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竊國

太後猛地起身, 聲音都變了調:“來人!”

“太後娘娘何須費這個口舌?”又一名身穿紅色戎服的高大男子,跨進了殿門,沖着太後的方向, 毫不客氣地便嗤笑出了聲。

“……劉統?”太後瞪大了眼,手邊的茶杯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太後氣得渾身直抖:“你們、你們一個個的,反了天了?”

魏妙沁怔怔看着依次進殿的人。原來如此。

大魏朝中數得上名號的将領足有二十多人,但這二十中人,真正能用的, 也不過劉統、關方成、金玉祥、馮智之流……

今兒站在殿內的, 便有一個劉統,有一個金玉祥。

那便說明, 上頭的人坐高位, 眼下只瞧得見一片海清河晏、歌舞升平。卻不知眼皮子底下的人, 早就起了反心。

魏妙沁擡手扶額。

可笑她還妄圖迂回地拯救大魏,先不說大魏要不要她來救,便看現狀, 就可知, 在她瞧不見的地方,恐怕還有更多如魏驚鴻這樣的人。

建康帝看似性情儒雅溫和, 實則骨子裏有一份自大在。

所謂上行下效。

下面又是如何?

救不了。

早便救不了了。

太後自然不會懂得這樣的道理,她只知跟前的人都是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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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脫下手上的甲套,抓起一只擺件,便砸向了劉統,怒聲道:“皇上派你平泉州的亂,你便是這樣平的?皇上待爾等如何?爾等心中難道不念半分恩情嗎?”

“正是感念皇上恩情。”劉統眼眸冰寒。

“那你呢?金将軍……你的妹妹是宮中貴人,你便不怕報應在你妹妹身上嗎?”太後咬牙切齒地看着金玉祥,腕上的一串佛珠都被她盛怒之下, 生生扯碎了。

金玉祥眉間皺紋深深。

此人年紀在四十來歲,留着長須,模樣威嚴,本該是标準的忠臣長相。

他卻冷聲道:“若是我那妹妹見了這般情景,也該拍手稱快。”

魏妙沁聽到這裏,無奈閉眼。

她緩緩起身,主動走上前去,扶住了太後。

母親打的什麽算盤,她不知。

建康帝為何突然轉了性,鐵了心要将她嫁給太子,她也不知。

他們懷的壞心還是善意,她都不知。

可到底太後疼過她這麽多年,她昨夜睡在榻上,都還是太後坐在一旁來給她念的經。

大魏該亡。

她身為大魏最得寵的元檀郡主,自然也該肩負起自己該當肩負的東西,旁的陰謀詭計、下.流手段,都該暫時抛到腦後去了。

太後驟然扶住她的手腕,頓時像是有了主心骨。

太後飛快地轉過頭,看着魏妙沁,急聲道:“妙妙!我的妙妙……”

魏妙沁無比冷靜,她拍了拍太後的手背,道:“近來幾月,我見過魏驚鴻以及他們一同玩的官宦子弟,将平民擄來,肆意玩弄。宮中太監宮女,也被視作草芥。再有與異族一戰,大魏軍力明明大不如前,卻無一人重視。京中仍舊歌舞升平,無數貴族子弟渾噩度日。更不消說魏明奕行事荒唐,皇叔卻仍舊不作處置,……我是郡主,平日裏極少出門。出門也都不過是每個宴會上走一遭。我所見,不過冰山一角,卻已至如此。”

“祖母,今日結果,歸根結底并非是亂臣賊子反了天。而是……”

魏妙沁話還未說完,太後便猛地甩開了她的手。

“好哇!你好哇!你是皇上親封的郡主,是哀家捧在掌心裏的心肝肉,你得了多少榮華富貴?今日卻掉過頭來,如此指責皇室上下!指責大魏子弟!”

斜裏卻伸出來一只胳膊,将魏妙沁扶住了。

魏妙沁轉頭去看,便見一直不曾開口的荀銳,不知何時拾級而上,走到了她的身後。

他一手扶住了她,面容冷厲,盯着太後的目光森寒。

太後陡然反應過來:“你與這賊子認識?”面上神情更是怒極。

荀銳冷冰冰地看向她,目光銳利。

太後被冰冷的目光刺了一下,扶着桌案後退了一步。面上慈和之色,已經被憎惡所取代。

魏妙沁微一錯愕,她抿了下唇,道:“我是郡主,我自然也會擔起自身之責。我享了大魏的供奉。我一己之力護不住,便自然任打任殺作還債。”

太後倒好似被她這句話提醒了什麽,複又一把抓住了魏妙沁的手,她焦灼地道:“妙妙,以你之力,怎會護不住?”

魏妙沁還來不及細想這句話是何用意,金玉祥便已經怒喝一聲:“太後!到了此時,你還妄圖利用旁人嗎?”

太後冷下臉:“金玉祥你這叛賊,胡言亂語什麽?”

殿門口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只見一夥士兵,擁着,不,或許應當說是押着建康帝,跨過了殿門。

建康帝面色灰敗,眼底還含着怒氣。

他一言不發,只冷冷看着劉統、金玉祥等人。

見到建康帝進來,太後臉色一白,身體搖搖欲墜,她嘶聲道:“你們這是逼宮篡權啊……你們欲扶持誰做新帝?啊?欲扶持誰?”

“怎是篡權?當年但凡參與了建光之亂的,都知曉今日皇上手中把持的大權,是如何來路不正……”金玉祥冷聲道。

建康帝驟然出聲:“閉嘴!你閉嘴!”

劉統在一旁默不作聲。

而荀銳立在那裏,如一把銳利的兵器,卻并不摻合到其中來。

魏妙沁掙開了他的手,看着眼前這一出,忍不住皺了下眉。

那金玉祥陡然看向了魏妙沁:“郡主近來可還有再做噩夢?”

魏妙沁一愣。

這是何意?

建康帝臉色驟變:“朕要殺了你!殺了你!”

“皇上,您已是階下之囚!如何殺我?如何殺我!”金玉祥卻比他還要憤慨,接連厲聲問責。

不等建康帝再開口,金玉祥便又看向了魏妙沁:“郡主不做噩夢,便該皇上做噩夢了。”

魏妙沁聽得糊裏糊塗,一顆心都被攥緊了。

她冷聲道:“将軍如何知我常做噩夢?”

金玉祥笑道:“京中上下誰人不知,郡主年幼時總是噩夢連連,皇上體恤,便将郡主召入宮中,由宮中貴人撫養。”

說到此處,金玉祥話音陡然一轉:“皇上與太後,恨不得寵郡主寵得天下皆知。可那又如何?焉能掩蓋你們當年忘恩負義,竊得大統的醜惡行徑?”

太後氣急攻心,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幾個嬷嬷顫巍巍地扶住了她。

建康帝風度全失,當下便要沖向金玉祥:“……爾等胡言亂語,胡言亂語!”

“你們如此為之,怕的是什麽?怕的不正是郡主清晰記起那個夢,而後想明白,那并非是夢,而不過是她年兩歲時的一段記憶罷了。”

魏妙沁聽到這裏,腦子裏嗡嗡作響。

金玉祥說的……是何意?

“什麽大魏最得寵的郡主,什麽親自封號元檀。不過都是辱沒了郡主……若非皇上當年,今日郡主身份該要更尊貴。”金玉祥再度冷笑:“你們處心積慮将郡主看管起來,恨不能将她養廢。連她過問朝中事一二句,都恨不能将她耳朵眼睛全捂上。原來你們心虛至此,連這樣都怕?”

“可實在可笑,皇上竟然要将郡主嫁給魏明奕。魏明奕是個什麽東西,焉能配得上她?”

建康帝身形陡然委頓:“當年之事,爾等應當知曉,并非出自朕的本心。事後待元檀郡主多加彌補,有何不妥?将她嫁給明奕,也是因着明奕是儲君,将來明奕若是為帝,她便是皇後。成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朕的彌補之心,難道還不夠嗎?”

“他們是親的堂兄妹,焉能成婚?更何況以皇上的心性,若真等成了婚,不,興許婚前,你便會如此了。你會暗中命人給郡主服下絕子湯。如此,郡主誕不下亂.倫的子嗣。自然,郡主血脈,也絕無登上大寶的機會!你道彌補之心,你便是這樣彌補端王遺孤的嗎?”

金玉祥一番連嗤帶罵,魏妙沁漸漸倒也梳理清楚了他的話。

噩夢。

兩歲記憶。

親堂兄妹。

端王。

……

魏妙沁面上止不住地發白,她的大腦像是有誰提了一把刀,要生生給她鋸開來似的。

荀銳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這時方才出聲:“……何須多言?”

金玉祥抿了抿唇,壓了壓滿腔的怒火與怨憤,道:“皇上不如自己講與郡主聽,且讓郡主瞧一瞧,如今這皇室上下,都是一群什麽樣的蠅營狗茍之輩!”

建康帝喉中竟是咯出了一口血來。

劉統轉身冷睨金玉祥一眼,随即出聲道:“末将來同郡主說吧。”

建康帝急急忙忙往前邁了一步,竟是一跤跌了下去,他張口道:“不、不許……”

劉統卻不顧他,只道:“建元三十七年,建元帝病重。第八子成王,連同外族,起兵謀反。宮中溫皇貴妃、連同賢妃,又有朝中王右丞、闵指揮使等相助。他們軟禁建元帝,勒死皇後。成王自立為王,改年號建光。又發令旨,讓端王和當時還是韓王的皇上,立即趕回京中。再布下大軍欲殺之。”

建康帝瞪大了眼,兩眼竟然布滿了血絲。

“韓王是穎嫔所出,穎嫔,便是如今的太後,當年并不得寵愛,韓王在宮中時,總受人欺壓。因他為端王牽過一回馬。皇後便對穎嫔母子多有照拂。凡端王有的東西,便都有韓王一份。連韓王的爵位,都是當時端王為其求來的。”

“皇後被勒死時,她的貼身嬷嬷并幾個宮女,冒死找上了當時的金吾衛林參軍。他們将穎嫔送出,與端王、韓王彙合。”

“端王照拂弟弟,便先入了城,韓王領軍在後。原是約定的翌日醜時一刻攻入城中。可直等到寅時一刻,韓王方才率兵而入。韓王手握大軍,掃蕩皇城。皇城中又有端王舊部,裏應外合。不多時便拿下了皇城。可這時,端王已力戰而亡。端王妃也身受重傷。韓王只當我等不知端王殿下是如何死的……便編造謊言,意圖瞞天過海。又收養端王獨女。其意為收留,實為挾持,令端王舊部發作不得。”

金玉祥冷冷接口,言語間多有諷刺:“不久,端王妃也随端王而去。韓王倒是撿了個便宜,做了皇帝。”

相較之下,劉統冷靜許多,到底是年長許多。他又道:“異族還未驅逐出大魏,韓王改年號為建康後,便立即派兵攻打異族。端王當年麾下,人人皆是猛士。韓王便派了端王麾下的将士領兵,令他們許多都葬身在戰場上。我同金兄,不過是當年并未表現得與端王如何親近。因此,皇上才敢重用我二人。”

“只是皇上到底小瞧了端王手下的将士。與異族幾次大戰後,仍舊有不少端王舊部活了下來。皇上怕落得個薄情寡義之名,只好一一封賞。皇上知曉,端王舊部遍天下,只要有一人活着,便容不得他苛待端王遺孤。”

魏妙沁恍惚想道。

于是這才有了,建康帝與太後對待阖宮上下,無論皇子公主,都不親近。唯獨待她,恨不能捧在掌心。連帶還要愛屋及烏,凡是待她好的,都能得個好。

于是全天下便都覺得,元檀郡主真真大魏受寵第一人,是皇上與太後的心尖尖。

于是魏芳蕊、魏彤玉也都憎惡她,恨不能讓她去死。

可若是如劉統、金玉祥所說……這樣的寵愛,誰願意要呢?

“南安侯、孟氏,并非是我親生父母?”魏妙沁啞聲道。

金玉祥沉聲道:“這是自然!郡主聰穎美貌,豈是一個草包南安侯,同一個蛇蠍婦人能生得出來的?郡主繼承了端王與端王妃身上最優異的地方。”

魏妙沁陡然間覺得頭暈得厲害,嗓子裏也幹得厲害,像是被誰生生撕開了似的。

“竊權?怕該是皇上竊了權。”金玉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啊,寫這章真不容易,寫得腦闊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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