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慧曜樓的貴人

荀銳坐在上座, 翻動手中的冊子,下面的人內心忐忑,舔了舔幹裂的嘴皮, 出聲道:“皇上,皇上以為如何?”

荀銳合上冊子:“可。”

那人頓時欣喜極了。

新帝威勢重,一面嚴苛,但一面卻又厚待。

做錯事的,只能得個嚴苛, 而但凡做對了事的, 得到的便都是厚待。這與先魏時的建康帝大不相同。

那人很快就退下了。

甘華在一邊猶豫着,出聲道:“皇上可問過娘娘的意見?若是屆時娘娘不願意……”

荀銳道:“她會願意的, 如果誰讓她不高興的話。”

甘華怔了怔, 這是何意?

“妙妙瞧着脾氣好, 實則性傲。旁人越是不讓她做的事,她要做。”從前一日魏妙沁怒斥杜家姐妹的事,便可見一斑。

荀銳說着, 嘴角的弧度竟然柔軟了一些。他十分歡喜, 歡喜于他了解她更多了些。

甘華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此事不妨交給奴婢來辦……”

荀銳将侍衛叫進門。

“那日當街堵住了皇後娘娘的女子是誰家的?”

“回皇上的話, 是禮部郎中趙博文的女兒,趙玉菁。”

荀銳揮退了侍衛,問甘華:“趙博文此人可有作為?趙玉菁言之鑿鑿,她父親于朕登基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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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華尴尬一笑,道:“這功嘛,大抵便是禮部負責了皇上登基大典的事宜……”

“想來也是如此。”荀銳口吻冷漠地道。

說到底,他坐在今日的位置上,一是憑借兩世經歷, 兼之戰場骁勇,許多事解決起來便容易許多,二便是先端王舊部确實出了力氣。這趙玉菁,哪裏來的底氣,敢言及自己的父親有從龍之功?

聞之令人發笑。

“那便……此人吧。”荀銳淡淡道,眼底透出了一絲冷意。

甘華捕捉到他眼底的冷意,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随即低頭應聲:“是。”

荀銳忽地又笑了下,道:“其實她若是發脾氣不肯也無妨,無非砸些東西……”

甘華眼皮一跳,心說這位主兒發起脾氣來,豈止是砸砸東西?她往日連皇子都砸過呢。

偏偏一擡頭,見荀銳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倒像是巴不得瞧見魏妙沁發脾氣似的。甘華便識趣地把話又咽下去了。

魏妙沁睡了一覺起來,有些頭重腳輕。

從婉怕她受涼,就去小廚房熬了碗姜湯給她。魏妙沁不愛喝這個,端在手裏喝了半天,因着喝姜湯時實在無趣極了,她便眼珠一轉,難得認真打量起了坤寧宮。

從前她也來這裏小住過,雖說改朝換代了,但應當是大差不差的。

但魏妙沁盯着看了會兒,突然就看出了點不一樣的地方。

“那張美人榻怎麽放在了窗下?”魏妙沁問。

香彤在一邊不解地道:“不是娘娘喜歡這樣放麽?”

魏妙沁搖了搖頭:“我并未吩咐過。”

說罷,她又打量一圈兒,發現了更多的細節。

魏妙沁幹脆擱下了手中的湯碗,舔了舔微辣的唇,起身在殿中轉動起來。

不僅是那張美人榻,還有桌案、香爐、屏風、書櫃、妝臺以及妝臺上的妝奁,放置都是不同的。

過往魏妙沁絲毫沒察覺到,是因為這些物事的放置,正是合了她過往在南安侯府中的習慣。既是習慣了的,又哪裏會注意到有何不同呢?

也就今日閑來無趣仔細打量,才驚覺到了其中的不一樣。

宮人跟在她的身後,便陪着她四下轉來轉去。

“多寶格裏擺着的瓶子都是我喜歡的式樣……”魏妙沁喃喃說着,突然便怔住了。

她看向香彤、從婉二人:“是你們同他們說起的?”

這二人也是茫然了一瞬,先後搖頭,道:“不曾說起。”“是,奴婢也不曾說起。”

跟在後頭的宮人躬身道:“是娘娘住進來之前,由甘總管拿着一本冊子,同奴婢們仔仔細細,一樣一樣吩咐下來的。”

甘華有這樣了解她?

還是荀銳的意思?

可荀銳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從婉觑了觑她的神色,低低喚道:“娘娘?”

魏妙沁搖了搖頭,轉身望向殿外更廣闊的天地,道:“今日……”

宮人苦着臉道:“娘娘今日還出宮?”

魏妙沁道:“不了,今日在宮裏四下走走。”

宮人們齊齊松了口氣。

畢竟照皇後娘娘這樣下去,若是來日有禦史言官要發作,甚至是皇上追問遷怒……頭一個被問責的,便是他們。

魏妙沁已經不是剛出事時那樣悲恸難耐、六神無主了,如今她已經恢複大半,又隐約知曉魏靜遠和闫家并未受此牽連,雖仍不知具體境況,但這樣便足夠了。再有杜家也不敢再慢待杜氏。出宮便不是那樣緊要了。

她帶着宮人轉上了幾圈兒。

突地想起前一日那一行進宮來的異族人,便随意喚了個大宮女來問:“昨日從異族來的客人,在宮中住下了?”

那大宮女愣了下,倒像是避着魏妙沁一般,只讷讷道:“奴婢不知。”

魏妙沁本也只是随口一問,并沒有要刨根問底的意思,可宮女推脫說不知道,反倒叫她來了興趣。

不管她承不承認,她如今都是坤寧宮的主人,按理來講,後宮都是受坤寧宮統轄的。跟前的大宮女,既然在她跟前伺候,又手中管事,哪會有一概不知的道理?

“既你不知,那我今日問甘華去。”魏妙沁淡淡道。

大宮女忙道:“奴婢這就喚個人來問問。”

說罷,她點了個小宮女,讓她去跑腿。

魏妙沁也不戳破,只突發奇想道:“先魏皇室如今被圈在何處?”

大宮女愣愣道:“娘娘,在冷宮呢。”

魏妙沁又問:“他們瞧着可不可憐?”

大宮女一時拿捏不穩,不知是答可憐還是可憐。外人都不知個中就裏,還當魏妙沁仍舊是那被先魏捧着寵着的元檀郡主。

從婉在一旁道:“應當是可憐的。”

大宮女聞音知意,忙道:“瞧着是不大好呢,整日裏哭天抹淚的,有時氣急還要咒罵上天……”

魏妙沁突地笑了,道:“那好,我就要去附近走走,最好再有座亭子,給我搭個臺子,放些點心瓜果,容我慢慢瞧他們如何可憐……”

大宮女怔了下,忙低下頭,應聲道:“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心道,宮中種種糾葛,從來不是那樣表裏如一的。他們這些做奴婢的,也不必問,只管按吩咐行事就是了。

冷宮原名也并非叫冷宮,只是常用來安置那些失了寵、犯了錯的妃嫔,才得了這個名字。

如今魏俨等人住進去,不知該是覺得何等羞辱。

魏妙沁在冷宮外落了座。

不多時,被支使去跑腿的小宮女也回來了,躬身道:“娘娘,昨日來的人被安置在了西花園中的慧曜樓。”

魏妙沁頓了下,道:“我若是沒有記錯,應當離此地很近?”

那小宮女答道:“正是。”

“可是異族人?”

“是,乃是崇火族中人。”

魏妙沁應了聲,便不再追問了。

正好這時冷宮中傳來一陣尖利的咒罵聲。

大宮女猶豫着道:“罪人罵聲刺耳,不如奴婢喚人前去制止……”

魏妙沁搖頭:“不必。”

她垂下眼眸,突地笑了下,道:“聽他們罵才好呢。無能絕望,方才跳腳咒罵,怨天怨地。”

魏妙沁說要聽,還真就坐在那兒認真聽了會兒。

等聽久了,覺得炸耳朵了,她便起身往那冷宮走去,身後跟着黑壓壓一群宮人,他們将她拱衛在中間,如同小心呵護着什麽珍寶一般。

魏妙沁在宮門口站定,并沒有走太近。

她并不想同他們說話,她怕自己覺得惡心。她只要他們看見她,便夠了。

魏妙沁站在門口,都有些訝異于自己此刻的冷靜,甚至是冷酷。

正如魏妙沁猜想的那樣,冷宮中的人果然注意到了她的身影。

魏芳蕊扒在門上,發瘋似的大喊大叫:“賤人,賤人,魏妙沁,是她,她來了……”

先魏皇後程氏卻突然眼底亮起了光,她嗓音嘶啞地道:“你胡說什麽?她不是什麽賤人。她如今是皇後了。你求求她,你叫她,你叫她到跟前來……只要她點頭,哪怕她看在往日一點情分上,咱們也不至于在這個鬼地方受苦受罪啊!”

魏芳蕊将嘴唇都咬出了血,道:“她哪裏會上前來?我們又哪裏還有情分?”

她再憶起什麽端王種種,只覺得羞恥又憎恨。

她誤以為魏妙沁搶了自己的一切,卻不過一開始,就是自己的父皇搶了魏妙沁的一切……

魏芳蕊指着門外,冷笑道:“你不如起來自己看……她如今正風光着呢,那異族皇帝将她如珠似玉一樣捧着,你瞧,你瞧瞧,她身後宮人何其多?好大的排場陣勢!她今日來不過是來看我們笑話的……”

魏芳蕊越說眼珠子越紅,指甲都掐進了肉裏。

真狠。

真狠啊。

魏妙沁便是特地站在那裏,叫他們瞧她如今有多風光,而他們有多落魄的……

真真剜心的痛和恨!

魏妙沁突地淡淡道:“走罷。”

“娘娘?”宮人不解。

“他們也該看個清楚了,也該氣個半死了。走吧。”魏妙沁呼出一口氣,竟覺得皇宮裏的氣息也沒那樣污濁了。

“是。”宮人們不再多言,紛紛陪着魏妙沁往回走去。

途中魏妙沁經過了西花園。

她朝那掩映的藤蔓樹叢間望了一眼。

那裏修起了一座二層小樓,正是慧曜樓。從那裏一眼望出來,應當是極美的景色罷?

“娘娘可要去瞧一瞧?”宮人小心翼翼地問。

魏妙沁果斷搖頭:“不去。”

魏妙沁并不如何惦記慧曜樓裏住進的人,但卻免不了旁的人議論。

荀銳剛登基為帝,還要收拾建康帝留下來的爛攤子,自然每日裏都事務繁忙。正合了魏妙沁的心意,免了朝夕相處的尴尬。

想到宮殿是按她的習慣、喜好精心布置過的,魏妙沁突然間便也就失了出宮門的興致,只每日睡到自然醒,起來随意吃些食物,要麽揀本書看,要麽就出門走一走。

眼看着逼近了異族他國來朝賀的日子,魏妙沁轉進了西花園。

西花園裏有幾個小宮女正在攀折花枝。

魏妙沁見情景不由挑了下眉。

倒是好大的膽子,這裏的花枝也敢折?

還不等她走近,幾個小宮女已經低低私語起來。

“慧曜樓裏住的貴人頗有些異族人的風情,因着與咱們大不相同,看着倒還覺得更美了。”

“興許是要做主子的吧?我瞧皇上對慧曜樓十分上心呢,皇上還連着來過幾日。走時又吩咐咱們只管聽那貴人的吩咐。”

“皇後娘娘若是知曉了,不知該如何生氣呢……”

“自古三宮六院不是正常的事麽?”

“可如今這位娘娘昔日可是元檀郡主……脾氣素來、素來驕縱着呢。”

“慧曜樓的貴人性子沉靜,不大開口說話,說不準更讨喜呢……”

魏妙沁身後的宮人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大宮女更是道:“這宮裏怎麽出了這麽些嚼舌根子的東西,該拖出去亂棍打死。”

魏妙沁搖搖頭,道:“宮裏的奴婢都是這般,跟了誰,便盼着誰好。不過是想自個兒出人頭地罷了。”

大宮女冷聲道:“她們也配?”

魏妙沁想了想荀銳的模樣。

他會金屋藏嬌?

倒是不大想得出來那幅畫面。

這不像是荀銳的性子。

魏妙沁心道。

只是盡管如此,魏妙沁還是覺得有點不大痛快。

什麽三宮六院都是正常的事?

這世間拿女子當做什麽了?

若要她選,她還不樂意嫁給荀銳呢。

作者有話要說:  妙妙:金屋藏嬌?

荀銳: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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