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1)

當?日新帝登基之時, 三公缺其二,只有身兼太尉一職的窦敬出現在朝堂之上。

只是時移世易,何等匆匆, 短短不過數日,情況便發生了翻轉,窦敬報病不朝, 石筠與耿彰卻精神矍铄的開始參與朝政。

而朝野之中,早不再是窦氏一系的臣子掌控要權。

三公之中,天子得其二, 如得天下?人心。

而九卿之中,權柄最盛的少府、光祿勳、廷尉盡在天子之手,又有尚書?臺的最高長官潘晦策應,掌控在窦敬手中的一半南北兩軍與掌控在其子武城侯手中的衛尉, 已經不足以再動搖天下?了。

窦敬報病不朝, 并?不是身體有病,而是心病。

身體上的疾病有藥可?醫, 心病卻只能?心藥來?醫治,而他想要的心藥,又有誰能?給他?

窦敬不朝, 武城侯等窦家諸子獨木難支,眼見?局勢一日不如一日,朝臣們日漸疏遠窦氏, 他們也愈發的焦躁不安。

逼狗入窮巷, 便要做好被其反撲的準備,何況是人?

“父親, 事到如今,還請早下?決斷!”

武城侯跪倒在窦敬面前, 聲辭懇切,眼底兇光閃爍:“穆義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當?日父親将其扶上皇位之時,他是何等的恭順?哪成想竟連消帶打,一舉奪了數個?要職到手,又将潘耿二人籠絡住了……”

“遙想當?日我窦家盛時,石筠耿彰之流都要退卻三分,九卿更有過半在窦氏囊中,可?現在呢?短短數日之間,他便不動聲色的奪去?大半!現下?你?我父子手中尤且有一半京師軍隊,一支衛尉勁旅,若不趁早起事,卻不知這點權柄又能?持有多久!”

昔日窦敬臉上那種不可?一世的狂傲,早已經是過去?,取而代之的是與武城侯相近的焦躁與不安。

他知道長子說的有道理,可?是……

如今的窦敬,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滿腔正氣,為匡扶天下?,而把生事置之度外的窦敬了!

他擁有的太多,怕失去?的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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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想想……”

窦敬神色陰晴不定,又重複了一遍:“叫我想想。”

武城侯雖然心急如焚,奈何卻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違逆父親的心意,只能?神色焦灼的跪坐在其下?首,等待窦敬的決斷。

沒有人注意到,窗棂上有一道影子停駐幾瞬,又迅速的離開。

事實上,即便真的有人發現了,也不會?覺得奇怪。

因為那是跟随窦大将軍多年?的心腹,曾經跟随窦敬參與過反正之戰的将軍府長史岑綱。

他迅速離開了前院書?房,神态自若的繞過長廊別院,最後來?到了大将軍府的後院,向守在門?外的使女說:“請告訴夫人,岑綱前來?拜見?。”

使女入內通傳,不多時,又出來?傳話:“夫人請長史入內敘話。”

內室之中,梁夫人仍舊是一襲素簡,見?了岑綱,便了然道:“你?來?見?我——大将軍果真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嗎?”

岑綱恭敬的回答她:“武城侯提議起事,大将軍還在遲疑。”

梁夫人笑了。

她神色中有一種名為緬懷的情緒:“反正之戰的時候,他不假思索,便答允起事,當?年?的果敢與決斷,現在的他已經不會?有了。”

将手中那串佛珠擱置到桌上,梁夫人淡淡起身:“做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當?年?他評價敵将的話,現在該送還給他自己了。”

岑綱默然不語。

梁夫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事過多年?,府上還有多少人,願意為我效命呢?”

岑綱整頓衣冠,鄭重拜道:“我等當?年?追随大将軍起事,是為匡扶社稷,挽救黎庶,這樣的志向,哪裏是時間所能?磨滅的?反正之戰後,窦敬在外戕害忠良,在內苛待發妻,逼迫天子,倒行逆施,與當?年?的荒帝又有什麽兩樣?如若我等視若無?睹,豈不是叫天地神靈輕看,覺得我們當?年?發下?的宏誓并?非是為社稷,而是為了今天的富貴嗎?”

梁夫人将他攙扶起來?,正色向他行禮:“請祝君助我!”

岑綱震聲道:“敢不從命?!”

……

裴仁昉下?了值之後,鬼使神差的又來?到了當?初遇見?那位老者的地方,但見?景觀如舊,那老者卻不知所蹤了。

“難道當?真如他所言,以後不會?再見?了嗎?”

裴仁昉不由得有些悵然,暗嘆口氣,沿着?長街,漫無?目的的踱步,享受這難得的清閑時光。

他是他父親的遺腹子,也是他父親僅有的子嗣,而他的父親,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也是祖父唯一一個?活到成年?的孩子,因而他還沒有出生,肩膀上就承載了諸多人的希冀。

父親因故辭世的時候,只有二十七歲,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将尚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孩子送進墳墓,其悲恸可?想而知,母親年?紀輕輕便失去?了丈夫,更是痛心斷腸。

等到傷痛過去?,祖父親自往父親喪生的那處河灘去?考察,卻發現了幾分蛛絲馬跡,他幼子的死或許并?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人為。

祖父奏請天子,親自去?查此事,最後真相揭開,參與陰謀的不僅僅是貪污修築河堤撥款的官員,甚至也有裴家其餘人的影子……

祖父被刺痛了。

幼子的離世讓他痛心,而親人因利而生的算計讓他憤怒!

他知道那些人是為了什麽——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還在人世,而這個?兒子此時膝下?只有一女,若是這個?兒子意外亡故,偌大的裴家,只怕就要交付給分家,亦或者過繼來?的嗣子繼承了!

祖父年?輕時候性烈如火,年?老之後脾氣也未曾消減,依照他的性情,寧肯把裴家所有東西堆起來?燒了,也不會?叫那些隐藏在背地裏的雜種吃自己骨肉的人血饅頭!

而他的母親羊氏,就在此時被診出了身孕。

這是上天對裴家的恩賜,如若母親得子,裴家也就有了可?以繼承家業的少主,年?僅三歲的姐姐以後也就有了依靠。

那時候,祖父與母親的欣喜可?想而知。

然而希望之後就是絕望。

十月臨盆,瓜熟蒂落,母親誕下?的是個?女兒。

她伏在床上嚎啕痛哭,為丈夫的枉死,為長女的無?依無?靠,為剛出生的可?憐的孩子,也為這拼命掙紮仍舊不能?逃脫災厄的命運。

難道上天真的這樣絕情,讓她眼看着?旁支人踩在丈夫的屍骨上,奪走裴家的家業嗎?!

彼時夕陽西下?,餘晖壯麗,裴太傅默不作?聲的坐在外室,聽見?兒媳婦的哭聲之後,便什麽都明白了。

裴太傅封鎖了兒媳生女的消息,隔着?簾子問她:“早在你?有孕之初,我心裏便生出一個?想法來?,只是孩子落地之前,不好說與你?聽。”

他沉吟良久,終于道:“這個?剛出生的孩子,就當?做男孩來?養,怎麽樣呢?”

羊氏看着?襁褓之中的幼女,神色掙紮,片刻之後,她握住女兒的一只小手,眼淚奪眶而出:“兒媳生下?的,本來?不就是兒子嗎?”

裴太傅一聲長嘆。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裴仁昉逐漸長大。

他很聰明,相貌也生得格外出挑,又有裴太傅悉心教導,很早就是聞名遐迩的神童,甚至曾經被選為皇子的伴讀。

母親羊氏格外的關愛他——除去?先天的母愛之外,其間還摻雜了對于自作?主張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歉疚與不安。

祖父也是如此。

裴仁昉自己反倒不覺得有什麽。

他從小就是個?理智的孩子,知道怎麽做對自己,對姐姐,對祖父和?母親最好。

他習慣了束胸,習慣了摒棄一切女孩子才會?有的愛好,當?羊氏為此默默流淚的時候,反倒會?寬慰她:“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請您不要因為過去?所做出的正确抉擇而傷心。如果不是您,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能?見?到這樣的風景。”

他并?不單單是為了寬撫母親,才這樣說的,他是真的這樣覺得。

裴仁昉逐漸長大,才名傳得更遠,耿彰往裴家拜會?時見?到他,考校之後當?即拍板,将他收為弟子。

老師是個?聰明人,師徒二人相處的久了,難免察覺到幾分端倪,只是他卻什麽都沒有說,甚至特意幫他上下?打點,順利完成了整個?考舉流程。

只是在他狀元及第之後,對他說:“人活一世,不過幾十年?,總要做一些有益于人間的事情,不是嗎?”

裴仁昉畢恭畢敬的向他行禮:“弟子受教了。”

再之後,他主動奏請調往偏僻之地,在外一呆就是數年?,待到今時今日,再度回到長安,反倒覺得這個?從小長大都生長于斯的故裏,竟也變得陌生了……

巴陵王今日包了整個?齊雲樓宴客,酒喝得多了,略有些醺然,随意尋了個?窗戶透氣,卻是驚鴻一瞥,整個?人都怔在原地。

幾瞬之後,他恍然回神,朝着?那人遠去?的方向,揚聲喊道:“喂,裴仁昉!”

裴仁昉應聲回頭,便見?一個?年?輕男子身在高樓,向光而立,一側酒樓旗幟招展,卻分辯不出他面容。

平輩之間直呼名姓,甚是無?禮,他微微眯起眼,拱手行個?平輩禮,沒有急于作?聲。

巴陵王又是一怔。

多年?未見?,他不認識我了麽?

繼而又覺羞怒:是啊,裴仁昉是誰啊,怎麽會?記得他這種無?關緊要的人呢!

他冷下?臉來?,便待使人去?叫裴仁昉上來?,哪知道就這一錯神兒的功夫,人都不知道走哪兒去?了!

巴陵王氣怒交加,馬上打發人往裴家去?下?帖:“昔年?同窗故事,歷歷在目,如今裕之還朝,竟然連舊人都不認識了嗎?裕之一心躲避皇妹也就罷了,總不至于連我也要躲避吧?”

約定了時辰,請他往齊雲樓喝酒。

裴仁昉這才知道,今日叫住自己的究竟是誰。

巴陵王啊……

真的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進宮去?給皇子做伴讀的時候,也只有九歲,每天都跟其餘幾個?伴讀一道侍從在皇子身邊,有專門?的老師授課,同其餘那些皇子公主,亦或者外戚勳貴之子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

只依稀記得,巴陵王仿佛是個?有些張揚的少年??

然而時移世易,昔年?的那些微末印象,早就随着?時間的逝去?而變得模糊了……

畢竟是昔日同窗,又是皇家親王,下?帖過來?,總不好推辭。

裴仁昉思量幾瞬,到底還是應了下?來?。

……

西堡村。

姜家兄妹三人把話說定了,便雇傭了一輛馬車坐着?回家,要将姜滿囤與費氏接到長安。

姜滿囤一聽就拒絕了:“不去?,不去?不去?!”

他說:“縣令大人剛給我安排了差事,哪裏能?走?”

費氏也道:“到了長安,住在寬敞的房子裏,每天瞪着?眼睛看天嗎?”

對付這種中年?夫婦,姜麗娘可?太有經驗了,來?之前就安排好了。

元娘溫聲細語的同二叔道:“姜氏石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這是麗娘搞出來?的呀。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滿肚子的心思,我們寄住在石家,總不好一直麻煩老師吧?哥哥又有了差事,外邊許多事情,總不能?叫她一個?小姑娘出去?跑呀?”

姜滿囤被說動了。

姜麗娘勸費氏:“娘,我哥當?官了!你?不為自己想,還不為我哥想嗎?你?想找個?什麽樣的兒媳婦?你?想要的兒媳婦,想要你?這四間破屋嗎?想來?看你?家門?口那堆驢糞嗎?!”

費氏:“……”

好,好像是哈。

費氏也被說動了。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沒話說了。

嗐,那就搬吧。

費氏帶着?兩個?女孩開始收拾東西,姜滿囤跟姜寧去?裏正家開具搬家的文書?,完事之後又往族長家裏邊去?走動。

姜寧如今已經做了官兒,出門?在外,今非昔比了。

裏正聽說姜家人來?了,趕忙親自去?迎,痛快的開具了文書?,和?氣的把人送走。

回家之後,他不由得同老妻感慨:“鳳凰要飛,怎麽能?攔得住?”

姜家族長聞訊,也是由衷的替姜寧高興:“好孩子,有出息啊,你?能?立得起來?,你?兩個?妹妹,你?爹你?娘,以後都有指望!”

又說:“這是我們這一支搬到西堡村之後,出的第一個?官身!明天不要急着?走,等我開了祠堂,将這個?好消息告知先祖!”

姜滿囤父子倆笑着?應下?。

……

把西堡村的一幹事項都處理完,姜家夫婦便正式辭別左鄰右舍,搬到了長安居住,而姜寧與元娘、麗娘兩姐妹則精心挑選了幾樣禮物,依次往幾位師兄府上拜訪。

幾家人見?狀,也是暗暗稱奇。

若是同等人家,也便罷了,可?姜家人的腿才從泥裏邊拔出來?多久呢?竟也有這等心氣,實在是叫人欽佩。

韓夫人受到的震驚是最大的——作?為姜麗娘的合夥人,她豈不知姜麗娘手裏總共有多少進項?

難為這幾個?孩子居然舍得這樣大手筆置辦禮物了。

由是愈發的看重姜家兄妹幾人,又專程寫信給遠在遼東的父親,詢問娘家侄子的婚事定下?了沒有:“姜家二女,俱是難得良選,若非我兒早早成家,我必然是要娶回來?做兒媳婦的……”

姜麗娘卻不知韓夫人正在為自家兄妹的姻緣奔走牽線,此時她身處在直市之中,看着?某個?攤主面前擺放的那堆深褐色淺褐色淡黃色的小山,兩眼發光。

菌子!

這東西在長安可?不多見?啊!

甚至可?以說她出生之後就沒見?過!

元娘秀氣的眉毛皺着?,小聲說:“這是什麽呀?”

姜麗娘興奮的告訴她:“菌子,好吃的!”

又跟攤主問價。

有些貴。

姜麗娘果斷砍價,你?來?我往的拉扯了幾個?回合,最終雙方各退一步,她交了錢,屁颠屁颠的把菌子提走了。

元娘大長見?識,回去?的路上還在疑惑:“這東西真能?吃嗎?”

“可?以的,”姜麗娘歡天喜地道:“晚上我親自下?廚,老師和?師兄們有口福啦!”

一衆師兄們:“……”

Emmm。

這什麽玩意兒啊,真的能?吃嗎?

石筠走南闖北,倒是真的知道:“仿佛是南方的蘑菇?只是……”

他眯着?眼,不太确定的問元娘說:“這東西好多都有毒吧,你?們确定沒問題嗎?”

元娘心說我也這麽問過麗娘啊,她說沒事的,上菜之前她自己先吃幾口,賣菌子的人也信誓旦旦說肯定都能?吃……

元娘輕輕嘆了口氣,沒說話,就在這時候,廚娘急忙忙過來?了,一張臉憋得通紅,忍着?笑說:“元姑娘趕緊去?廚房看看麗娘吧……”

元娘聽得心下?微突,再看廚娘神色,又覺得或許不是什麽生死大事,幾個?師兄放心不下?,跟她一起過去?,隔着?老遠就聽見?姜麗娘的聲音了,铿锵有力,中氣十足,好像是在驅趕什麽似的。

元娘放心了點,出聲喊她:“麗娘,你?幹什麽呢?菌子呢?”

姜麗娘的聲音慌裏慌張的傳過來?:“先別管菌子了,廚房裏有條龍啊——姐姐你?快來?幫我!”

元娘:“……”

啊這。

……

姜麗娘吃菌子中了毒,額頭勒着?條抹額,病歪歪的在塌上躺了兩天,才算是恢複了精神。

然後二話不說,就要去?找賣菌子的算賬。

元娘又好氣又好笑:“你?快回去?躺着?吧,估計着?早就賣完走人了。”

姜麗娘:“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花錢買東西還被毒倒了,這上哪兒說理去??他走了是一回事,我找不找是另一回事!”

姜寧在少府當?差,不在石家,她就去?找幾位師兄:“有沒有人能?跟被不良商販賣的毒菌子毒倒的可?憐師妹去?讨個?公道?有沒有有沒有?有的話咱們這就走,沒有的話我待會?兒再來?問問!”

幾個?師兄正在忙活,聽她在這兒吱兒哇,都抿着?嘴偷笑。

鄭規連頭都沒擡:“喲,是小師妹啊,你?不好好的在廚房裏打龍,到這兒來?幹嘛?”

孫三橋哈哈大笑,吩咐一邊打下?手的侍從:“給她罐蜂蜜,趕緊讓她走!”

沈括跟慕雪漁也大笑出聲。

姜麗娘氣壞了:“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啊!”

她自己氣呼呼的出了門?,到了當?初買菌子的地方一看,賣菌子的商販早就不見?蹤影了。

姜麗娘好生郁卒,就近買了個?烤地瓜,舉在手裏邊吃邊在長安城裏閑逛,冷不丁被人從後邊撞了下?,地瓜沒拿穩,直接掉地上摔成泥了。

姜麗娘:“……”

《 本來?今 天就煩 ! 》

她轉過頭去?對着?撞自己的人怒目而視,不曾想對方先一步開口了:“實在是對不住……啊,姜,姜行?”

姜麗娘認出來?人是誰,也是錯愕不已:“裴少監?”

目光在他臉上一掃,姜麗娘迅速就發現了幾分不對勁。

他腳下?不穩,神色醺然,好像是喝醉了,但強撐着?不能?倒下?,兩頰微紅,眉頭微蹙,眼角眉梢透露出的情狀,有些像……女孩子?

嗯???

姜麗娘下?意識的擡頭去?看他頭頂,就發現上邊的字果然變了,不再是初次見?面時的“治世之能?臣”,而是嶄新的三個?字“女狀元”!

姜麗娘驚呆了,但是反應的速度并?不慢,察覺到裴仁昉應該是在躲避什麽人,目光四下?裏迅速一掃,趕緊将她拽到了一處蔭蔽的巷子裏。

謝天謝地,這些年?的豆腐腦沒白賣,也叫她把這片區域逛熟了,知道走那條路最能?避開人流,迅速離開此地。

裴仁昉起初還有些慌亂,再看姜麗娘行走躲避都很有分寸,便不曾言語,強打起精神來?,與她在街角小巷中往來?穿行。

姜麗娘将她帶到了一處偏僻的橋洞裏,回身看後方無?人,周遭僻靜,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長籲口氣:“累死我了!”

又問裴仁昉:“你?還好嗎?”

裴仁昉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不顧形容的坐在地上。

她胸膛緩慢的起伏着?,目光溫和?,又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幫我,你?不怕惹上麻煩嗎?”

略微頓了頓,又說:“你?應該看出來?了吧,我其實并?非男子。”

姜麗娘喘息着?說:“別說我們認識,就算不認識……我見?到女孩子遇上了麻煩,也是要幫忙的呀……”

裴仁昉聽得愕然,繼而回過神來?,莞爾一笑,當?真是絕世容光。

姜麗娘覺得自己要是條毛巾的話,這會?兒從頭到腳扭一圈兒,大概得嘩啦啦的往下?流檸檬汁!

為什麽人家既能?有99點的頭腦,也能?有99點的臉啊!

好氣!

她由衷的嘆了口氣,又問:“裴少監,你?到底是遇上什麽事情了?有沒有我能?幫到的呢?”

裴仁昉為她的情狀而感到驚奇,不答反問:“你?難道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譬如,為何會?女扮男裝,度日多年?……

姜麗娘觸及到她的視線,瞬間明白過來?,然後不由得失笑:“如果你?願意說,我當?然很願意聽啦,但如果這件事情牽扯的太多,你?不方便告知于我的話,我也不會?刨根問底。放心吧,我會?守口如瓶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仁昉又是一怔,繼而站起身來?,正色向她行禮:“姜姑娘,多謝你?。”

姜麗娘笑着?搖搖頭,又拉住她衣袖叫她坐下?:“你?我此前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據我所見?,卻覺得你?逢事不驕不餒,頗有君子之風,今天的事情,亦或者不得已的女扮男裝,應該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又何必深問呢。”

又說:“如果今日情狀相反,是你?遇見?我,難道你?會?置之不理嗎?”

裴仁昉當?即道:“當?然不會?。”

“那不就得了嗎?”

姜麗娘很随意的道:“你?救我與我救你?,又有什麽區別呢!”

說完她又想起另一事來?,霎時間滿面欽佩:“噢,我剛才忘了說,你?好厲害啊!到底是怎麽考中狀元的呢?不是我自吹自擂,如若我托生為男子,應該可?以金榜題名,起碼也能?混個?舉人吧?但是狀元——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想啊!”

裴仁昉:“……”

裴仁昉沉默了幾瞬,試着?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她:“就是看書?,研讀透,常在民間行走,了解民生,再去?考試,就中了。”

姜麗娘忙道:“都是看什麽書?,要讀幾遍?”

裴仁昉:“……”

裴仁昉很疑惑:“書?還要看第二遍嗎?”

姜麗娘:“……”

風水輪流轉,姜麗娘終于明白被天才碾壓是什麽滋味了。

她一臉郁卒,神色怏怏。

裴仁昉在旁觑着?她神情,反倒笑了。

她沒有跟同齡的女孩子相處的經驗,也很少跟同齡的男孩子一處玩鬧,陡然遇到一個?年?紀相仿,又不循規蹈矩的少女,實在覺得很有意思。

略微沉吟片刻,她如實的将自家之事說與姜麗娘聽,末了,又說起今日之事來?:“巴陵王相邀齊雲樓,我前去?赴約,宴上的酒,有些不對勁……”

姜麗娘為她參謀:“這個?巴陵王,不會?是知道了什麽吧?”

裴仁昉心頭一跳,凝神沉思不語,良久之後,終于自嘲一笑:“知道就知道吧。”

姜麗娘:“……”

姐妹,你?別擺爛啊!

還是說事情沒我想象的那麽嚴重?

她趕忙問:“這要是傳出去?……”

裴仁昉:“噢,欺君之罪,我大概會?被斬首?我祖父在朝中還算有點人脈,好一點能?保全性命,不好的話,大概就是一家上路吧。”

姜麗娘:“???”

那你?還能?這麽淡定?

裴仁昉見?她一臉急色,反倒笑了:“這是欺君之罪,但也不至于誅九族,至于裴氏的分家,早在我父親辭世之後就不來?往了。牽連不牽連的,無?甚緊要之處。”

她滿不在乎的說:“一旦事發,頂多就是滿門?抄斬,我們家總共就四口人,祖父,母親,姐姐,還有我。我十歲那年?,家裏人聚在一起談過此事,祖父給了我們選擇的機會?,是要叫我‘暴病而死’,做收養來?的裴家女兒,還是繼續做裴仁昉,如你?所見?——我們做出了一致的選擇,落子無?悔。”

姜麗娘聽得有些難過,沉默許久之後,終于吐出來?一句:“這世道,女孩子為什麽這麽難啊!”

只有兒子才能?繼承家産,女兒難道就不是自己家的骨肉嗎?

想到此處,姜麗娘越發的難過——別說是古代,就算是現代社會?,還有人四五十歲了都要豁出命去?拼兒子呢!

裴仁昉見?狀,反倒笑着?寬撫她:“事情也沒有真的壞到這種地步啦,也要看巴陵王究竟是個?什麽人,在打什麽主意。”

她說:“如果他對此一無?所知,那當?然是再好不過,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些什麽——”

裴仁昉沉吟道:“就要考慮,他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窺探裴家這樁隐秘的了……巴陵王,他是先帝嫡親的堂弟啊,先帝大行之前,他要入主大宗的消息甚嚣塵上,如果他是想以此來?要挾我,拉攏裴家的話……”

她眉頭微挑:“我還是先下?手為強,進宮把他賣給陛下?吧!”

姜麗娘:“???”

你?們搞政治的心都這麽髒嗎?

不過我還是要說——幹得漂亮!

不管那個?巴陵王到底是懷着?什麽心思,請人吃飯,酒水卻有問題,那幾乎就能?斷言,這個?人要麽是蠢,被人做筏子利用了,要麽就是壞,心懷鬼胎!

姜麗娘才不同情他!

裴仁昉既然有了主意,姜麗娘便不多言,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來?,馬上熱情洋溢的問她:“我打算拉人組團,搞一個?合作?組織出來?,你?有沒有興趣參與呢?”

……

真是古怪啊,巴陵王心想。

他問左右:“找到裴少監了沒有?”

仆從們氣喘籲籲的搖頭:“不曾尋得裴少監的蹤跡。”

“滾吧!”巴陵王心煩意亂,擺擺手,随意的打發了他們,自己則嘆口氣,開始凝神苦思: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今天這場見?面,他特意取了一種自己從前打西域收集來?的烈酒來?。

這種酒入口綿柔,尤且帶着?幾分果香,然後後勁卻重,沒喝過的人第一次飲用,多半都會?被拿倒。

巴陵王原本是存了一點壞心思的,想看看從小到大都一臉端正,性情自持的裴仁昉喝醉之後會?是何等情狀,哪成想人的确是喝醉了,卻也保留了三分清明,察覺到不對勁之後,擡腿就走。

巴陵王猝不及防,趕緊去?追,裴仁昉二話不說,就拔劍出鞘。

好歹當?過幾年?同窗,巴陵王太知道裴仁昉的能?力了,詩詞算賦無?一不精,師從司空耿彰,學得一身好劍術……

他不敢直面其鋒,就這麽一慌神兒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

這一回的籌謀不曾如願,下?回再去?請,只怕裴仁昉就不會?赴約了……

巴陵王不由得心生惆悵,只是在這惆悵之餘,又覺得有些疑惑——方才裴仁昉的臉色,真是非常難看啊,可?是又有點奇怪。

可?究竟是哪裏奇怪,他一時之間又說不出來?。

巴陵王打發人往裴家去?走一趟,看裴仁昉回去?了沒有,自己也回了王府。

為了勸說裴仁昉飲酒,他自己少不得也要用些,此時酒意上湧,頭腦昏沉,他只想趕緊找個?地方倒下?睡一覺。

就是在這半睡半醒的時候,巴陵王終于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

他一直都知道裴仁昉相貌生得好,打從進宮給皇子做伴讀開始,公主皇子們也好,他們的伴讀們也好,都喜歡跟他說話。

那時候裴仁昉坐在庭院裏溫書?,陽光照在他臉上,肌膚剔透,眉眼溫潤,宛如一尊玉人,周圍人都看得呆了。

而他這個?人向來?冷靜自持,七八歲的時候也顯得老成,但是人又有禮貌,不拘是什麽身份的人,哪怕是宮女內侍傳話,他也會?一板一眼的向人稱謝,如是不只是貴人們喜歡他,連那些侍從們也親昵的稱呼他裴郎。

人皆有愛美之心,巴陵王也不例外,那時候他還年?少,性情頑劣,下?意識用惡劣的态度來?掩飾自己對于裴仁昉的向往,譬如說故意将裴仁昉的書?丢到水池裏邊去?,又或者是将他的筆墨藏起來?捉弄他……

而裴仁昉好像天生就少了一根名為急躁的神經,被捉弄了也不氣不惱,向幫他從水池裏撈出書?本的內侍致謝,又婉拒了邀請他一起用書?的某位伴讀,自己卷起衣袖,到院子裏晾曬被水浸濕的書?本。

等到博士們來?上課的時候,他面前沒有一本書?,然而被點起來?回答問題時,卻仍舊言之有物,毫無?錯漏。

也是,那可?是裴仁昉啊!

過目不忘的裴仁昉。

巴陵王見?狀氣壞了,又偷偷把裴仁昉的東西藏起來?了,第一次第二次還沒事,第三次藏到一半,心有所覺擡起頭來?,就見?裴仁昉站在窗外,神色無?波無?瀾的看着?他。

巴陵王下?意識的心虛,緊随其後的是強撐起來?的惱怒:“你?看什麽?!”

裴仁昉說:“沒什麽。”

然後就走了。

走了!

巴陵王險些原地氣死!

被藏的不是你?的東西是嗎?!

他氣急敗壞的追出去?:“喂,裴仁昉,你?都看見?了對吧?!”

裴仁昉點點頭,說:“是的。”

巴陵王更生氣了:“你?難道就沒什麽想說的?你?是縮頭烏龜嗎?!”

裴仁昉那雙烏黑的眼眸注視着?他,想了想,說:“我确實有話想說,但是想了想,都是些會?讓人覺得窘迫的話,就作?罷了。”

巴陵王:“???”

巴陵王大怒:“你?說,我聽着?!”

裴仁昉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我覺得你?應該是不讨厭我的,可?是為什麽,你?要一次次的做這種事?是因為你?想引起我的注意嗎?”

巴陵王:“……”

天啦,什麽叫尴尬到能?用腳趾摳出兩室一廳!

巴陵王捂住嘴,捂住臉。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找個?密不透風的垃圾袋鑽進去?!

裴仁昉神色平靜的注視着?他,好像還想說句什麽,卻被從外邊過來?的另一位伴讀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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