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我等你

十一年前?的冬日, 格外寒冷。

呼嘯的北風卷起?凜冽的寒意,無情地襲向整座京城。

娴妃彼時?還是娴嫔,她已?經冷得凍僵了手, 卻仍然親手扶着身旁的女子,低聲提醒道:“珍妃姐姐,小心足下。”

珍妃轉過臉來,原本明麗的眉宇之間,攏着深深的憂愁,“妹妹,本宮自己去求見官家便好, 你又何?必蹚這一趟渾水呢?”

玉遼河戰敗的消息傳來,傳信官一口咬定是北骁軍主帥宋楚天?延誤戰機所致, 靖軒帝震怒之下,便将宋家上下打入了天?牢候審。

而珍妃卻因為身懷龍裔, 暫時?未被降罪。

珍妃本想托人打聽消息, 但無論找誰,都對宋家之事避之不及。

就連平日裏圍在珍妃身旁的嫔妃們, 現在都忙着與她劃清界限,唯有娴嫔願意冒着風險,陪珍妃去求見靖軒帝。

娴嫔道:“這些年來,姐姐對臣妾無微不至, 說句僭越的話,臣妾早就把你當成了親姐姐!親姐姐有難,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珍妃心中一陣感動, 她深深看了娴嫔一眼, 低聲道:“好妹妹……多謝你了。”

珍妃握緊了娴嫔的手,兩人相互攙扶着, 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禦書?房走去。

兩人頂着風雪,好不容易走到了禦書?房的門口,但靖軒帝卻不肯見她。

珍妃看似柔弱,可骨子裏卻十分倔強,她得知?靖軒帝不想見自己,便一狠心,在雪地裏跪了下去。

李延壽吓了一跳,連忙上前?,“娘娘,您還懷着龍子呢,這可使不得啊!”

珍妃看向李延壽,聲音微啞:“我宋家世代清白,家教甚嚴,兄長幼承庭訓,一心報國?,這麽多年來為朝廷鞠躬盡瘁,怎麽可能會贻誤戰機?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珍妃平日雖然得寵,卻從不擺主子的架子,待李延壽也十分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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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李延壽見珍妃眼眶含淚,卻強忍着不肯哭,心中也有些動容,便道:“珍妃娘娘,不是小人不幫您,小人已?經通傳過了……官家他批完奏折已?經累了,如今睡下了……”

珍妃卻道:“李公公,官家睡了還是沒睡,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呢?”

李延壽一時?語塞。

珍妃跪直了身子,道:“李公公,本宮也不為難你,你且去告訴官家,本宮不過是請他徹查此事,并非胡攪蠻纏,求他不問是非釋放宋家之人,還請官家明鑒。”

珍妃說罷,俯身對地一拜。

李延壽知?道她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子,哪裏敢耽擱,當即便重新入了禦書?房。

珍妃就這般跪在風雪之中,無聲地等待着。

娴嫔也跪在身旁,默默地陪着她。

然而,李延壽這一次卻去了許久,一直沒有出來。

冷氣通過地面?,一點點滲透到了珍妃的身上,但她卻執拗地跪着,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那?一扇緊閉的大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珍妃身子踉跄了一下,娴嫔連忙将她扶住,道:“姐姐,你如今身子孱弱,哪裏受得了這樣的罪?還是先回去罷!說不定等到明天?,官家就想通了,願意見我們了麽?”

珍妃卻搖了搖頭,道:“不可能……若是今夜本宮退縮了,那?到了明日,官家更不會見本宮。”

珍妃說完,便強撐着身子再次跪好。

娴嫔見勸不動她,便只?得将肩頭的披風取了下來,加蓋在了珍妃的肩頭。

“姐姐要跪,也要保重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

珍妃心頭微動,“傻妹妹,你這般陪着本宮,就不怕被官家怪罪麽?”

娴嫔卻道:“官家心中本來就沒有臣妾,唯有姐姐才是臣妾的親人……”

“胡說。”珍妃看着娴嫔的眼睛,低聲道:“官家若是心中沒有你,又怎麽會讓你生下蓁蓁?妹妹是有福之人,不可妄自菲薄。”

娴嫔苦笑了聲。

若是沒有珍妃,她只?怕走不到今日。

兩人又等了許久,可李延壽還是不見出來。

幽冷的寒氣逐漸侵蝕着珍妃的身體,她的雙腿被凍得發麻,嘴唇早已?沒了血色,卻還強打着精神?等着。

等到最後,連禦書?房的燈,都默然暗了下去。

小太監李玮過來勸道:“娘娘,李公公怕是已?經伺候官家睡下了,您不若還是先回罷。”

珍妃沒說話。

她只?覺得自己身在冰窖,一張臉已?經白得不成樣子。

李玮看着珍妃這模樣,也不敢多言,便默默告退了。

片刻之後,珍妃忽然轉頭,對娴嫔道:“妹妹,你可否幫本宮一個忙?”

娴嫔忙道:“姐姐請說。”

珍妃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恒兒睡覺不大安穩,每到這時?,便會醒來……不若你幫我去看看他?”

娴嫔有些擔憂地看着珍妃,道:“若是妹妹去了,那?姐姐你一人……”

珍妃虛弱一笑,“無妨,興許再等一等,官家就宣本宮進去了呢?”

娴嫔一目不錯地看着珍妃,只?覺得對方?的臉白得幾近透明,仿佛快要消散了一般。

珍妃見娴嫔不說話,便道:“快去吧,免得恒兒醒了,到處尋本宮。”

娴嫔這才點了點頭,宮女立即扶着娴嫔起?身,但她跪得太久,腿早已?沒了知?覺,适應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邁開步子。

她一步三回頭地看着珍妃,直到出了月洞門,才加快了離開的速度。

禦書?房偌大的前?庭裏,珍妃一個人孤零零地跪着,而天?公不作美?,居然還下起?雪來。

珍妃的親信宮女元舒忙勸道:“娘娘,還是回去罷,您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再這樣下去,怎麽吃得消啊?”

珍妃不語。

元舒又道:“娘娘就算要跪,又何?必支開娴嫔娘娘呢?萬一官家出來了,她好歹能幫着說幾句話啊……”

“元舒。”珍妃淡淡道:“官家這麽久都沒有出來,你可知?為何??”

元舒愣了愣,道:“奴婢猜測,官家是不想聽娘娘求情。”

珍妃眸色沉沉如海,道:“沒錯,官家不想給?本宮求情的機會,他是不打算放過宋家了……既然如此,何?必累得旁人一起?受罪呢?”

元舒有些不解,道:“娘娘既然知?道官家不會網開一面?,又為何?還繼續跪着呢?”

“正因為知?道官家不打算放過宋家,本宮才要繼續跪着。”珍妃神?色如死,聲音仿佛落葉一般飄零,“本宮要向官家,以命換命。”

而離開了禦書?房的娴嫔,卻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便下意識折了回去,繞到了禦書?房的後方?。

果不其然,李延壽就在這裏。

他似乎被凍得不輕,不住地搓着手。

小太監李玮送上了一個手爐,低聲道:“幹爹,您的膝蓋不好,受了寒又要疼了,為何?不到禦書?房前?殿去伺候,那?兒可暖和多了。”

李延壽低聲道:“現在前?殿哪裏去得?方?才咱家又去通傳,官家還是不肯見珍妃,就是故意撂着她,而珍妃娘娘又不肯走,若是去了那?邊,豈不是左右為難。”

李玮忍不住嘀咕:“這官家也真?是的,就算宋将軍戰敗了,也怪不到一個女人頭上啊,珍妃娘娘又沒有做錯什麽,官家為何?不出來見她一面?,将人好生勸回去呢?”

“你懂什麽?”李延壽橫了李玮一眼,道:“小兔崽子,這玉遼河一戰豈是普通的戰役?官家繼位之後,藩王不寧,朝臣不睦,玉遼河這一戰,是官家想打的,他本想靠這一戰的勝利來鞏固威望,聚攏人心。可如今北骁軍一半人折在了玉遼河,官家如何?向百姓和朝臣交待?”

李玮聽懂了一半,繼續問道:“玉遼河戰敗了不假,但這原因未必是在宋将軍身上,為何?就不能見一見珍妃娘娘,徹查此事呢?”

李延壽伸手拍了下李玮的帽子,“你傻呀,如今玉遼河戰敗,人人都道是宋楚天?的錯,萬一查清後發現宋楚天?沒有贻誤戰機,那?戰死的五萬士兵、還有這戰敗的恥辱,該誰背負?沸騰的民怨,又該誰來承擔?”

話音落下,不光是李玮醍醐灌頂,就連娴嫔也僵在了原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娴嫔心頭仿佛吸了一口寒氣,差點提不上來。

她晃晃退了一步,宮女連忙扶住她,“娘娘,您沒事罷?”

娴嫔回過神?來,喃喃道:“快,快回去找珍妃姐姐!”

娴嫔說罷,便匆匆忙忙地往回跑。

待她回到禦書?房前?庭之時?,卻見珍妃已?經倒在了雪地裏,鮮血染紅了一片白雪,殷紅刺眼。

娴嫔正要開口,卻聽到了一聲痛苦的呼喚,“母妃!”

年僅十歲的趙霄恒,也不知?如何?尋到了禦書?房,他雙目通紅地撲到了珍妃身旁,而珍妃卻已?經失去了意識,渾身都冷得像冰。

娴嫔終于壓抑不住內心的情緒,崩潰出聲,“宣太醫,宣太醫!”

……

這段記憶仿佛被刀刻在了娴妃的心上,至今都歷歷在目。

寧晚晴坐在身旁,一直默默聽着,不知?不覺也濕了眼眶。

娴妃從回憶中醒來,自言自語道:“說句犯忌諱的話,本宮早知?官家無情,這些年裏,本宮委曲求全,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

“那?時?,後宮佳麗無數,官家卻只?寵珍妃姐姐,而珍妃姐姐也是一心一意待官家,本宮以為,他們是有夫妻之情的。可沒想到官家為了自己的聲譽,連心愛的女人和孩子都能舍棄。”

娴妃說罷,目光哀戚地看向寧晚晴,道:“蓁蓁此番失蹤,已?經是犯了忌諱,若是她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只?怕第一個舍棄她的,便是她的父皇。”

寧晚晴不自覺攥緊了手指。

她沉吟片刻,默然起?身。

寧晚晴一目不錯地看着娴妃,道:“娴妃娘娘放心,我不會讓這一幕重演的。”

她眼神?清澈,語氣篤定,讓娴妃不安的心,也稍稍平靜了幾分。

娴妃艱難點頭,聲音艱澀,“好……”

寧晚晴出了娴妃的行宮,卻依舊沉思不語。

蓁蓁的失蹤,一定還有沒查到的地方?,她得回去好好想一想辦法才行。

“想什麽想得這麽出神??”

寧晚晴微微一愣,擡眸看去,卻見趙霄恒已?經換了一身武袍,他靜靜立在長廊之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寧晚晴有些意外,“殿下怎麽來了?”

趙霄恒沉聲道:“方?才和章泱對完搜山的計劃,準備進山了,見你還沒回來,便特意過來跟你說一聲。”

寧晚晴看向趙霄恒,“殿下會把蓁蓁找回來的,是麽?”

趙霄恒目光深深,語氣中帶着堅定:“是。”

無論如何?,他都會守護好身邊的人,不會讓那?些事重演了。

寧晚晴凝視着趙霄恒,眼前?的青年英俊挺拔,即便神?色疲憊,眼裏卻依然堅定含光,仿佛一柄已?經鑄成的寶劍,閃耀着淡淡的光輝,無懈可擊。

但看着看着,寧晚晴卻忽然想起?了十一年前?,那?個在漫天?風雪中的少年。

他抱着母親,無助地哭泣、懇求,直到失去一切。

寧晚晴的心,驟然一痛。

趙霄恒沉默地看了寧晚晴一會兒,便道:“孤先入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不要擔心。”

寧晚晴無聲點頭。

夜風更大,吹得她額前?碎發微亂,趙霄恒擡手想為她理一理,卻終究忍住了。

趙霄恒轉而要走。

“殿下。”

寧晚晴卻忽然叫住了他。

趙霄恒停下步子,下意識回頭,卻忽然感覺腰間一緊,他整個人微微一怔。

寧晚晴從背後抱住了他。

清冷的月光靜靜灑落在兩人身上,時?間仿佛停滞了,趙霄恒站着沒動,寧晚晴也沒動,唯有心髒噗噗地跳個不停。

片刻之後,寧晚晴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臣妾等着殿下,帶蓁蓁一起?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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