夫人被這大餅砸的眼前發暈,只是到底尚有幾分清明,苦澀道:“蘭若雖也是馮家女兒,但到底是庶支出身,皇後之位……”

這話還沒說完,馮老夫人便變了臉色,厲聲斥道:“糊塗!”

“什麽嫡支庶支,不都是我馮家的骨肉?蘭若進了宮,難道太後娘娘便不認這娘家侄女?滿家至親,沒得搞這些個高高低低出來,倒叫長安取笑馮家門風敗壞,兄弟不和!”

再見馮四夫人被訓得不敢擡頭,馮老夫人這才和緩了顏色:“本朝不重後妃出身,崇德皇後、明悫皇後都是二嫁入宮,明悫皇後連官宦家女都不是,父親只是劍南道的一個茶商,這出身也沒礙着人家母儀天下不是?蘭若出身大家,又有太後娘娘在內宮襄助,若是誕下皇子,皇後寶座還不是囊中之物!”

馮四夫人不敢再說什麽掃興的話,唯唯應下。

事實上這事兒也沒有她說話的餘地,馮老夫人選了人出來,宮裏皇太後點了頭,別說是她,連馮四爺都不能違逆。

只是回了自家院落之後,馮四夫人到底心有不安,悄悄叫了心腹陪房過來:“既選了蘭若入宮,長房珠娘必然先已經許了人家,否則傳到外邊去,豈不是叫人覺得馮家輕看天家,不願許嫁嫡支女?你悄悄去打聽,看珠娘究竟許了哪家。”

陪房應了,許久之後來回話:“許給了左監門府上将軍常家的長子為妻。”

晚上丈夫回來,馮四夫人便問他:“左監門府是幹什麽的?”

馮四爺有些詫異的看了妻子一眼:“左監門府主宮城門禁,你問這個做什麽?”

馮四夫人低聲将事情原委同丈夫講了:“你說這裏邊是不是有事兒啊?”

馮四爺身在官場,想的比妻子更遠,只是左右思量,怎麽也猜不透蹊跷何在,只得勸妻子說:“倒也不必疑神疑鬼,備不住就是太後娘娘求個心安罷了。”

他聲音壓得更低:“先帝沒留下子嗣,娘娘也無所出,新帝又已經登基,娘娘即便有心,又能翻出個什麽浪來?選蘭若進宮,也是想在新帝後宮裏邊安插個人手,若蘭若有了來日,她晚年也有個人陪着排憂解悶。”

馮四夫人哼了一聲,心底怨氣翻湧:“這麽好的餅,娘娘怎麽不給嫡親的侄女吃?珠娘若進宮,必為皇後,何必如蘭若這般苦熬!”

這話一說,馮四爺比誰都難受。

都說是至親骨肉,可長房、三房、六房跟宮裏太後才是一個娘生的,要說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能越過那三家去,他肯定是不信的。

也只能苦笑道:“大抵是新帝年将弱冠,又是宗室過繼,不與娘娘十分親近,怕直接安排妻室,惹得新帝不悅,傷了母子感情吧,蘭若入宮為昭儀,進可攻,退亦可守。”

說到最後,也不禁黯然起來。

歸根結底,無非是用他的女兒去做棋子,試探帝心深淺罷了。

馮四夫人見狀,也只能往好處想:“蘭若再不濟,總也是馮家女,有太後娘娘在,總不會吃什麽虧,只盼着真如老夫人所言,諸事順遂吧。”

馮四爺無聲的嘆了口氣。

第二日馮四夫人就開始給女兒緊急補課,宮裏皇太後也送了教導的女官前來。

為着庶支出身所蒙受的不平和七年前四房所遭受的委屈,馮蘭若心裏邊也憋着氣,再見大伯母和堂姐珠娘來賀喜時臉上都帶着幾分妒色,恭賀的話也裹挾着酸氣,頗有種揚眉吐氣的得意,倒真是對于入宮後的生活有了幾分憧憬。

她此時的想法很簡單,進宮,得寵,誕下皇子,登上皇後寶座,給阿耶阿娘争一口氣!

只是想歸想,說出來就是傻子了,這時候嬴政遣退侍從,明刀明槍的問她:想做皇後嗎?

她怎麽可能不吃驚畏懼?

馮蘭若有些不安,唯恐新帝覺得自己依仗皇太後撐腰眼高手低,但要是說不想當皇後——這肯定是假話啊!

妾者,立女也,天下女子,若能為妻室,誰願意低人一等?

她一時躊躇起來,心底不安翻湧,不曾做聲,被握住的那只手心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濕意來。

嬴政淡淡一笑,道:“昭儀,這是朕與你第三次見面,朕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才開門見山的同你說這些。此事朕只會問一次,你最好認真回答——想,還是不想?”

馮蘭若咬了一下嘴唇,定聲道:“想!”

“很好。”

嬴政點點頭,松開了她的手:“那朕來告訴你最要緊的一件事,中宮是與天子榮辱與共,而非興慶宮。你明白嗎?”

興慶宮,便是皇太後的居所。

馮蘭若臉色微變,仔細思忖之後,又點頭道:“是,妾身明白。”

“馮家可以送很多個女兒入宮,但皇後只能有一個。”

嬴政道:“你最好是真的明白。”

馮蘭若鄭重其事的屈膝行禮:“陛下,妾身明白。”

嬴政注視着她的面孔,良久之後,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馮蘭若見狀難免心生不安,正待請罪,卻聽他忽然開口:“說一說你入宮前的事,你是怎麽被選進宮的,馮家教了你什麽,進宮之後,太後又對你說了些什麽,事無巨細,一一講給朕聽。”

馮蘭若心下愈發奇怪,只是略一思忖,又不覺得此事會與馮家有何害處,遂将自己得知被選入宮中之後的經歷一一講了。

講到某處,新帝忽然問她:“馮家四房與長房不睦麽?”

這事兒原本是馮蘭若淡化掉了的——她不想叫天子覺得自己一開始就在傾訴中摻雜私貨,為替自家張目而指責長房。

當年之事乃是家醜,鬧大了丢臉的是馮家,她跟阿耶阿娘都是馮家的人,脫不了幹系的。

只是這時候新帝問了,她便老老實實的回答,将原委講了出來。

嬴政倒因此高看她一眼:“繼續說。”

馮蘭若應聲。

半晌之後,嬴政再度打斷她:“你長房的堂姐,素日裏行事如何?”

馮蘭若被他問的一怔,頓了頓,才有些不情願的道:“很周全妥帖。”

嬴政若有所思。

空間裏朱元璋“啧啧”兩聲:“問題這不就來了嗎?宮裏邊太後是個泥塑菩薩,宮內宮外沒人說她不好,馮家老大在官場上也頗圓滑,養出的女兒從前也一脈相承的行事‘周全妥帖’,可怎麽就沒崩住,趕在堂妹被選入宮的時候跟她說酸話?妒忌堂妹有福氣進宮為妃,自己卻只能嫁給臣子,心裏邊不平衡了?”

李元達哼笑道:“只怕妒忌是假,打消四房疑心,叫堂妹高高興興的嫁進宮才是真的。”

劉徹品了品,說:“把‘高高興興’四個字換成‘傻乎乎’完全不違和啊不違和!”

李世民撫着下颌,不得其解:“可是沒道理啊。皇太後當初能壓着異母弟弟給同母弟弟背鍋,可見不是什麽善茬,事情過去六七年了沒想起來補償人家,這會兒‘咣當’一下子良心恢複了?我怎麽這麽不信呢!除非——”

嬴政冷笑着接了下去:“除非在他們看來,進宮根本就是一條死路,馮蘭若就是那個被選中的送死鬼!”

朱元璋唏噓道:“瞧始皇這皇帝當的,孝期二十七天都沒出,頭頂上就一堆幺蛾子,朝臣們不安分,皇太後暗懷鬼胎,過繼一事也是疑影重重……”

李元達跟李世民閑來無事,找了張桌子對坐弈棋:“嗨,小風小浪而已!”

李世民道:“朝臣再不安分,能比六國副本難打?皇太後肚子裏的鬼胎就算有二十歲那麽大,擱始皇親媽面前那也就是灑灑水啦!”

嬴政額頭青筋猛地一跳:“這話朕聽着,并不十分高興。”

劉徹幸災樂禍道:“嗨呀,起碼這一局沒人在旁邊幫皇太後拽車輪,你想開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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