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福慶曾經侍奉過吳王之母德妃, 乃是德妃宮中內侍總管的徒弟,自打?吳王落地之後,便被德妃指去伺候幼主, 吳王之于他的情分頗是深厚,因此在王府之中,莫說是一幹管事仆婢, 連吳王妃都略略客氣幾分。

可說白了,吳王妃的客氣并?不是因為怕他,只?是為着吳王的情面罷了。

現在既然?已經決定要撕破臉, 她?這樣的出身與心氣,怎麽可能繼續容忍這樣一個閹人在她?面前耀武揚威?

行刑時間持續了一刻鐘,外?邊那種喉嚨被堵住艱難溢出的呻吟聲便低了下去,又過了半晌, 便有?侍從入玉泉祠來回?話:“王妃, 福慶咽氣了。”

吳王妃淡淡應了一聲:“遠遠的丢出去,不要擱在門口, 髒了我的眼。”又吩咐人去準備火盆取暖。

彼時月上中天,山中猿嘯,已經過了子時。

她?的貼身婢女遲疑着道:“姑娘, 時辰不早了,奴婢使人收拾了間幹淨的屋子出來,您先去歇着, 若是王爺回?來, 奴婢再去叫您……”

吳王妃搖頭:“不必了,我就在這兒等。”

當下這般情況, 她?怎麽能睡得着?

要不是還周遭還有?人在,要不是自己此時前路未蔔, 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

丈夫冷心冷肺,瞞着自己作下這樣的大事,若換成尋常人家,她?保管擡腿就走,可是換成天家,她?即便母家強勢,又能如何?

不吭聲,天子會覺得她?與丈夫蛇鼠一窩,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作亂,罪該萬死。

可真要是把這事兒抖出去,直接告訴天子——你兒子偷偷摸摸溜出京,肚子裏不知道憋着什麽壞水兒,這事兒我什麽都不知道,他犯的罪跟我沒關?系——天子聽了難道就會放過她?嗎?

天子會毫不猶豫的出手處置吳王,但與此同時,也會覺得自己這個吳王妃冷血無?情,出賣丈夫,對不起他兒子!

所以吳王妃只?能隐忍,也唯有?僞裝。

她?既要讓天子知道,自己對吳王背地裏籌謀的事情一無?所知,也要讓天子知道,她?不是因為知道這些事情,害怕受到?牽連才故意把事情鬧大——只?是因為她?從小就被家裏嬌慣,受不得氣,稀裏糊塗的撞破了吳王的計策,才叫事情傳到?他耳朵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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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又怎麽容易?

正如高空行于鐵索之上,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個粉身碎骨!

可局勢如此,她?只?能這麽做。

……

夜色深重,吳王妃保持着靜坐的姿勢,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四下無?聲,唯有?山林之中不時有?鳥鳴猿啼傳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東方破曉,紅日升出,吳王妃将玉泉祠團團圍住的陪嫁扈從們前去回?話:“王妃,山下有?人來了,有?人騎馬護持車駕,遠遠瞧着,仿佛也是高門之人。”

有?車駕,料想并?不是吳王回?來。

吳王妃應了一聲,吩咐心腹去請玉泉祠的主事之人前來問話:“可有?人約了今日前來?”

主事之人哪裏見過昨夜那等陣仗,早就被吓破了膽。

此時吳王妃問話,只?提了這麽一句,他便倒豆子似的一氣兒全禿嚕了出來:“回?禀王妃娘娘,是齊國公世?子的夫人成寧縣主,她?是前幾日就定了,今天要來此為故去的東宮做一場法事……”

齊國公府是吳王的母家,而齊國公世?子的妻室卻是東宮之女,吳王妃也知道日前乃是東宮的忌日,先前還曾經遣人往先太子妃處致意,不曾想卻在這關?頭遇上了成寧縣主。

說來也是巧了,從齊國公府處論,成寧縣主該叫她?一聲表叔母,但從東宮一系來論,卻又是至親的叔母了。

這時候來了人,吳王妃并?不是沒有?疑心,然?而再聽主事人說成寧縣主是前幾日便定好了要來這兒做道場,心下疑窦大消。

如果今日之事是純粹趕得巧了,她?就沒什麽可害怕的。

如果對方是有?意為之,那成寧縣主身在吳王府之外?,卻能先于她?這個王妃偵得吳王動向,可見東宮一系并?非表面上那麽落魄,且成寧縣主的選擇必然?與齊國公府不同——哪有?做姐姐的不支持同胞弟弟,卻反過來支持丈夫堂叔的?

而成寧縣主的選擇與齊國公府不同,就是與吳王是敵非友,既然?如此,她?便更不需要害怕了。

短短幾瞬,吳王妃心思幾轉,臉上倒是不動聲色,點一下頭,吩咐扈從們:“來者是客,又是自家親戚,哪有?将人拒之門外?的道理?再則,此地也并?非吳王府,我又哪裏做得了主呢!”

扈從們明了吳王妃的心思,便讓開?了進玉泉祠的道路,将成寧縣主的車駕放了進來。

成寧縣主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容顏鮮妍,氣度清華,因着是來此地為早逝的父親做道場,周身不佩金飾,衫裙素雅,聞得吳王妃在此,忙帶人前去拜見。

“叔母安好?可是趕得巧了,竟在此地遇見……”

再見周遭吳王妃帶來的仆從神色肅殺,成寧縣主臉上笑?意微斂,目露疑惑:“這是出什麽事了?”

吳王妃起先要強,不肯做聲,成寧縣主見狀,便打?發周遭人退下,再問幾次,她?終于流了眼淚出來。

“早知如此,我何必來這一遭!”

吳王妃哭着将事情原委說與成寧縣主聽了,流淚道:“現下既害了王爺,又要惹得天子不快,只?怕天子覺得我驕橫不賢,不能輔弼王爺,要殺我洩恨……”

又委屈的道:“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誰能想得到?,他竟然?偷偷摸摸的出了京呢,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說完,失聲痛哭。

成寧縣主聽得瞠目結舌:“吳王叔怎麽敢?是不是誤會了?!”

吳王妃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樣天塌一樣的罪名,我除非是瘋了,才會給?自家王爺網羅啊!起先那福慶還支支吾吾含糊其辭,我下令行刑,最後他也招了,說就是出京去了,除他之外?,玉泉祠還有?幾個仆從留守,見他死了,也都說了實話……我真的是……”

說着,又哭了起來。

成寧縣主也被吓住,好半晌沒說出什麽話來,躊躇無?言良久,終于安撫的握住了吳王妃的手:“天子聖德,此事叔母無?錯,他又怎麽會遷怒于你?只?是我自幼養于宮中,對于天子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此時有?一言相告,卻不知叔母肯不肯聽。”

吳王妃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真情實意道:“還請縣主救我!”

成寧縣主遂低聲道:“天子最恨別人欺瞞于他,也最恨別人推卸責任。王叔行事不檢,招致此禍,我知道叔母委屈,但在天子眼裏,夫妻乃是一體,若是一意推诿,只?怕天子會更加惱火……”

她?腦海中浮現出妹妹悄悄給?她?傳話時的場景:“春郎說,天子不是公堂之上的判官,不會關?心一個兒媳婦有?沒有?受到?委屈,他要的是權柄無?恙,天下臣服,要的是自己心裏痛快。”

“吳王妃若是哭訴婚事不睦,與吳王諸多不和,豈不是指責天子沒教好兒子,這場賜婚來得不好?這種時候,萬萬不可逞強,反倒要示弱,她?不能哭自己,心疼自己,反而要撫慰天子,替天子委屈不平……”

作為一個前老登,劉徹把天子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天底下壓根就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想讓天子在情感上站在你這邊,憐憫你,可憐你,這是哭訴幾聲委屈,說跟我沒關?系,都是你兒子不成器就能辦到?的嗎?

老登聽完只?會有?一個反應——你受委屈關?我屁事,哪個女人成了婚不得受點委屈,就你特殊?

你是不是在陰陽怪氣我沒教好兒子啊?!

吳王妃是兒媳婦,不是女兒,公主成婚之後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找親爹訴苦哭訴,但兒媳婦……再不喜歡的兒子,那也是兒子,再賢淑的兒媳婦,那也是別家的女兒!

吳王妃先前想的是守,不露鋒芒的防守,被動的等待着天子裁決,但成寧縣主說的卻是攻,将主動權握在手裏,不露痕跡的推動天子将自己送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這些話之于吳王妃而言,不能不說是救命之語,她?聽罷二話不說,便屈膝向成寧縣主拜倒:“非是縣主相助,我必不得活!”

成寧縣主豈肯受她?的禮?

趕忙将人扶起:“我也不過是說幾句話罷了,怎麽敢承受叔母這樣的大禮?”

又如實道:“不為別的,便是為了老定北王的功績,天子也不會對叔母喊打?喊殺的,更不必說,還有?寧賢妃在宮裏呢。”

吳王妃敢在宵禁之後出城,敢在局勢未明之前杖殺福慶,而吳王娶到?這樣的妻室,以至于外?邊有?了心愛之人也不敢帶回?京去,甚至于連叫她?在京中做個外?室都不敢,可想而知吳王妃的母家寧氏有?多顯赫了。

吳王妃的祖父乃是本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姓王,更難得的是,他竟然?得了善終。

臨死之前,老定北王主動奏請天子:“老臣諸子才幹平庸,至多不過守成,不堪承繼王位,臣請削定北王爵。”

又下狠手懲治了老家那邊依仗這一支得勢而行為不檢的同族,下令滿府兒孫以此為鑒,三代?之內不得出仕為官。

世?人皆知道急流勇退的要緊,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老定北王的這道奏疏與那幾句遺言,極大的撓到?了天子的癢處,當即從善如流,下旨改定北王府為定國公府,許其世?代?承襲,永不降爵,再見老定北王的兒孫們辭官不仕,更是感慨萬分,倍加恩遇。

聽聞定國公的妹妹孀居在家,便下令将其選入宮中,冊為賢妃,而加上吳王妃,定國公府寧氏一族出了兩位王妃,四度尚主,雖無?官職在身,但勳爵與榮光卻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耀眼。

春郎讓妹妹傳給?她?的話十?分微妙:“若是吳王妃足夠恭順,應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她?主動用祖輩的功勳求天子替她?主持公道,那她?必死無?疑。”

成寧縣主聽妹妹說話,不由得問了一句:“那定國公府呢?”

穎娘聽罷神色卻有?些奇怪,看着姐姐,小聲說:“我當時也是這麽問的。”

成寧縣主有?些詫異的“啊”了一聲,又問:“那春郎怎麽說?”

穎娘神情複雜:“他說,如果定國公府足夠恭順,應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定國公府主動用祖輩的功勳求天子替他們主持公道,那他們必死無?疑。”

這個答案與隐藏在答案之後的對于天子的冷酷猜想令成寧縣主膽寒。

她?倒抽一口涼氣:“是否言過其實了?寧氏一族與皇族聯姻如此親密……”

天子嫁了一個妹妹、三個女兒過去啊!

再一細想,又不由得苦笑?,什麽叫天子呢。

成寧縣主跟吳王妃賣了個好,吳王妃自然?領情,她?并?非蠢笨之人,知道成寧縣主給?自己指出來的路,可行度要高得多。

至于祖父的榮光與宮中的姑母賢妃……

一個已經死去,一個入宮之時也是年過三旬,乃是天子為了彰顯對于定國公府看重的存在,怎麽可能指望他們去打?動天子呢。

而她?在感激之餘,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心思——東宮一系對于天子心思的把握,當真是十?分到?位呢。

面對一位掌控生殺大權又喜怒無?常的君主來說,能做到?這一點,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既然?如此,那自己的母家……

吳王妃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拖累母家,如今當然?也不會因為成寧縣主的恩惠而代?表母家倒向東宮,但是進行适當的接觸,還是有?必要的,尤其是當下又有?了這麽好的一個契機。

她?擡眼去看成寧縣主,抿着嘴微微一笑?:“說起來,都是自家親戚,從前走動的倒少呢。”

成寧縣主也是莞爾:“只?要叔母不嫌棄,我必時常登門。”

又柔聲道:“玉泉祠時常有?香客前來,叔母的人騎着高頭大馬,手持兵刃,扈從在外?,我來的時候,也吓了一跳呢,想來衆壯士們也該累了,且叫他們入內歇息吧。”

吳王妃先是微怔,繼而了悟,默然?幾瞬之後,又輕笑?道:“到?底是縣主聰敏,會體貼人呢。”

……

吳王妃與成寧縣主相談甚歡,那邊廂,吳王接到?傳訊,再得知福慶編的那個蹩腳的謊言之後,卻是冷汗涔涔。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偏趕在這時候出了事?!

要是讓人知道他私自離開?京城……

吳王簡直不敢再想下去,甚至顧不得最後再看妻兒一眼,便帶着一幹心腹,快馬加鞭折返回?京城。

彼時正是夜間,他連經數城,當然?不敢以真實身份示人,假托齊國公府子弟的身份賺開?城門,飛馬進京。

吳王一路疾馳到?了玉泉祠下,迎頭瞧見外?邊停着的寶馬香車,再觀其制式,眼底不由得閃過一抹厲色,一把拽住送信人的衣襟:“王妃來了,怎麽不早說?!”

送信人面白如紙,慌亂道:“福總管差遣小人前去送信的時候,王妃還沒來呢……”

王妃來了。

那她?必然?已經知道自己不在此處。

再有?福慶撒的那個謊……

吳王胸膛裏心髒咚咚咚跳的飛快,在這個瞬間,他幾乎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裏奔流湧動的聲音。

寧氏必然?已經知道他擅自離京的事情。

手握這樣一個能夠致自己于死地的把柄,她?會怎麽做?

心腹的聲音就在這時候傳入耳中:“殿下,我們在不遠處的山林裏發現了福總管的屍身……”

他聲音裏有?隐藏的悲恸與憤怒:“是被人杖殺的!”

吳王心頭一直繃緊的那根弦瞬間就斷了。

他握住缰繩,默不作聲的催馬後退,繼而冷冷下令:“傳本王令,殺光觀裏所有?的人。”

來到?這兒的是一夥強盜,絆住了他的手腳,也害了王妃性命。

他可以在這場混戰中身受重傷,可以失去定國公府這個有?力的臂膀,但是他擅自離京的事情,絕對不能透露出去!

寧氏,吳王心裏浮現出妻子的面孔,不無?嘲諷的想,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傻乎乎的撞上來吧!

……

吳王妃正與成寧縣主在玉泉祠中對弈。

後者落子許久,吳王妃卻都沒有?應對,定定的注視了棋盤半晌,終于幽幽嘆道:“我輸了。”

成寧縣主含笑?将棋盤抹亂:“是叔母的心思亂了。”

外?邊有?殺喊聲傳入耳中,隐隐夾雜着利刃刺入人體之內的聲音。

吳王妃本就蒼白的面孔徹底的失去了血色。

她?默不作聲的合上了眼。

他居然?真的這麽做了……

不過也好,非如此,她?怎麽能真正下定決心呢。

吳王妃睜開?眼,一語雙關?道:“縣主贏得很漂亮。”

成寧縣主笑?着指了指窗外?:“是對手太弱。”

吳王一方縱然?人少,但到?底兵精,即便吳王妃所帶扈從甚多,成寧縣主身邊亦不乏有?諸多好手,仍舊耳聽着那殺喊之聲近了。

吳王妃側過臉去瞧成寧縣主神色,卻見她?雖聞刀兵之聲,卻仍舊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倒是格外?高看一眼。

繼而她?定了心神,拔刀出鞘,唇角冷冷勾起:“他吳王是天潢貴胄,便以為可以輕易取我性命嗎?可惜他卻忘了,我亦是将門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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