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剛出生的小皇子躺在襁褓裏睡得正香, 姜皇後有些疲乏,也暫且合眼歇下。
姜麗娘跟皇帝姐夫一路到了書房,被皇帝姐夫定定注視着, 心裏邊還在猶豫着應該怎麽告訴他那倆字才好。
他知?道朱标是誰嗎?
不知?道的話,就要透露自己的秘密——可怕!
他知?道——夭壽啊,更?可怕了!
姜麗娘很躊躇。
朱元璋用目光暗示了小姨子半天, 最後發?現暗示不行,就只能明示了:“怎麽樣?”
他開門?見山的問了出來:“是什麽?”
姜麗娘心想拼了,再不濟還有我姐呢!
至于秘密這東西……
嗐, 虱子多了不怕咬!
她醞釀了一下情緒,試探着問:“姐夫,你知?道朱标嗎?”
朱元璋原地怔住了。
是标兒啊……
姜麗娘就見到皇帝姐夫臉上?的表情忽然間凝固了,久久沒有作聲, 半晌之後, 忽然別過?臉去,擡手?擦了把臉。
他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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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麗娘先是一驚, 然後大驚。
他知?道朱标,知?道之後還掉眼淚了!
這說明什麽?!!
他不僅僅知?道朱标是誰,還跟朱标感情深厚!!!
那麽, 皇帝姐夫是誰?!!!
媽耶,震驚我三十年——我朱元璋式的姐夫原來真的是朱元璋!!!
朱元璋從驚詫與觸動之中回過?神來,觑着小姨子滿面驚恐的站在不遠處, 他不由得笑了一聲:“怕什麽, 咱們不是一家?人嗎?這麽久了,難道你還信不過?姐夫?”
姜麗娘小聲叫了句:“姐夫?”
朱元璋痛痛快快的答應了, 然後說:“我知?道了,沒事了。去陪陪你姐姐吧。”
姜麗娘放下心來, 利落的答應了一聲,退将出去。
門?扇将要閉合的時候,她鬼使神差的往裏看?了一眼,正逢皇帝姐夫也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朝她笑了一下。
姜麗娘按捺住心頭的小小驚駭,回了一個笑容。
朱元璋反倒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膽子大了不少啊。”
門?外,姜麗娘長長的舒了口氣。
其實皇帝姐夫,也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可怕。
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在特定的時候,可能會變成冷血動物,但是同樣在某些特定的時期,也可能會變得溫情脈脈。
至少在現在,皇帝姐夫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歷史上?上?冷冰冰的一位皇帝。
……
借着姐姐生子這個時機,姜麗娘多休了幾天假,想着回家?陪陪爹娘,哪成想昨天回去,第二天就又進了宮。
姜皇後了然道:“叔母催你了?”
姜麗娘郁郁的坐在床頭,取了撥浪鼓逗弄搖床裏的小外甥。
昨天她回了家?,費氏難免要問起姜皇後和新生的皇子,母女倆親親熱熱的說了幾句話,費氏便敲起邊鼓來:“你姐姐才比你大多少?孩子都生了,麗娘啊,你也是時候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
又絮叨着說:“你在外邊忙那麽多,頂什麽用?咱們家?又不缺衣少食,錢多的花都花不完!聽娘的話,娘難道會害你?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幾個孩子傍身,這才是你該打算的!”
看?女兒不說話,又說:“咱們家?沒幾個認識的人,但石公不一樣啊,看?你師母給?做的媒——你嫂嫂多好哇!實在不行,也還有你姐夫呢,滿天下的青年才俊憑你去挑,想找什麽樣的找不到?”
姜麗娘低着頭,說:“我多陪你們幾年,不好嗎?”
費氏道:“那你也不是正經在家?陪我們啊?七八天才回來一次,還得分一半時間到你老師那兒,你也不看?看?,哪有小娘子跟你似的,沒出嫁呢,就成天的不着家?……”
姜麗娘不說話了。
費氏倒是還想再說幾句,外邊卻有小丫鬟來請:“太?太?,娘子請您過?去瞧瞧呢,廚下在腌雞蛋,娘子不曉得家?中舊例……”
西堡村的風俗,出嫁的女兒生了孩子,娘家?是要腌雞蛋送過?去的。
費氏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看?女兒悶頭坐着不說話,又有些心疼,拉着她的手?說:“兒啊,你的娘十月懷胎生的,娘怎麽會害你?本朝女子十六婚嫁,你今年都十七了。現在開始相看?人家?,來年十八出嫁,雖有些大,但也不算太?大,好後生随你挑。”
“等你過?了二十歲,找的都是些什麽人?要不就是鳏夫,帶着幾個孩子,要不就是身上?有毛病,找不到人的。咱們能找好的,幹嘛非得往後拖,找個孬的?”
她說:“你好好想想吧。”
出門?去了廚房。
姜麗娘在家?裏待不下去,又不想浪費這幾天假期,轉頭就進了宮。
她同姐姐抱怨:“娘她巴不得馬上?就把我嫁出去,再馬不停蹄的生幾個孩子,然後給?兒子娶媳婦,催着兒媳婦生孫子,給?女兒找婆家?,催着女兒生外孫……”
姜皇後抿着嘴笑。
最後說:“婚嫁是大事,怎麽能馬虎?從前是沒法子,到了歲數就得出嫁,又怕家?裏嫂嫂說閑話,嫌棄小姑在家?吃白食,可現在呢?你自己的俸祿,吃都吃不完,倒也就不必急了。”
姜麗娘反倒有些詫異:“我以為姐姐也會勸我呢。”
姜皇後道:“我怎麽會不明白你?都是從那時候過?來的,正因為我嫁了人,知?道嫁一個什麽樣的人好,所以才不催你。”
她摸着妹妹的頭發?,柔聲道:“麗娘,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我其實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迥異于常人的女孩子,你很有主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遇上?事情也別怕,你有姐姐,有外甥呢。”
說完,姜皇後低頭去看?躺在旁邊的兒子:“是不是呀,小壞蛋?”
朱标很配合的“啊”了一聲。
這一世,娘有妹妹呢。
嫡親的姨母,做外甥的哪有不關?照着的道理?
姜麗娘被可愛的小外甥萌到了,低下頭親他肉乎乎的小臉蛋,又壞笑着撓他的癢癢肉:“還豎着耳朵聽呢,你是不是真的能聽懂啊,嗯?”
朱标:“……”
朱标艱難的動了動腿,奈何?此?時連翻個身都做不到,根本無力反抗,只能選擇屈服。
小姨你這個樣子,以後我很難幫你啊。
……
姜麗娘在宮裏邊住了幾天,便又回到城外莊園打卡上?班,日子倒也過?得充實,直到這天傍晚,姜寧急匆匆騎馬去找她。
姜麗娘見他滿面急色,心頭便是一個咯噔,而姜寧雖急,卻也還是按捺住滿腹焦急,拉着妹妹去無人處說話:“芳娘有沒有來找你?”
芳娘,就是楊氏那個很能跟姜麗娘談得來的妹妹。
“沒有啊,”姜麗娘搖頭,然後馬上?反問:“芳娘怎麽了?”
姜寧低聲道:“她不見了。”
靜默幾瞬,又說:“楊家?正在給?她議親,已經說定了人家?……”
姜麗娘心頭微沉。
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姜寧已經上?了馬,回頭叮囑她:“我再去別處找找,你不要将這件事透露給?別人知?道——要是她來找你,你一定留下她,再使人去給?我送信,你嫂嫂現在都要急瘋了。”
姜麗娘應了一聲。
回去之後,心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芳娘比她小三歲,才十四歲呢,竟就開始議婚了?
她一個小姑娘,又能跑到哪兒去?
可別遇上?什麽事啊!
因為這樁心事,晚上?姜麗娘便睡得遲些,哪知?道半夜時分,卻忽然被湖州叫醒了:“姑娘,姑娘?”
湖州在她耳邊說:“芳姑娘來了!”
姜麗娘猛地一驚,坐起身來:“什麽?!”
湖州又說了一遍:“芳姑娘來了!”
姜麗娘一把抓住她的手?。
湖州則會意道:“您放心,我已經叫人請芳姑娘去客房休息了,沒驚動旁人。”
說着,又給?她取了衣裳過?來:“奴婢吩咐廚房送些膳食過?去,只是看?芳姑娘的神色,需要的只怕不是一口飯呢。”
姜麗娘匆匆穿好衣裳到了客房,敲門?進去,便見芳娘像只受驚的小鹿似的猛地一顫,看?是她來了,神色略微松了幾分,只是眉宇間仍然透着幾分警惕。
她嘴唇嗫嚅幾下,輕輕叫了聲:“麗娘姐姐……”
桌上?擺着一碗醬肉面,顯而易見的沒有動過?。
姜麗娘見狀,便擺擺手?示意湖州出去,自己則壓低了聲音問:“芳娘,你是為什麽跑出來的?你家?裏都急瘋了,你知?不知?道?”
芳娘兩只手?緊緊地攥着袖子,說:“我有心上?人了,我不想嫁給?家?裏安排的夫婿……”
姜麗娘變了臉色:“芳娘,你不會是跟人私奔出來的吧?!”
芳娘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如果是呢?”
姜麗娘驚道:“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雖然這個時代風氣開放,并沒有裹腳和失節事大,但女子婚前私奔,決計不是什麽好名?聲!
更?別說她的父親乃是當代名?士,經學大家?!
芳娘看?着她,臉上?的神情反倒逐漸舒展起來:“麗娘姐姐,你也覺得我瘋了嗎?”
她說:“可是,我要怎麽做才是不瘋?聽從家?裏的吩咐,嫁給?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大我十五歲的男人做繼室嗎?只有這樣,我才是楊家?的好女兒,才能換一句不瘋嗎?”
姜麗娘又是一驚:“大你十五歲?!”
芳娘點?點?頭,漠然道:“是啊,大我十五歲,有四個孩子的鳏夫。”
姜麗娘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怪不得芳娘要逃婚呢!
她瞠目結舌道:“有四個孩子的鳏夫……楊伯父不像是這種人啊。”
姜麗娘與楊先生沒太?多交集,可他是石筠的朋友,嫂嫂楊氏的父親,又不為門?第所限,願意将女兒嫁給?外戚之家?,與妻子感情甚篤,妻子去世之後沒有續娶,也無妾侍……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給?女兒選這樣一個夫婿?!
芳娘見狀,不禁微微笑了起來,眉宇間帶着幾分嘲弄:“父親給?我選的,是他覺得可靠的人選。”
“那是我父親同門?師兄的兒子,人品端正,家?風清和,并無妾侍。原配妻子辭世三年之後,才開始議親,也是很有才華的,有我父親的這層關?系在,舅姑也會善待于我,這麽一說,是不是還不錯?”
姜麗娘默然。
芳娘又笑了笑。
她以一個非常失禮的姿态坐在床邊,兩手?抱膝,下颚墊在膝蓋上?,神色凄迷:“可我不想,不想嫁給?他。即便他是一個好人,我也不想嫁給?他。麗娘姐姐,我有錯嗎?”
姜麗娘注視着她,良久之後,搖了搖頭:“你沒有錯。”
怎麽能說她有錯呢?
盲婚啞嫁,稀裏糊塗的把後半輩子賭進去了,不想賭,有錯嗎?
父親選好的未來夫婿,就一定合乎女兒的心嗎?
如果說芳娘逃婚有錯,那她姜麗娘豈不是錯上?加錯?
非得馬上?找個人家?嫁過?去,再生幾個兒子才算對得起家?中爹娘!
芳娘笑了笑,又說:“即便他沒有大我十五歲,沒有四個孩子,他沒有成過?婚,他是個頂好的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給?他,我有錯嗎?”
姜麗娘說:“沒有錯。”
芳娘終于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她真摯的說:“謝謝你,麗娘姐姐。謝謝你叫我知?道,這麽想是沒有錯的。”
芳娘拿起筷子,夾了面往嘴裏送,吃了一口下肚,才突然想起似的說:“麗娘姐姐,使人去給?我家?裏送信吧。”
說完,又低下頭繼續吃面。
姜麗娘卻沒有如她所說那樣吩咐人送信,而是拖着凳子再靠近她一些,低聲問:“你是跟……一起出來的嗎?現在又怎麽會一個人來我這兒?”
芳娘把嘴裏的面條咽下去,這才回答她:“不是,我就是一個人跑出來的。我沒有跟人私奔,之前說有心上?人,是騙你的。對不起。”
姜麗娘愕然的張開了嘴,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芳娘,你……”
芳娘卻又笑了,很釋然的:“我一定要有個心上?人,才能逃婚嗎?不能是我自己不想嫁人,所以才逃出家?門?嗎?”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面,眼睫一垂,淚珠滾滾落下:“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麗娘姐姐,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本事,我養活不了自己,倒是能做個女先生教人讀書,但是誰願意聘請我呢?又沒有路引,備不住連長安都沒出,就被拐子抓住賣了……”
芳娘說:“我打從出門?開始,就是想來找你。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聽你說一句話。如果連你也說,我違背父命,不願出嫁是錯的,那我就認了,老老實實回去嫁人。”
“可是我覺得你不會,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覺得……”
她眼睛裏有光芒在閃爍,不知?是淚光,還是別的什麽:“知?道天地之大,還有個人覺得我這麽想不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我就很高?興了。”
芳娘又說了一遍:“謝謝你,麗娘姐姐。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些事情我不會告訴別人,讓人去給?我家?裏送信吧。”
姜麗娘注視了她半晌,眉頭蹙着,低聲說:“你知?道自己回家?之後會怎麽樣嗎?”
芳娘坦然道:“我爹知?道我如此?不情願,一定會主動上?門?致歉,請求退婚的。至于我,大概會被關?在家?裏待幾年吧,幾年之後,要是我能棄暗投明,約摸着就會被遠遠的嫁了,要是不能,多半就要在家?老死了。”
姜麗娘一時不知?該為她慶幸,還是該為她悲憫。
慶幸的是這個時代風氣開放,沒有女子私逃出家?就要被浸豬籠,亦或者一根繩子吊死的腐朽枷鎖。
悲憫的是芳娘小小年紀,卻以一種如此?漠然的态度,向她陳述自己來日的命運。
可她又能為芳娘做什麽呢?
芳娘慢慢将那一碗面吃完,見姜麗娘尤且在出神,神色隐約露出幾分不忍,反倒笑着勸她:“麗娘姐姐,不必遲疑了。叫人去送信吧。除此?之外,你能怎麽辦呢?我上?有父親兄姐,旁有宗族親眷,我的未來如何?,你是做不了主的。”
姜麗娘只得聽從。
湖州進門?來收拾了碗筷,又體貼道:“已經給?芳姑娘備了水,您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芳娘搖搖頭,禮貌的說:“謝謝你,湖州姐姐,不過?不必了。我想很快就會有人過?來接我了。”
湖州目光在她身上?落定幾瞬,再看?看?一側緘默着的姜麗娘,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時值半夜,姜麗娘與芳娘卻都沒有睡意。
姜麗娘木偶一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芳娘反倒很有些閑情逸致似的,揭開燈罩,用銀簽子挑亮燭火的燈芯。
姜麗娘看?見少女臉頰上?有細微的絨毛,燭火下鍍着一層光邊。
她才十四歲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芳娘将銀簽子擱下,起身鄭重?向姜麗娘行了一禮:“麗娘姐姐,我要走了,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給?我的回答,多謝你。”
姜麗娘将她攙起,還沒等說句什麽,門?就從外邊打開了。
楊氏在前,姜寧在後——這還是姜麗娘第一次見到嫂嫂楊氏臉上?出現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見狀就知?道不好,只是楊氏甚至都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三步并作兩步近前,劈手?先給?了芳娘一記耳光!
她還要再打,姜寧趕緊把妻子攔住:“徽娘,你先冷靜一下……”
楊氏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眼眶便慢慢的紅了:“怎麽會養出你這樣沒有心肝的東西!一聲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沒有想過?家?裏人是如何?的牽腸挂肚?!”
“父親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歲,頭發?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倫之樂的人了,卻因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賠禮道歉!”
芳娘捂着臉,低頭不語。
姜麗娘也柔聲勸慰:“嫂嫂且息怒,芳娘還小呢,她又沒往別處跑,就是到這兒來找我玩兒罷了……”
楊氏別過?臉去擦淚,卻怎麽都擦不幹。
姜寧溫聲規勸妻子,又給?妹妹遞了個眼神,叫她也趕緊勸勸芳娘,給?姐姐服個軟。
姜麗娘只想嘆氣。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到底是誰有錯?
楊先生嗎?
可他其實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标準,給?女兒找了個夫婿罷了。
以當代的标準,沒人能夠因此?指摘他。
楊氏有錯嗎?
她氣惱妹妹亂來,心疼鳏居多年,又因為婚事作罷要求低頭致歉的父親,又錯在何?處?
芳娘有錯嗎?
她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有錯嗎?
本質上?還是父母對于孩子是否具有絕對的支配權罷了。
姜麗娘不能違心的說芳娘有錯。
否則,她就應該馬上?聽費氏的話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為這件事情,第二天姜麗娘無心上?班,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在房間裏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還沒黑,嫂嫂楊氏便又來了,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起來,神色極為憔悴。
她恨聲道:“這個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姜麗娘心頭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湧上?心頭。
再聽楊氏說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後的經歷。
楊家?人彼時都沒有歇息,芳娘先是經歷了一場三堂會審,然後又給?關?到她自己的房間裏,叫靜心反思。
楊氏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悶着頭不說話,就怕她錯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裏的剪刀絲帶什麽的都給?收起來,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幾次,都跟我說她一個人臉朝裏躺在塌上?,我覺得不對勁兒,親自去看?,這個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麽狠得下心來啊!”
別說楊氏親眼所見,姜麗娘此?刻聽聞,也覺膽戰心驚!
她顫聲問:“那芳娘——”
“虧得我發?現得早,才救過?來了!”
楊氏眼下青黑,顯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寝,她握住姜麗娘的手?,哽咽着叫了聲:“妹妹,我是勸不住她了,那個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說的話她肯聽,跑出來也記得來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顧看?她幾天……”
姜麗娘聽到此?處,心頭竟然一松。
她馬上?應下:“好,就叫她留在我這兒吧!”
……
芳娘就這樣成了姜麗娘的助手?。
她年紀小,人又聰明,學東西也快,離了楊家?,倒是在此?處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麗娘欣慰之餘,更?覺蕭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園畢竟是少數,更?多的芳娘,終究還是順從了命運的安排。
芳娘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養的,感激之餘,難免會覺得奇怪:“麗娘姐姐,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姜麗娘告訴她:“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可能也會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兒,但起碼現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別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姜麗娘也好,姜寧夫妻倆也好,都不約而同的隐瞞了姜滿囤夫婦倆。
畢竟在當下而言,這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當費氏聽聞兒媳婦的娘家?妹子在女兒那兒久住,樂不思蜀之後,私下裏跟女兒嘀咕:“可別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給?帶壞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還得了?!”
姜麗娘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當是沒聽見,照舊我行我素。
日子就這麽慢悠悠的過?去了。
……
她其實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姻緣。
即便多年之後再去回想,姜行也覺得,那的确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
那時候諸多經了姜行之手?的發?明創造已經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響徹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時候,終于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後的妹妹,而是會用她來介紹前兩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姜行的老師啊!
姜皇後知?道嗎?
那是姜行的姐姐!
聖賢之說離民間太?遠了,而皇後又太?過?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會知?道切切實實改變了他們生活和命運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潔的玻璃,開在大江南北的工廠,還有價格較之從前暴跌、平頭百姓也可以品嘗一二的糖果,從前聞之色變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廣之後逐漸淡出世人的視線……
姜行在侍中之職外,終于還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後來又升為南陽翁主,甚至于她還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業業的芳娘求了一個官職。
而她遇到博陽侯,則是在泗水邊。
彼時姜行剛剛在随從們的陪伴下視察完新開設的工坊,又應本地書院所請就地講學,結束之後有人送了名?帖給?她,她以為是學生發?問,打開去看?,卻是一首短詩: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姜行的目光在最後八個字上?轉了幾轉,再三确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再一擡頭,就見遠處江水邊站着一個青年,小麥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見她看?過?去,咧開嘴一笑,牙齒雪白。
那是姜行第一次見到博陽侯,卻不是博陽侯第一次見到她。
彼時姜行其實是有一點?欣慰的——世間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
就這麽認識,繼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姜行二十四歲,是費氏口中的“老女”,博陽侯二十一歲,是姜行眼裏的嫩草。
費氏聽聞此?事,喜得見牙不見眼,幾乎是捏着女兒的耳朵叮囑:“我進宮去問了,皇後也說博陽侯府是忠厚人家?,兒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千萬千萬——”
姜行笑着答應了。
直到她往博陽侯府去拜會博陽侯的祖母劉老夫人。
劉老夫人誠然是主母風範,聲色和藹,使人如沐春風,看?得出來,她很中意姜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時候,才柔聲同姜行說:“在外邊抛頭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裏是女兒家?能做的事情?從前也便罷了,以後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鬧了。”
又說:“他父親去得早,又是世代單傳,我挺着一口氣活在世上?,只等着抱重?孫了!”
姜行如同挨了一記重?錘似的,幾乎愕然當場。
幾瞬之後,才低聲道:“怎麽能撒的開手?呢?還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劉老夫人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給?下人去做,便也是了。從前經營那些,是為求一個美名?,現在你既有聲望,又有封爵,還去操持那些卑賤之人做的事情,豈不是失了身份?”
姜行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為了求一個美名?……
卑賤之人才會做的事情……
原來是這麽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為這個時代做一點?事情。
這個時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運是什麽呢?
帶着皇後之妹、南陽翁主的光環,風風光光的嫁入侯府,做當家?主母。
再生幾個兒子,好好經營庶務,叫兒子跟太?子打好關?系,将來出将入相,搏個滿門?榮耀。
“我不是為了過?上?這種生活,才做這些事的。”
她在心裏這麽說。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風光無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認定的普世價值觀又算什麽?”
“姜行,又是誰呢?”
她向博陽侯致歉,退了婚。
博陽侯很難過?,也很黯然:“為什麽呢?”
姜行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有辦法放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對不起。”
博陽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後強笑着說了句:“沒關?系。”
他主動承擔了退親的責任,對外說是自己的過?錯。
費氏聞訊之後,實在氣不過?,想要上?門?去問,姜行嘆一口氣,将實情告知?。
費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麗娘,你是不是瘋了啊?!”
她揪住女兒的衣領,痛哭着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會害你嗎?這麽好的人家?,你以後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紀去給?人當填房嗎?還是自己一個人老死?!”
姜行閉着眼,一句話也不說。
姜寧夫妻在旁邊打圓場:“娘,您別擔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們也養得起……”
“你們閉嘴!”
費氏厲聲道:“這是一回事嗎?!你們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現在你們善待她,以後侄子能善待姑母嗎?侄孫能善待姑祖母嗎?!血緣越來越遠,早晚都會淡掉的,她沒有親生骨肉,以後該怎麽辦?!”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怪胎啊——兒啊,你在想什麽啊!”
姜行默不作聲的出了門?,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莊園之後,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最開始的時候,她戲稱這裏是一對一精細化制造的牢籠,在這裏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時回頭再看?,其實這裏才是她随時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園。
還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細雨,她還沒進門?,就被楊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說是家?裏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別處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麽樣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來攔自己?
難道是博陽侯府的人?
不,他們做不出這種事情。
再則,如果真是博陽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發?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為了什麽?
姜行觑着前來的使女,卻不發?話,眼見着對方的神色愈發?惶恐,而她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到底還是回去了。
剛一進門?,姜行就嗅到府裏邊傳來異樣的氣味,不知?是燒了什麽香料,其中又摻雜了什麽東西,辛辣又刺鼻。
她進了前院,終于知?道府裏邊是在擺什麽架勢了。
姜寧一個勁兒的給?她使眼色,她全?當沒看?見,冷冷的看?着那個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麽東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霧,然後神神叨叨的開始繞着自己跳舞。
噢,是驅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靜的對上?了母親費氏的眼眸,那雙蒼老的眼睛裏裹挾着擔憂、憤懑,還有一個母親對于女兒未來的不安與彷徨。
姜行能說什麽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驅鬼舞,才轉身離開。
長安的街巷那麽多,路那麽長,好像怎麽都走不到盡頭。
可是她已經有點?累了。
姜行蹲在一座石橋邊,兩手?抱膝,小聲的哭了。
細雨悄無聲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姜行擡頭去看?,就見裴仁昉手?中撐一把傘,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後。
她沒有起身,仍舊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問:“你怎麽在這兒?”
裴仁昉說:“我府上?的人出去辦事,看?見你母親去請人,我聞訊便覺得不好,趕過?去也晚了,一路找了過?來。”
姜行又哭了起來:“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腦袋也壞了啊?”
裴仁昉卻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傘撐在她們兩人頭頂,籠罩出狹窄的一方空間。
她用手?帕給?姜行擦淚:“我怎麽會這麽想呢?你難道不知?道嗎?我也是一個被鬼上?了身,又壞了腦袋的人啊。”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後她就聽裴仁昉說:“我們成親吧?”
姜行猶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着說出了一句粗鄙之語:“他算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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