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傅伯林不?由得在心底為鎮國公主這個絕妙的回應而叫好, 那邊代替天?子傳旨的近臣,同樣也是?用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短短兩句話所帶來?的震顫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皮微微往下一垂, 打?開了出京前天?子與他的第二個信封,低頭看了一眼,手?指一抖, 手?中那薄薄的一頁紙險些滑落在地。
近臣定了定神,向鎮國公主宣讀天?子的意思:“你的孝義?之心朕業已知曉,而本朝向來?以孝治天?下, 朕焉有不?納?”
天?子居然猜到了鎮國公主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這是?何等的心思與機算?!
謝殊跪在劉徹身後,聞言之後,額頭青筋不?由得為之一跳。
他其實沒怎麽經歷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謀生的苦日子,畢竟東宮是?天?子的白月光、好大兒, 從太子妃嫁入東宮開始, 到東宮因病薨逝結束,東宮也好, 謝家也好,都沒有遭到過?天?子的打?壓和磋磨,之後謝家老老實實的退了一步, 天?子看在東宮的情面上,反倒格外恩待他們幾分。
可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此時天?子的老辣與難纏才更加令謝殊瞠目結舌。
春郎作為他的外甥, 此時還是?以天?子孫女的名?義?在北州行事, 即便如?此,也這樣戰戰兢兢, 再去回想在天?子眼皮底下被搓圓搓扁想怎麽搓就怎麽搓,最後被搓得精神崩潰, 發瘋把燕王嘎掉的楚王,謝殊心裏邊的欽佩之情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能伺候天?子十幾年才發瘋……有點東西啊!
謝殊心下如?此唏噓,臉上卻不?敢顯露,擔憂在天?使面前露出異樣傳到天?子耳朵裏,趕忙低下頭去遮掩掉了。
傅伯林更是?仿佛已經見到了天?子本人,也看到了他臉上慣常帶着的笑意與那雙陰鸷的眼,恭順的低着頭,宛如?一只被馴養好了的鹌鹑。
只有劉徹神色如?常,臉上仍舊帶着幾分思念亡父的感慨與傷懷。
近臣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她?,不?由得暗地裏在心裏道一聲厲害,視線順勢挪到了紙張最下端……
他遵從吩咐,打?開了第三個信封,目光落到上面,卻見天?子那蒼勁有力的字體力透紙背:
“告訴鎮國公主,讓她?把北關諸事交付到傅伯林手?上,同你一道返京,操持為東宮拟定追谥帝號一事。”
近臣看到此處,眉頭便不?由得微微一跳——趕在這時候将鎮國公主诏離她?的勢力大本營,去京城直面風雨,這對于鎮國公主來?說,可以說是?個極其糟糕的安排了!
再看下去,天?子卻還有吩咐:
“若她?不?假思索便答允下來?,便讓她?與你一道回京。”
“若她?遲疑之後再行應允,就告訴她?,北關諸州事務繁雜,尚且離她?不?得,家事雖大,卻也大不?過?國事,讓她?留在北州,無需返京了。”
“事關重大,爾從令而行,不?得有違!”
最後四個字映入眼簾,近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些,穩住了心神,向劉徹和顏悅色道:“公主,陛下久不?見您,惦記的緊,再則,為東宮拟定帝號一事,還是?您這個親生女兒操持,才能彰顯孝道不?是??”
“陛下吩咐,讓您把北關諸事交付到傅先生手?裏,午後便同臣一道返回京城。”
一語落地,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讓鎮國公主回去?
這如?何使得?!
諸王在京城經營了幾十年,代王前不?久就是?在祭祀東宮的途中遇襲身亡,鎮國公主雖然在北關極有聲望,不?可小觑,但真?的到了京城,豈不?就成了砧板上是?魚肉,任人宰割?!
莫說是?謝殊,連唐佐都險些失聲喊出來?一句“別去!”
近臣無暇去理會其餘人的臉色,他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是?鎮國公主一人罷了。
劉徹臉上顯露出遲疑的樣子,躊躇不?語,眉宇間隐隐有難色顯露。
但背地裏還在跟空間裏的皇帝們科普:“這是?假的,在故意試探我。”
“天?子很清楚,這個時候把我召回京城,我不?能說是?必死無疑,卻也會遭遇到無數的明槍暗箭,既有可能折損于此,也有可能被京師富貴消磨心智。”
“但他需要得到一個保證,一個來?自于我的,絕對忠誠的保證——即便會遇到危險,即便九死一生,即便翅膀硬了,我也會在得到他的傳召之後,從令而行。”
“作為皇帝,他需要我這個被他選中的後繼之君給予他安全感,我也必須給予他安全感,如?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那他就會給我他想給的。”
“但是?也不?能答應的太痛快,對方剛說完,我馬上就說好,那也不?成。”
劉徹饒有餘裕的跟他們剖析着當?代老登的心理狀态:“一來?,這顯得假。就像一個皇帝問一個大臣,說愛卿,你願意為了朕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嗎?大臣想都沒想就說臣當?然願意啊——這一聽就是?說出來?哄人高?興的,皇帝聽了可能覺得高?興,但與此同時,也會覺得這個人心思不?夠誠。”
“第二呢,也會叫人覺得怪——這麽為難的事情,我一提你就答應了,是?不?是?嘴上答應的痛快,背地裏打?鬼主意陽奉陰違呢?!”
“第三,也是?最危險的一種可能,這會讓天?子産生一種感覺——他知道朕在想什?麽!”
“你是?不?是?看透了朕的想法,知道朕是?不?會讓你回來?的,所以才滿口答應?!”
“天?子希望有人懂他,但是?這個人又不?能太懂他。這個人要知情識趣,在天?子希望他幹什?麽的時候就順從的去幹什?麽,但是?這種順從必須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對于天?子心思的精準揣測,不?然……”
劉徹冷笑了一聲:“他死定了。”
李元達:“艹,好幾把麻煩!”
朱元璋:“艹,好幾把難纏!”
李世民:“兩位兄弟好優美?的中國話!”
嬴政:“……”
嬴政煩不?勝煩:“夭壽了,到底有沒有人來?管管啊!”
劉徹笑了笑,又繼續說:“但是?也絕對不?能不?答應。”
“如?果我斷然拒絕,那我跟天?子之間的信任就完蛋了,以我對老登的理解,他是?絕對會當?場發飙然後争取把我一波兒帶走?的——那麽別忘了,居岩關這一萬三千送嫁的将士,都是?從京營裏選的,他們的父母妻兒,全都在京城,天?子打?從派他們出來?,就留着後手?呢!”
“所以說呢,要猶猶豫豫的答應。”
“營造一種雖然我很為難,也的确不?太想這麽做,但是?為了我那敬愛的祖父,我願意去做的氛圍感……”
說着,他遲疑着同近臣開了口:“常言道百善孝為首,百孝順為先,天?子既然有所吩咐,我焉有不?從之理?且給我些時間安排,午後便啓程回京……”
唐佐不?由得叫了聲:“公主!”
那近臣卻奇異的替鎮國公主松了口氣,遵從天?子的吩咐,将他的話告知鎮國公主:“不?過?陛下又說,家事再大也大不?過?國事,北關此時還離不?開您,給東宮議定谥號的事情自有他來?做主,您便暫且留在北關主持大局吧。”
劉徹先是?一怔,繼而又是?一驚,然後微露喜色,最後又有些澀然,硬生生揉出來?一種心內五味俱全府複雜情感來?。
嬴政點評了一句:“沒有絲毫感情,全是?技巧。”
……
待到那一行天?使離開此處,謝殊才發覺自己手?心裏都是?汗,再去看身邊人的臉色,卻發覺自己的情狀大抵還是?好的。
他有些擔憂的看向外甥:“公主……”
劉徹的面色尤且有些蒼白,卻還是?笑着安撫衆人:“好了,都過?去了。”
她?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不?會再有事了。”
……
天?子身披大氅,在未央宮的最高?點俯視帝都,有內侍腳步迅疾的近前,恭聲回話:“陛下,人已經進?了京畿之內,預計很快便會抵達京師。”
天?子不?置可否,随意的擺了擺手?,道:“召宰相們跟禮部、太常、宗正寺的人來?見朕。”
內侍領命而去。
今日并非休沐,天?子所點到的官員們俱在官署當?值,聞訊之後打?量一下同行之人,對于天?子想要議論的事情也就隐隐有了幾分猜測。
難不?成,真?要立皇太女了嗎?
禮部的人一時為難起?來?。
開前所未有之先例,以女主繼位,這如?何使得?
身為執掌禮儀的官員,他一聲不?吭便低了頭,必然要為天?下清流恥笑,顏面掃地,可若是?帶頭反對……
對于這種政治見解上的不?同,天?子是?不?會要他性命的,但即便如?此,只怕也不?會給他什?麽好果子吃!
禮部尚書都要為難死了,再一看宗正在自己前邊杵着,心也就安了——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着呢!
說到底,皇位都是?人家家裏邊的事兒,跟他這個打?工的有什?麽幹系?
要是?宗正帶頭反對,那他就跟着反對,要是?宗正都點頭了……
他還是?老老實實的上表請求辭官吧。
禮部尚書暗嘆口氣,跟滿臉憂心忡忡的宗正和太常來?到禦前,不?曾想天?子卻給出了一個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提議。
追谥亡故多年的東宮為皇帝?!
啊這……
這種離譜之中又帶着點合理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啊?!
向來?都是?當?兒子的追谥自己爹為皇帝,倒是?很少有當?爹的追谥兒子為皇帝,不?過?這事兒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
東宮畢竟是?東宮,當?今登基數十年來?,唯有這一個被正式冊封的儲君,他具備有被追谥為皇帝的合理性,而天?子這個當?代天?子也樂意,想要追谥他為皇帝,禮法上有什?麽問題呢?
可是?因此而産生的問題卻大了。
東宮成了皇帝,被追谥的皇帝也是?皇帝,他先天?的就成了大宗,同時也将諸王排擠到帝位的繼承序列之外!
不?要覺得這是?一件小事,聽起?來?好像沒什?麽不?同——諸王成了小宗,那不?還是?天?子的兒子嗎?
諸王的兒子,也仍舊是?天?子的孫子啊。
當?然不?是?這樣了!
諸王成為小宗之後,也就失去了祭拜先祖的權力,從今以後,諸王的後世子孫只能以諸王為先祖,卻不?能認天?子乃至于本朝開國天?子為先祖了!
禮法體制的嚴苛與殘酷正在于此。
譬如?劉備,漢室宗親,作為小宗之後,在西南稱帝之前,他只能自稱“吾乃中山靖王之後”,卻不?能自稱自己是?“漢高?祖之後”的原因,正在于此!
也只有皇帝,才能堂而皇之的宣稱自己乃是?高?祖之後,其餘小宗之子膽敢自稱說是?高?祖之後——這麽名?正言順的僭越,你是?在人間沒什?麽留戀的了嗎?!
天?子尊東宮為皇帝,此事本來?是?沒什?麽不?妥的,畢竟東宮業已絕嗣,但在天?子看好東宮之女,并且将其晉封為鎮國公主的時候,問題就大了!
這明擺着就是?在給鎮國公主鋪路啊!
可是?宗正能說什?麽,太常又能說什?麽?
天?子可是?什?麽都沒說啊。
也只能默默通過?了此事。
緊接着還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商讨,起?居注的記載,東宮陵墓儀制的提升,對于代王的追谥,還有東宮被追谥為皇帝,那太子妃呢?
按理來?說,也是?要尊為皇後的,但是?東宮本人是?因為死亡才得以被尊為皇帝的,太子妃能在生前就得到皇後的名?位嗎?
諸如?此類的讨論,天?子沒有興趣參與,把控住既定的方向之後,便離席去接見回京的心腹近臣了。
他默不?作聲的聽近臣将此行諸事一一回禀,連唐佐焦急之下叫得那句“公主”都沒落下,最後近臣把該說的都說完,便只是?恭順的跪在天?子面前,等待可能會有的垂問。
天?子坐在鶴羽制成的坐墊上,緘默良久之後,忽的開口問道:“擡起?頭來?。”
近臣領命擡頭。
就聽天?子道:“你覺得,鎮國公主是?個怎樣的人?”
他短暫的思忖了幾瞬,還沒等回答,天?子便猛地擡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改問了另一件事:“鎮國公主類朕否?”
近臣畢恭畢敬的道:“公主與陛下相類。”
天?子眼眸微眯,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胡須:“你說,鎮國公主如?此合乎朕意,是?因為她?純粹的合乎朕意,還是?因為她?揣度人心的本事出神入化?”
近臣心都提了起?來?,卻強作鎮定道:“您都不?知道的事情,以下臣的愚鈍,又如?何能夠得知?”
天?子冷冷的觑着他,幾瞬之後,忽然哈哈大笑:“如?何這樣膽怯?朕還能吃了你嗎?!”
又開懷不?已的吩咐左右:“吩咐備宴,朕今天?很高?興,讓諸王進?宮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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