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偏不信邪

陳瘦石留下了車夫柱子與那二百兩銀子。楊榛聽說柱子這個名字時,腦子裏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是個長相憨厚、敦實的小夥子,沒想到,他竟是個清瘦伶俐的人,年齡與楊榛差不多。

由于府裏添了人,秦管家堅持再不能主仆同桌了,于是陳瘦石便要求秦管家與他一起吃,其他人在廚房外間吃。

翠微聽說陳瘦石與楊榛要去京城,立刻就叫起來:“我才來,你們就要走,怎麽這麽不巧?那這幾日讓我在這兒做什麽?”

楊榛道:“你可以出去玩玩啊,看看長洲縣的風土人情。”

翠微道:“不行,我要與你們一起回京城。”

楊榛道:“你才來,還沒解乏呢,怎麽可以再奔波?何況,我與大人是騎馬去,你一個姑娘家,騎得了麽?”

“騎馬去?”翠微瞪着他道,“咱主子是多麽尊貴之人,你竟然不勸他坐馬車?”

楊榛道:“大人有要緊事辦,時間緊,所以騎馬。”

翠微還想說什麽,楊榛站起來道:“有疑問你去問大人吧,我只是服從大人的命令。”說罷便先行撤退了。

翠微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捅捅柱子:“柱子,柱子,你瞧這人是不是變了?”

柱子琢磨半晌,一針見血地道:“現在有些雷厲風行,躊躇滿志的樣子。”

翠微哈地笑出來:“你還蠻有學問的啊。”

柱子瞥她一眼:“你才知道?不要因為我是趕車的,就瞧不起我。對了,下午大人吩咐我載他與楊榛去雲擁山,我可要去游山玩水了。”

翠微往他頭上打了個爆栗:“反了你了,口氣這麽狂!”

柱子嘿嘿笑:“這裏山高皇帝遠,跟着咱小主子,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的柱子剛載着身穿便服的陳瘦石與楊榛出縣衙,就被人攔了馬車。高伯明跪在車前,道:“草民求見大人。”

陳瘦石忙跳下馬車,楊榛跟在他身後。陳瘦石扶起高伯明道:“伯明兄,以後休要行此大禮,我說過,我當你是朋友。”

高伯明微黑的臉上露出愧疚之色:“伯明汗顏,為私事來求大人。”

“是為高仲陽吧?”陳瘦石善解人意地道,“我知道,他身上有傷,你擔心他。沒關系,你盡管去牢裏探望他,給他醫治吧。聽楊榛講,他現在已經悔悟,你若去看他,他定會歡喜。”

原來這位就是高仲陽的大哥。楊榛暗想,看此人相貌,倒像儒商,可以一用。真可惜,此人只會棍棒教育,把自家弟弟活生生打出“毛病”來了,要是能帶着高仲陽經商,好好教他,高仲陽未必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

又想到自家大人,比高伯明好多了,至少不會将他打得皮開肉綻,穿越過來後,不過是挨幾巴掌、罰個跪,還算溫和的。

咦,怎麽竟然這麽對比?人家那是兄弟,大人可是我的心上人……

他一個人在那兒胡思亂想,陳瘦石與高伯明毫無察覺。

“多謝大人。”高伯明道,“大人如此寬仁愛民,伯明無限景仰。大人若有用得着伯明的地方,伯明願效犬馬之勞。”

陳瘦石微笑道:“我還真有事勞煩伯明兄。”他掏出高仲陽的那張紙,道,“這些名字都是高仲陽給的,我想三月三那天邀請他們去雲擁山游玩。伯明兄是我最看重的人,還請撥冗參加,如果伯明兄也有朋友喜歡寄情山水,便請邀他們同來。”

高伯明拿着那張紙,認出是自己弟弟的筆跡,激動道:“這小畜生真的悔過了,願意幫大人出力?”

陳瘦石道:“是我這位侍衛去請他寫的。”

高伯明還記得楊榛的臉,打量着楊榛道:“楊侍衛身體如何了?”

楊榛道:“我已無礙。”

“楊侍衛肯原諒舍弟?”

“他乃誤入歧途,如今已經誠心忏悔,服罷刑,便又是清白之人了。只是在下有一句話想奉勸高爺。”

“楊侍衛請說。”

“聽高仲陽所說,他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我想,若高爺您今後肯多教教他,他未必不能成才。”

高伯明感動得幾乎流淚:“多謝楊侍衛良言。”又轉向陳瘦石道:“大人與民同樂,是長洲縣百姓之福,伯明一定做到。”

“這是我在策劃的一個項目,以後恐怕還有許多地方勞煩伯明兄。”陳瘦石補充道。他不知不覺間用了“項目”這個詞語。高伯明愣了愣,但聽懂了。楊榛不禁笑了,頗有成就感。

陳瘦石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他那抹笑容,心裏升起一股異常的滋味。

道路很颠簸,柱子在外面駕車,屁-股時不時騰空而起,再撲通落下,他忍着不叫,怕自家主子聽見了訓斥他。

車內,楊榛本來與陳瘦石面對面坐着,見車子颠得厲害,便主動站起來,想到大人身邊護衛,誰知馬車“咣當”震了一下,楊榛的身子便以一個投懷送抱的方式猛然撲向陳瘦石。

那一瞬間他差點驚叫出來,突然發現自己被接住了。是大人用雙手托住了他的肩膀,可是由于沖力太大,他的臉離陳瘦石的臉只有一寸距離……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呼吸可聞。

陳瘦石:“......這小子的睫毛挺長的,嘴唇的弧度很柔軟。”

楊榛:“......大人的眼睛簡直有魔力,這鼻梁像雕琢出來的,怎麽能如此完美?”

“呼”的一下,楊榛臉上泛起紅潮,他倉皇後退,垂下頭,努力站穩身子:“大人,對不起。”

“幹什麽呢?”陳瘦石輕聲斥道,語調一點也不強硬,反而帶着種含糊的、慵懶的味道,好像剛才正在品茶,被一只貓跳到他膝蓋上蹭了蹭。

“屬下想到大人身邊來......保衛大人。”

“怎麽保衛?”陳瘦石英挺的眉梢微微動了動,楊榛莫名從他眼角看出些風情來,不由心跳加速。

“抱住你。”這句話是楊榛心裏說的,沒膽講出來,只有不說話。

“退回去,坐好,”陳瘦石道,“冒冒失失的,差點摔倒。我可是思及你昨晚生病,明日還要長途跋涉,才決定坐馬車前去。你別再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是,大人。”楊榛退回去,臉上發燙,為了掩飾自己,他掀開他身後的窗簾,往外看。

“主子,剛才颠着您了,還請恕罪。”柱子在外面喊。

“沒事,我正是出來考察民情地貌的,如今知道了,便要着手重修道路。”

“對,配套設施要跟上。”楊榛脫口而出。

陳瘦石看看他:“這也是從亂七八糟的書上看來的?”

楊榛像炸毛的貓倏然收攏毛發,回頭坐正,裝乖巧:“是。”

陳瘦石一副“我懶得再跟你煩”的神氣。

“前面是一直走麽?”柱子又喊。

“是的,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右轉。”

楊榛驚奇道:“大人,您怎麽知道?”

“出門不知道路,難道我們一路問訊過去麽?我早就查過地圖了。”陳瘦石漫不經心地道。然後,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那上面有什麽似的。

楊榛發現他的表情很微妙。大人在想什麽呢?他猜不透。

馬車大約用了半個時辰,便來到雲擁山。陳瘦石與楊榛一前一後去考察地況,柱子則留在馬車上守着。

陳瘦石幾乎一下馬車就被吸引住了,眼前的山不算高,但樹木蓊郁,滿目清涼,果然如縣志上所說,有“蒼松千章,修竹萬竿”。

環山是一汪綠色的湖泊,那是滿山樹木倒映的綠色。“那醉人的綠呀”,楊榛不禁想起朱自清的散文《梅雨潭》,不見鏡泊湖,怎知他寫的綠是如何的美麗,“她又不雜些兒法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原來世上竟然真的有這樣美麗的綠色。

他真想跳進湖裏,像一條魚兒般盡情游弋。

“美人魚,鲛人。”他喃喃,“這裏應該有她們的傳說故事。”

陳瘦石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像在研究一樣新奇的事物。上一次在府裏後園,這一次在湖邊,他都露出了那種沉迷的、陶醉的表情。這表情真的令他心動。

他也聽到了他的低喃。

“鲛人?你怎麽突然想到這個?”

“哦,大人。鲛人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美人魚,魚尾人身,美麗不可方物。她們生活在海裏,可當她們喜歡上人類的時候,她們的魚尾會變成腳,走到陸地上來……”

“我只聽過鲛人會織鲛绡,入水不濕。她們哭泣的時候,眼淚會化為珍珠。從未聽說什麽美人魚,還有魚尾變成腳。”

“大人。”楊榛為這個靈感興奮得有些忘形,過來直接拉住陳瘦石的手,“您想想,若是我們為鏡泊湖編一個美人魚的傳說,那有多浪漫啊!一定會吸引許多詩人詞人過來的。”

陳瘦石被他臉上洋溢的那種生動的喜悅而感染,嘴角也露出溫柔的笑容:“好,那就由你去編。”

“是,是,大人。”

“我們走吧。”兩人往上山的路而去,走了好長一段路,陳瘦石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楊榛拉着,一直沒放。

驀然,山裏傳來悠長的鐘聲,透過樹木的間隙,可以看見寺廟的黃牆黛瓦,還有懸山頂的屋檐。

陳瘦石悄悄縮回了手,道:“永蓮寺到了。”

他們從山門進入,來到正殿。一名面目清秀的中年和尚走出來,打量二人,須臾道:“兩位施主,可是進香麽?”

陳瘦石道:“正是。”

和尚看了陳瘦石一眼,道:“看公子面相,非富即貴,怎會到我們這窮山鄙寺來?”

楊榛心道:這和尚倒是精明,逢人就誇別人非富即貴吧,想多賺點香油錢。

他心中剛一轉念,那和尚便看向他,鄭重道:“這位施主,你眉間開朗,卻心有郁結,若是願意,貧僧為你開解一番,如何?”

楊榛吓一大跳,這人難道真是神僧,居然能看出他有心事?不,不會,肯定瞎蒙的。

陳瘦石倒頗有興致:“哦?大師父瞧出他有心結?不妨說來聽聽。”

楊榛忙道:“屬下不信,大……主子別聽他瞎說。”

和尚道:“貧僧是鄙寺方丈,名喚秋臨。”

“原來是方丈大師。”陳瘦石道,“我這下人無禮,還請勿怪。”

秋臨方丈道:“不妨。小施主,佛經有雲: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你恐怕求不得啊!不如放下。”

楊榛胸口像被重拳砸了一下,幾乎聽到自己心髒被震碎的聲音。他咬咬牙,這和尚神神叨叨,我才不信這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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