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這道追谥東宮為莊敬皇帝的旨意傳到?北關之後, 一?幹依從于鎮國公主的官員幾乎是?喜形于色。

因為他們知道,這道旨意并不是?為東宮而發——如若是?這樣的話,早在東宮薨逝之後, 天子便該降旨追谥了,又何必等這麽多年?

這旨意,只會是?為鎮國公主而發。

事?到?如今, 這場奪位之戰,幾乎可以落下帷幕了。

怎能讓他們不歡欣鼓舞呢!

……

劉徹卻沒?有将這理所應當的勝利放在心上,而是?督促着一?幹下屬, 着手于眼?前之事?。

前往北地?行商的人?一?多,蕭條已久的北州重新熱鬧了起來,再有來自天下各地?的移民新至,人?氣日旺的同時, 也造成了一?定的治安和行政壓力。

此事?皆由他一?手主導, 只能勝不許敗,所以近來這段時日, 劉徹便将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這上邊。

而天子的性格本就果決,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情,就不會猶豫不決, 在議定東宮追谥的帝號之後,便着手開始整肅朝堂,大?批屍位素餐, 依仗着諸王而得到?高位的官員遭到?罷黜, 同時,諸王的母家和妻族勢力或多或少都遭到?削減

如此大?刀闊斧的進行改制之後, 朝堂上難免有所空置,天子為大?局計, 并沒?有立時調遣劉徹身邊歷練已久的舊人?入京就職,而是?先将京中文臣武将們的官職調動?了一?遍,最?後才?把鎮國公主麾下出身的官員們光明正大?的填了進去。

如此一?來,雖然?諸王各自都有所折損,但占據姻親官位的卻不僅僅是?東宮一?系,而是?朝中所有官員,若有人?想要再動?幹戈,沒?有如天子這般鐵腕強權、滿朝文武如臂指使的本事?,只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強行為之。

天子上了年紀,自覺心腸越來越軟了,又一?次召見了兒子們入宮,想跟他們說說知心話。

“老?七啊,”他叫了穎王一?聲:“把你?舅兄從刑部侍郎的位置上挪開了,你?怨朕不怨?”

穎王:“……”

要說一?點怨氣都沒?有,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說敢在老?爹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啊!

穎王娴熟又乖巧的滑跪在地?:“父皇英明神武,明見萬裏,識見勝過兒臣千百倍,如此為之,必然?有您的道理,兒臣豈敢心懷怨尤?至于舅兄,他首先是?國朝的臣子,其次才?是?兒臣的舅兄啊!”

天子定定的看了他幾瞬,也不知信了沒?有,再扭頭去看面前這群滿臉恭順、低眉順眼?,卻又畏懼他如蛇蠍的兒子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

怎麽就這麽膽怯畏縮,毫無天家男兒的膽氣?

在他們眼?裏,難道他這個?父親就是?個?毫無人?性的暴君,連親生兒子都能毫不猶豫的殺掉嗎?

燕王是?被楚王所殺,楚王是?因逼宮造反被殺,吳王與信王是?因忤逆君父被殺,哪一?個?是?他無緣無故,驟然?間暴起殺人??

此番他親自出手削弱諸王勢力,他知道諸王心有不平,可歸根結底,他這麽做,是?為了定安,也是?為了他們。

既然?注定無法承繼大?統,再将權力緊緊抓在手裏,那這權力就不再是?救命良藥,而是?催命符了!

現?在他如此為之,既是?替定安鋪平道路,也是?替他們掃除禍患,怎麽這群孩子裏邊,就沒?人?能明白呢?

再去看面前桌案上的膳食,天子更覺得食之無味,了無意趣的擺了擺手,打發他們道:“罷了,都退下吧。”

諸王面面相?觑,不敢作聲,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猶豫着是?該從令起身,還是?該離席請罪。

還有人?偷眼?去看天子的小棉襖成寧公主。

要說善解人?意,體察上心,誰能比得過她?

可是?叫他們失望了。

即便是?成寧公主,此刻也是?神色茫然?,微露疑惑。

——是?真的茫然?疑惑嗎?

其實也不是?。

但人?太聰明,太能體察上意,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作為一?個?孫女,天子向來疼愛的貼心小棉襖,成寧公主可以在涉及天子家事?的時候機敏,卻不能在牽涉到?國政的時候仍舊擁有如出一?轍的敏銳。

這很危險。

她必須不明白。

這場宮宴起始于天子一?時的心血來潮,也終結于天子的心灰意冷。

成寧公主同諸王一?道向天子行禮,繼而畢恭畢敬的退出了大?殿,邁過門檻,将将轉身的時候,她不露痕跡的将視線探到?大?殿之上,匆匆一?瞥。

天子仍舊做在那冰冷又華麗的寶座之上,保持着他們離開時候一?模一?樣的姿勢,大?抵是?因為那寶座太過寬大?高聳的緣故,竟然?顯得他有些孤單和冷清。

可是?成寧公主心頭卻無法生出同情,亦或者憐憫這類情緒來。

因為這種情緒,從來都是?上位者對于下位者的施與和恩賜,她有什麽資格去同情随時可以以合法亦或者不合法的手段,輕而易舉剝奪掉她性命和尊嚴的天子呢!

天生的敏銳與後天的歷練,讓她隐約能夠察覺到?天子的失落與他那落寞的根源,但是?局勢發展到?這種程度,難道全都只能怪罪于諸王嗎?

他們不敢猜,也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而面對走錯一?步必死的困局,他們只能畏縮,只能膽怯,易地?而處,只怕天子自己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成寧公主當然?是?無法将這一?切剖析給天子聽的。

天子能否聽得進去暫且不說,即便他真的明白這道理,他難道便會改嗎?

不會!

權力永遠都是?天子心中至高無上的禁脔,為了它,天子可以殺掉任何人?,就像是?即便倒帶重來,天子也仍然?會殺掉信王和吳王一?樣!

所以說,她有什麽好同情天子的呢。

求仁得仁罷了。

……

春末的雨水尤且帶着幾分涼意,天子披着寬大?的外袍,獨自在幽靜綿長的廊道裏前行,春風吹動?了他的衣袍,也拂過了他的面容。

他一?路走到?了景春殿。

年輕的後妃見到?天子,那張花一?樣的面孔瞬間綻放出嬌美的笑靥,繼而殷切又溫柔的迎了上來。

皇帝雖老?,富貴卻不老?。

天子的手掌不帶任何感情的拂過那張年輕鮮活的面龐,心裏卻沒?有任何的悸動?。

他想,這個?春天,還真是?有點冷啊。

……

出身北關的朝臣開始跻身京師,這也意味着鎮國公主的儲君之路打下了夯實的地?基。

如今這旬月之間或許還看不出什麽來,但是?再過上幾個?月,倘若鎮國公主回京,就絕對不會發生如同孝懿太子一?般遇襲身亡的故事?了!

因為在天子的幫助下,鎮國公主已經将觸手伸到?了帝都!

諸王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

眼?看着侄女的位置越坐越穩,他們怎麽可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麽樣呢?

劉徹的步子邁得很穩,立足北關,發展民生,增長人?口,富足百姓,面對戎狄的幾次來襲,都堅持保持守态,與此同時,卻又沒?有停下練兵和儲蓄糧草的準備……

這一?兩年間,朝中并不是?沒?有生過風波,但都被天子輕描淡寫的控制了下來,劉徹也不是?沒?有遭遇過打壓,但都被他等閑視之,輕飄飄的應付了過去。

軍隊,他有;民心,他有;錢貨,他有;朝中的支持者和十六衛之中的耳目,他也有。

事?到?如今,他怎麽可能輸?

而諸王也好,保守的舊臣們也好,對于他的得勢,都只是?冷眼?旁觀,最?起碼,并沒?有将不豫之色顯露在表面。

因為他們等得起。

近兩年間,天子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太醫院的防範也越發嚴密,尤其是?幾位老?成的太醫,幾乎吃住都在未央宮了。

沒?有萬萬歲的人?,天子……

他要死了啊!

……

某位親王府中的暗室裏,燈光昏暗,長史正同幕僚低聲耳語。

“宮裏的眼?線拿到?了一?些藥渣……”

又有人?說:“或許用不了幾日,天子便要傳召鎮國公主回京了。”

“鎮國公主羽翼已成,想要将其鏟除,只怕沒?那麽容易……”

“北關防範嚴密,帝都有太子妃與成寧公主坐鎮,還是?在路上動?手,更加穩妥一?些……”

隐藏在暗處的陰謀,像是?黑夜之中的蛛網,倏然?間閃爍一?下,很快隐遁無形。

未央宮裏。

天子躺在軟榻上,嘴唇微張,艱難的喘息着。

他感覺心口上仿佛壓了一?座巨山,重逾萬斤,他已經快要忘記痛快呼吸的滋味了。

“諸王都在做什麽啊?”

他問近臣。

近臣畢恭畢敬道:“諸位王爺都在府中為您祈福。”

天子忽然?間笑了起來,因此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是?在盼着朕快點死吧?!”

近臣默然?不語。

天子的笑聲與咳嗽聲就在這時候停了下來,只有那粗大?的喘息聲還在繼續。

半晌之後,他不無落寞的說了句:“都在盼着我死。”

近臣更不敢作聲了。

而殿外就在此時傳來定國公壓低了的回禀聲:“陛下,太子妃娘娘過來了,她還帶來了一?個?方士,說是?或許能夠醫治您的病痛……”

天子躺在塌上,無言的喘息了半晌,才?發出了短促的一?聲笑:“太醫都束手無策,方士便能醫治朕的病嗎?太子妃向來有智慧,如今怎麽也病急亂投醫了?”

定國公沒?有做聲。

如是?殿中奇異的靜默了半晌,天子終于有些疲憊的道了聲:“讓他們進來吧。”

太子妃年過四旬,因為喪夫的緣故,衣着向來簡素,然?而氣度雍容高範,令人?望而生敬。

她身後跟着個?身着道袍的年輕男子,頭戴鬥笠,不辯面容。

還沒?等到?天子床榻前,便被近侍們攔住:“天子駕前,豈有不露真容之理?”

卻聽那方士答道:“我此來是?為天子醫病,露與不露面容,又有什麽要緊?”

近侍們為之語滞,天子卻在這時候再度輕笑了起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什麽時候都不例外啊。

若是?從前,近侍們早就直接下令把這個?方士押出去了,可到?了今日,卻難免的畏縮了起來。

因為他們侍奉天子已久,最?知曉天子的情狀,所以也最?了解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這個?方士,是?太子妃帶來的,既然?天子也不曾發聲,他們又何必強出頭,得罪太子妃,這個?極有可能是?本朝第一?位女帝之母的貴人?呢?

天子想到?此處,不由得心生嘲弄,若是?換在從前,他早就下令把這群奴婢拉出去杖殺了,但是?此時此刻,卻覺得好沒?意思。

殺掉這群生了二心的奴婢,就能改變現?狀嗎?

其實并不能。

于是?他擺擺手,示意他們無需阻攔那方士,自己發聲問道:“你?能醫朕的病,使朕延壽嗎?”

那方士道:“您身體上的病痛,我無能為力,但是?,您心中的愁苦,我卻有辦法加以疏解。”

天子眉頭微皺,神色陰沉的盯着他:“醫治朕的心病,卻不知是?什麽良藥?”

卻見那方士不慌不忙,一?掀衣擺,跪于地?上,擡手解開了所戴鬥笠:“這位良藥不是?別的,正是?您面前的小子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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