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1)
魏妙沁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 最後是叫一陣雨聲驚醒的。
她撐着坐起來,被子從肩上滑落到了腰間。
從婉聞聲進來,問:“娘娘可是覺得冷?”
魏妙沁揉揉額角, 搖了搖頭。
哪裏冷?
荀銳抱着她的時候,她還覺得跟挨着碳爐似的,熱得仿佛要喘不過氣了呢。
“幾時了?”魏妙沁又問。
“子時了。”
魏妙沁突地想起來一茬,便問:“皇上每日裏都歇在什麽地方?”
從婉有些摸不着頭腦,心道這宮裏除了您一個, 又沒別的娘娘, 您原來還不問呢,如今怎麽倒問起歇在哪裏了?這有區別嘛?
從婉疑惑歸疑惑, 還是乖乖答道:“大都是宿在勤政殿, 前些時候聽規甘華說的。這有時麽……”從婉的聲音頓了頓。
從婉沒說完, 但魏妙沁差不多也猜到了。她問:“宿在這裏?”
從婉讪讪應聲:“是。”
只是娘娘大多時候都不知曉罷了。
魏妙沁按了按身邊的床榻,那裏自是一片冰涼的。
難不成是每日悄然來,再每日早早悄然走?如此自然也就不留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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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妙沁一時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麽滋味兒。
明明将她硬拐上登基大典, 這等猖狂的事都做了。怎麽到了這時候, 倒好像又變得小心翼翼了?
昨個兒教訓了選阿娜幾人回到宮中後,荀銳真就慢條斯理、規規矩矩為她拆了頭發, 又叫宮人端了水來,一點一點為她擦去了今日臉上的妝容。
越深知他是個心狠手辣、人人畏懼的人物,他這一刻的克制和溫柔,就越是好像鑽進了魏妙沁的心裏去。
唯一死性不改的,就是将她牢牢扣在懷裏,始終沒有放開。
于是她的呼吸便漸漸輕了,何時睡着的都不知道……只隐約記得,好像聽見了他翻動書頁的聲音。
“早早睡下了, 這會兒倒沒什麽睡意了。”魏妙沁嘆了口氣,叫香彤打了水來,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些夜宵。
她突發奇想道:“咱們去勤政殿瞧瞧。”
從婉一愣:“啊?”
魏妙沁話說出口之後,想法倒是越發堅定了。她擱下碗,又問:“咱們宮中的小廚房歇下了麽?”
“還、還未。”
“那就再做一些夜宵,咱們去勤政殿。”魏妙沁從未想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荀銳又在做什麽呢?
從婉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回,覺得娘娘不大對勁了。
好像……好像有什麽在她們不知曉的地方,發生了變化。
魏妙沁到勤政殿時,殿內還點着燈。
她跨進門,荀銳正提筆寫完一封書信,他折疊好放入封中,燙了火漆。一擡頭便看見了魏妙沁的身影。
荀銳的動作仿佛被凍住了。
他只定定看着魏妙沁,一時沒有開口,也沒有再動作。
“倒好像瞧見鬼似的?”魏妙沁忍不住擡了擡下巴道。
等話音落下,她已然來到荀銳跟前了。
哪裏是鬼。
像是夢。
荀銳心道。
荀銳這才緩緩微一垂眸,朝從婉等人看了過去。從婉心頭不自覺地一哽,還未反應過來呢,香彤倒是先躬身道:“娘娘昨日歇得早,這才早早醒了。用了些宵夜,還帶了給皇上的。”
荀銳這才未發作他們伺候不周。
他站起身,親手接過了宵夜。
而魏妙沁很快就繞到了桌案前,她忍不住道:“月上梢頭了,皇上仍在伏案批閱奏章……難道不應當歇下麽?”
“歇下也無事。”荀銳道。
“歇下自然是睡覺啊!”魏妙沁沒好氣地道。
這人前半生又是如何過來的?這每日裏,便當真除了處理公務,旁的就都是無聊之事了?
荀銳應了聲:“嗯。”
嗯?
然後呢?
應了便罷了?
魏妙沁踹了下桌腿,道:“甘公公給我搬張椅子來。”
甘華正要動,荀銳淡淡道:“椅子窄小,底又硬,坐上去恐有不适。”
魏妙沁俯首朝他身下的座椅看去。
那座椅自是寬大得很。
荀銳腰後放了兩個靠枕,都仍舊顯得有些空蕩。
魏妙沁指着道:“這不也一樣硬的麽?”
荀銳看向甘華。
甘華立馬反應過來,叫兩個小宮女跑腿去,抱了兩件大氅來。那大氅厚實得很,往座上一鋪便柔軟了。
魏妙沁:……
魏妙沁這才猶猶豫豫地坐下了。
她撐着下巴,看向面前奏折等物……問:“皇上不怕我将上頭的內容看了去嗎?”
荀銳連眉頭都未掀一下:“無妨。”
魏妙沁哪裏真想看呢,她也就偶爾聽上那麽一句,才插句嘴。平時麽,誰閑着沒事給自己找麻煩?
她就着那軟綿綿的大氅坐下,見荀銳伸手取用宵夜,這才出聲問:“方才那封書信是送往邊城的?”
“是。”荀銳頓了下,這才陰沉沉地緩緩道:“闫焰、魏靜遠已往邊城去,旁人未必還識得他們。自要交代一二。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頭……豈不麻煩。”倒是叫人也拿不準,他是喜是怒,還是吃了醋。
魏妙沁抿了抿唇,倒覺得再問下去,便是自己的不妥了。
荀銳卻是一手執調羹,一邊悄然側目,看了看魏妙沁的方向,他低聲道:“邊關若起戰事……我必要前往。”
魏妙沁一怔,但随即就點頭道:“嗯,是,你該去的。”她壓低了聲音,幾乎貼着他的面頰道:“他們這樣欺侮你,自然是要親手去教訓回來,才覺痛快……”
便如她一般,當時也總要親去羞辱建康帝等人一番,便覺得舒坦了。
魏妙沁的氣息噴灑極近。
荀銳睫毛顫了顫,連喉頭也跟着癢了癢。
他低聲沉沉應了:“嗯……妙妙……說的是。”他擡手就要按住魏妙沁的腰,魏妙沁卻是驟然趴伏了下去,懶洋洋地倚着那桌案,道:“你不必理會我,你且忙你的罷。”
荀銳只好又生生按住了手,喉頭一動:“嗯。”
荀銳吃過了宵夜,才又翻動起了面前的地方志。
魏妙沁本來睡得早,中途醒了已不大困了,可這會兒趴下去,那困意倒是又漸漸襲上來了。
尤其耳邊翻動書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能喚來睡意。
世間萬物在這一刻,都歸于了靜籁。
荀銳這時候也才緩緩轉頭,盯着她靜靜看了一會兒。
他何曾想過,真有那樣一日,燭光之下,他不急不緩地處理手頭的事務,而妙妙趴伏在一旁,長發如瀑般從桌案上瀉下,姿态毫無防備,就這樣無聲地陪伴着他度過那難熬的漫漫長夜……
第二日,魏妙沁是從床榻上醒來的。
只是不是她的宮中,而是從勤政殿偏殿的床榻上。
魏妙沁沒有再多此一舉去問誰将她抱來的,等洗漱用了早膳後,她便道:“去前頭。”
從婉正納悶呢,這前頭是什麽前頭?
就見魏妙沁走到處理政務的殿中去了。
她問:“皇上去上朝了?”
小太監應聲:“是。”
來了,來了,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從婉心道。
娘娘居然開始頻繁關懷,皇上在何處了,現下如何了。
這廂魏妙沁便坐在殿中等了起來,時不時還要叫香彤從架子上取兩本書來給自己看。
等荀銳下朝歸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荀銳忙快步上前去,問宮人:“可用膳了?”
“用了,皇上,我先問你,袁洪嬰致仕了麽?”魏妙沁道。
“還未。”荀銳頓了下:“只是此人與我不合,已稱病有數日不來上朝了。”
魏妙沁兩樣都放着光,她道:“你何時去邊城?我一同去。臨行前,我去拜訪一趟袁先生,他可與你的心腹朝臣一同,幫你盯着京中變化。”
袁洪嬰可厲害得很。
只是原先大魏朝還在時,魏妙沁撞見過好幾次,他向建康帝提議,建康帝溫和一笑,都含糊過去了。叫袁洪嬰憋屈得厲害,後來就再不提了,也學着今朝的模樣,稱病不上朝了。
袁洪嬰有才幹,也有才名。建康帝不肯用他,無非就是懦弱的一張皮底下,藏着一顆自以為是的心。總想着不受他人牽制,以自己為尊。
魏妙沁也是後來才曉得,袁洪嬰曾與生父生母有過贈書之誼,倒也算是忘年交。
如今袁洪嬰年紀雖大,腦子卻不糊塗,反倒越老越精了。
他不願叛大魏,可又心下不滿建康帝,這才既做了新朝的官,可又不想與荀銳應付……
若他們要走,讓袁洪嬰暗地裏盯着卻是最好的。
他為人正直不會與他人串通,又有舊日情誼在,多少也會出些力。而外人都知他不願效命荀銳,那些趁機作亂的人,自然也不會提防他。
……
一旁的宮人聞言都吓壞了。
娘娘自幼,便是被京中宮人捧在掌心的。如何能去那邊城呢?
何況,這有天子禦駕親征的,也沒見有皇後還跟随的啊!這不都是留在宮中處理後宮事務麽……這,這雖然如今也沒多少後宮事務。
皇上定然會拒絕娘娘的吧……
“妙妙要随我去?”荀銳沉聲問。
“是。不可嗎?”魏妙沁問着,眉頭便皺起來了。
荀銳如今哪裏舍得見她皺眉?
越是親近,便越是連她蹙眉、掉半滴淚都受不得。
“可。”荀銳頓了頓,“袁洪嬰就不必去見了,他脾氣古怪……”
“不去也成。省得叫人看見了。”魏妙沁轉身回到荀銳的桌案前:“我寫封信。……皇上有法子叫人悄無聲息遞給他吧?”
荀銳張張嘴,想說這也不必辛苦了。
魏妙沁又道:“你每日裏派在我身邊那些悄無聲息的人……都不容易揪着影兒呢。”
荀銳一下僵在了那裏。
只是他臉色一如既往,倒看不出什麽僵硬來,看着倒更像是他要發作怒氣的模樣。
從婉等人一下吓得都快給魏妙沁跪下了。
我的娘娘哎!
您跟前如今站着的已經是皇帝了!您怎麽還能這般口無遮攔呢?
魏妙沁挨着那寬大的椅子坐下,道:“我坐你的椅子,你不會生氣罷?”
如同被冰凍住的荀銳,這才緩緩拾回了理智。
“……不會。”
魏妙沁道:“那請皇上為我磨墨,也是不會生氣的了?”
“……不會。”
他怕的是她生他的氣。
若她再如先前那樣,強行要出宮住端王府去,與他就此分割開來……荀銳的面色越發的陰沉了。
原先未曾得到過半分親近,便也就罷了。狠下心,強行将人扣住就是了。可已經嘗過甜味兒了,再翻了臉,他卻是忍不下了。
“紙呢?”魏妙沁又問。
甘華頭一個反應過來,不管待會兒如何,這會兒都得先将娘娘要的東西湊齊了,随吩咐随到。
魏妙沁提筆緩緩寫了封信,交到荀銳掌中。
“皇上請。”
荀銳攥着那封信,将書封都攥得皺了。
魏妙沁忙掐了一把他的手指:“皇上的力氣怎麽總這樣大?你要将它都掐皺了,還如何瞧?”
宮人們又是一愣。
本是緊張的局面,叫娘娘這樣一說,倒是又、又……怪異了起來。幾個宮女悄然紅了下臉。
魏妙沁又道:“我便當你答應了,我如今要回去收拾衣裳了。只等着啓程了。”
荀銳面上還是瞧不出神色來:“……嗯。”
魏妙沁離開了勤政殿。
從婉憶起方才皇上立在一旁,當真給娘娘磨墨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低聲勸道:“下回娘娘莫要這樣同皇上說話了,您瞧皇上的模樣……”從婉将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您不覺得害怕麽?”
魏妙沁頓了下:“害怕麽?”
“他的模樣……”魏妙沁回憶起重生後第一回 見他的模樣,又想起方才他的模樣,還有那日大宴上他身着禮服的模樣。魏妙沁道:“長得是比大魏男子要好看許多……”
從婉:?
香彤:???
魏妙沁不再提這一話茬,從婉和香彤恍恍惚惚,也沒有再提了。
沒過兩日,荀銳便已昭告天下,說是此戰禦駕親征,要将異族徹底擊退了去,免卻百姓之憂……
百姓們聽聽也就罷了,誰也沒放在心上。
哪有皇帝上戰場的?不是有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嗎?他們都懂得這個道理。何況大魏先前沒少與異族開戰,後頭什麽和親,開放通婚,什麽法子都用盡了……也沒見拿異族有辦法。大家都道是建康帝太仁善的過。
如今新帝是殘暴狠辣了些,可還有傳聞說他有異族血統呢,他如何真能為大晉子民着想呢?
一時質疑聲自然不少。
朝臣之中倒是有些人歡喜得很。
魏妙沁聽了都覺得來氣。
不過想到荀銳的本事……這人莫說擊退崇火族了,便是要将其餘幾族一并夷平,倒也不難。
她想先前荀銳未有大動作,不過是因為當時仍是建康帝在皇位上罷了。如今不一樣了,荀銳是為自己了,哪裏還會留手?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這一行人都浩浩蕩蕩從京中出去了。
趙玉菁坐在樓上,目送隊伍遠去,還忍不住問了句:“魏妙沁去了沒有?”
“那是娘娘。”
趙玉菁不情不願改口:“娘娘去了沒有?”
“去了……”
趙玉菁忍不住笑了:“倒說不清皇上是喜歡她還是不喜她了……”
戰場上刀劍無眼,似她們這般自幼長在京中的貴女,哪裏遭得住這個?哪天死在戰場上也沒準兒呢。
而闫焰、魏靜遠也去了……都死了才好呢。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談論她,魏靜遠寧願上戰場也不願娶她了!
而此時被趙玉菁記挂的魏妙沁,懶洋洋地倚在馬車裏,瞧着京城城門外的風景,正覺得新鮮呢。
她原來也出城,只是沒出這麽遠過。
單是一路景色變換,便足夠她瞧的了。
等隊伍行出城後不久,荀銳方才下令分作兩路,一路疾行,另一路皇帝儀仗慢行在後。
“她們留下。”荀銳下完令後,看向了從婉二人,“她們跟不上。”
從婉與香彤自是不服氣的,娘娘身邊離了她們怎麽成呢?誰來伺候呢?
可她們又哪裏敢忤逆皇上的意思?
從婉二人只得看向魏妙沁。
魏妙沁便歪頭看向了荀銳。
荀銳道:“有人伺候。”
魏妙沁是想随軍去見識不一樣的邊城風光,卻不是為了拖荀銳的後腿。
她點了下頭:“愣着做什麽?皇上下了令,那就随那一隊人馬去吧。”
從婉、香彤讪讪應了聲,連看都怕多看荀銳一眼,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她們前腳下了馬車,後腳荀銳便撫掌喚了個人來。
“奴婢名叫阿珠。”
跟前的年輕女人明顯是崇火族人的長相,她生得不如魏妙沁高,但卻身形精悍,挽起的袖口下,能看見她粗大的指節。
見過魏妙沁後,阿珠就自覺退到了馬車外,與趕車的侍衛坐在了一處,并不會打攪到魏妙沁和荀銳。
緊跟着,魏妙沁便知道了荀銳口中的“跟不上”是什麽意思了。
這一隊人馬開始了急行軍。
馬車颠得魏妙沁五髒六腑好像都從喉中吐出來了。
“妙妙若是覺得坐着不适,可以倚着我。”荀銳道。
魏妙沁扭頭沖他翻了個白眼。
她簡直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當然,這想法也是一瞬從她腦中掠了過去。魏妙沁自然知曉兵貴神速的道理……何況這隊伍上下,恐怕只有她這個從未出京的嬌小姐不适罷了。
且忍忍,忍忍就是了。
當年母親跟着父親一塊兒出去打仗,不也是如此麽?
等行近邊城時,魏妙沁已經瘦了一圈兒了。
她如今也不管那麽多了,累了不舒坦了,便将荀銳當做那靠枕,倚着歇息就是。
只是荀銳身上硬邦邦的,除了懷抱倚着舒服些,別的倒也沒好到哪裏去。
“咱們到了。”外頭響起了甘華的聲音。
從婉等人随行了另一隊,他卻是不肯走,也不敢走的,就這樣狠狠心一路忍了過來。
荀銳在馬車內低低地應了一聲,随後伸手卷起了簾子。甘華忙要去扶魏妙沁,荀銳卻是垂眸掃他一眼,冷冰冰的。甘華立馬就明白了,自覺地縮回了手,眼看着皇上将人抱了下來,披風一裹,就擋去了風沙。
邊城的縣衙外已經圍滿了士兵,還有邊城負責的大小将領、官員。他們将邊城的普通百姓隔絕在了外,可百姓們伸長了脖子,依舊能見到那打扮華貴,挺拔俊美的年輕男子,和他懷中抱着的女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想必是極美的。
邊城百姓多與外族通婚。
只是外族來襲時,卻并不會顧忌這一點。
百姓們早被磋磨得極痛苦了,自覺不是異族人,可又沒有大魏,不,如今是大晉了,他們也沒有大晉子民的歸屬感。
眼下見了新帝的模樣,反倒是比京中人的接納度要來得更高,止不住地目露崇拜之色……
“那不是……那不是先前來過邊城的少年将軍麽?”有人認出了荀銳。
“啊?是麽?”
“是呢,就是呢。你忘了麽,如今咱們是大晉了,大魏沒了……就是這個少年将軍帶兵回去做的皇帝。”
“哦哦,那他是不是就要幫咱們擊退那些異族人了?咱們的日子是不是就能好了?”
……
百姓們正議論間,魏妙沁緩緩睜開眼,想也不想就擡手揭開了蓋住臉的帽子。
“到哪裏了?”魏妙沁問。
百姓間自是又低低驚呼了一聲。
邊城女子,因為血統混雜、地理環境的緣故,與京中女子是全然不同的。
“那便是皇後娘娘麽?真是極好看的。”
“帝後情深,好,好……”
百姓們還敢議論兩句,離得近的官員們反倒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過去十幾年裏,元檀郡主的名號,哪有人沒聽過?在他們心中,那也是傳說級別的人物了。
如今又做了新帝的皇後,可想這人究竟厲害到了何等地步,要千萬小心對待才是。
這廂入了府。
魏妙沁倒也不覺得如何累了,等洗漱換了衣裳,又用了些食物後,便出府去領略邊城不一樣的建築風情了。
荀銳也一并走在她的身側。
弄得一幹官員也悄悄跟在了後面,生怕貴人出了事。畢竟從前那位只是來邊關的小将,一人獨行殺敵那叫勇猛,如今成了皇帝了,那哪兒一樣呢?
魏妙沁問荀銳:“闫焰他們也在此地的軍營中?”
荀銳:“嗯。”
“若是前往探望……”魏妙沁方才起了個頭。
荀銳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從路邊的攤子上抓起一支木頭削的簪子,定定看着她,插.入了她的發間。
荀銳陰沉的語氣裏,難得裹了一絲尖酸意味:“妙妙如此……豈不是叫衆人都眼看着,妙妙背着我去見別的男子。不肯為我留一點顏面。”
魏妙沁乍見他這般。
是……醋得狠了?
魏妙沁舔了下唇,道:“哪裏是背着你?分明是當着你面……”
“那更不成。”荀銳眸光陰沉地屈指理了理她耳邊的發。
“好吧,不成就不成。改日再說。”魏妙沁話音落下,就聽得遠方的城樓上燃起了烽煙。
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有身着短打的青壯男子一路跑來,邊跑邊喊:“來了!又打來了!”
荀銳陰沉道:“松嘉身邊的人,應該也回到族內了。”
魏妙沁皺眉:“使臣隊伍裏的人?有漏網之魚?”
“松嘉是崇火王上的長子,怎會不做準備便赴京?自然有人悄然跟随,等着時刻禀報族內。松嘉被扣的事傳回去……他該要氣瘋了。”
不如此,崇火族的王上還會繼續龜縮。也只有長子叫人這樣毫不留情面地扣住了,他才會怒極親自出兵。
魏妙沁問:“那……那你這就要去了?”
她一時還有些呆。
畢竟先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時刻,那遠處的烽火、叫喊聲,都好似隔離在一片夢境中,充滿了不真實。
荀銳心底一塊大石落了地。
幸而她沒有先問闫焰和魏靜遠是不是要上戰場了,上去了會如何……而是先問了他。
否則他興許立即失了理智……
“不急。”荀銳道。
說罷,他又主動道:“闫焰二人也不會有事。”
魏妙沁點了頭,摸了摸頭上的發簪,道:“……那就先買下吧。”
荀銳一怔。
魏妙沁歪頭看他:“愣着做什麽?請付錢吶。”
荀銳驀地想起了,那次她回端王府去,戴了靜王妃送的簪子……
而這回……
她頭上戴的是他親手插上去的。
荀銳忙重新看向那攤子,道:“方才那個随手拿的,不夠好。再選一支……”
只是一眼掃去,竟沒有一支拿得出手的。
這路邊攤上可見的,多是木簪,也有少數是銅簪……妙妙往日裏戴的,多是玉簪、金銀簪,上面還或墜明珠,或嵌寶石。
魏妙沁卻反問他:“不好麽?”
她道:“我覺得卻是極好的。”
荀銳不出聲了。
他深深望着魏妙沁,這才取出了錢來交付給了攤主。
魏妙沁與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好奇道:“若是你未做皇帝前,是不是只買得起這樣的簪子給我?”
一旁跟随的異族女人阿珠不由擡頭,怪異地看了一眼魏妙沁。
她真敢說!
荀銳卻并不覺得羞辱,反而道:“是。”
魏妙沁舔了下唇,更好奇了:“你那時剛入行伍,一月軍饷多少?”
“十文。”
“……這麽少?”魏妙沁驚聲道。
荀銳淡淡道:“魏岳手中的權利,是如何搶來的,他心知肚明。便如忌憚先端王一樣,忌憚任何手中握有權利的武将。于是他重文輕武,又怎會在意邊城士兵,初入伍時,手中握有多少錢?……在當下的世道,十文,倒也不算太少。”
“方才你付了多少錢?豈不是十文還付不起這支簪子?”
“正巧十文。”
魏妙沁忍不住笑了:“原來只要十文。不……原來竟然要十文。”
“若是那時,你會買這簪子送我麽?”
“會。”
魏妙沁轉頭去看他,正正撞入他深沉的眼眸中。他總是這樣,望着她的時候,便如黑夜、如大海,遼闊無垠,要将她整個都包容了進去,由眼刻入他的腦海中。
荀銳沉聲道:“我那時就愛慕郡主。”他又這樣喚她。
“若妙妙在側,什麽都會買給妙妙。”
魏妙沁只覺得無端被他的目光燙了下。
她臉頰也覺得燒,掌心也覺得燒,好像連那頭發絲都在發燒。
那支簪子變得重了起來。
不像是戴了木簪,像是挂了沉甸甸的珠寶。
一路上二人再未說話。
阿珠心下也怔怔。
原來主人脾氣也有這樣好的時候……這便是他掏出一切,也要去換來的大魏女子。
回到縣衙中,荀銳自然去忙軍務了。
而魏妙沁轉一個圈兒出來,才發覺院子裏竟然多了不少如阿珠一樣的異族女子,她們都作奴仆打扮,朝魏妙沁躬身稱呼:“女主人。”
她們個個熟知魏妙沁的性情喜好一般,将院子布置下來,又為魏妙沁端茶倒水送點心……種種都做得細致無疏漏。
魏妙沁倚在床榻上,笑問:“你們這樣能幹,皇上早該将你們送到京城去的。”
阿珠一愣,悶聲道:“奴婢們一直被主人養在這裏等您,不會去京城的。”
“嗯?”魏妙沁覺得這句話有些怪怪的。
但等她回頭去看阿珠時,阿珠已經面色驚駭,匆匆退下去了,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魏妙沁捧着茶,低頭抿了一口。
前頭戰事起。
崇火族的王上望着骁勇的大晉士兵,胸中怒火燃燒。
“好,好哇!果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竟連我這個父王也不認得!如此待他長兄、生母不說,如今還叫大晉士兵屠殺我族人……”
一時卻無人應聲。
崇火族人其實也明白得很。
原先荀銳自個兒上戰場時,便是提刀就砍,從不留情。見他手拎數個族人的頭顱,也沒見有半分害怕畏懼之情。這般人物,眼瞧着人家做了皇帝,便要拿起父親架子,頂替了他的位置去做天.朝上國的皇帝……哪有這樣好的事?
現在還不是将大王子說扣就扣。
連生母都不留情面。
王上見半晌沒有動靜,不由又怒聲喝了幾句:“實在欺人太甚!不如幹脆殺了他了事……”
其餘人仍舊無法出聲附和。
若早知其餘側妃遲遲生不出孩子,如今竟只有一個長子,勇猛有餘,其智不足,再有一個幼子才幾歲……而那馬奴女兒生下的兒子,竟是城府極深又心狠手辣,骁勇善戰不說,便是連那運氣也絕佳!
短短幾年,竟從被族中抛棄的人,一躍成為了天.朝上國的皇帝!
這樣的人,如何殺得了?那是他們想殺就能殺的嗎?自己腦袋不掉都是好的了。
若是早知如此……也不妨早早讓王上認下這股血脈,不至于逼得他對崇火族中只餘仇恨而無一絲同族情誼,就連父母都不認。
将他培養成大王子的左膀右臂,用榮華富貴叫他為大王子賣命一輩子豈不是極好?
可此時,無論他們再如何想,已是來不及了。
而王上也耐不住了,幹脆提起自己的大刀,厲聲道:“本王親上戰場,先斬殺幾個大晉将領,咱們一同殺入關中,也去做那中原的皇帝!”
再開戰後的第七日。
崇火族的王上親上了戰場。
魏妙沁坐在院子裏,享用着邊城的食物。
她咬了咬手中的勺子,擡眸問荀銳:“我問皇上一件事……”
話還未說完,那邊便有人來将荀銳請走了。
魏妙沁心跳快了快,只覺得今日城外的戰鼓聲都擂得響些。
怎麽?難不成崇火族的王上還當真親自出戰了?
魏妙沁喚來阿珠問了問,才知确實如此。
異族中的王上,多是族中最骁勇的人物,否則便壓不住族人。
因而多數與外敵作戰,都是王上親自帶兵。
荀銳也是極骁勇的。
上輩子,這輩子,魏妙沁都沒少聽見他在戰場上如何神勇的傳聞。
可魏妙沁記不起來,他上輩子是否親手弑父了……常人應該極難面對這樣的場面吧。哪怕荀銳已經不是常人了……
魏妙沁還是站起了身:“咱們去城牆上。”
阿珠目露驚色:“不,不行。您如果出了事……”我們會死的。
魏妙沁還是小心的。
她先命人取來了自己能穿的盔甲,穿上身,免得有流矢誤中了自己。随後才帶上阿珠等人去了城牆上。
城牆上的将領見了她,都快吓尿了。
“娘娘……娘娘怎麽來了?”
“我在此地,瞧我大晉子弟如何骁勇。”魏妙沁頓了下,道:“骁勇者,自有賞賜。”
将領一聽,愣了。
這話自然分外激勵人,而皇上與士兵同上戰場,皇後坐城牆之上與将士同在……沒有比這些加在一處更激勵人的東西了。
可……可他們還是不敢賭啊!
若是皇後傷了一根毫毛,皇上怕是能叫他們全家都跟着去陪葬……
“娘娘此意,邊城将士倍感恩德。只是娘娘貴體,怎容一絲損傷?若是有那麽一兩個異族人,順着攻城梯爬上來……”那将領正要再勸。
魏妙沁往城樓下望去,也不知是說給那将領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荀銳會讓人越過大晉士兵,到我跟前來,将刀架到我的脖子上來麽?”
将領徹底愣住了。
是啊……
皇上根本不會給旁人這個機會。
戰場之上厮殺激烈,喊聲震天,再伴着戰鼓的聲音,沒一會兒工夫,魏妙沁就覺得耳朵裏吵得厲害。
但當她終于從人海中,發現了荀銳的身影後。
他不再是少年的模樣了。
他身形挺拔,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樣。騎在馬上,便如她剛重生醒來,看見他賽馬時的模樣……
挺拔軒昂,一身煞氣。
“那是誰?”魏妙沁問:“那就是崇火族的王上?”
“是。”
只見那人身着盔甲,手提大刀,身長足有九尺,魁梧高大,滿臉絡腮胡。氣勢逼人。
他是荀銳的生父。
魏妙沁無端吐了口氣。
若是荀銳也長得這般模樣,她怕是要受不了的。他只管與她對坐十日二十日,她怕是也生不出一分可憐之情。
想着想着,魏妙沁又覺得自個兒好笑。
怎麽好端端的,計較起荀銳的樣貌來了……
魏妙沁方才走神一會兒的功夫,等她再往城樓下看去,荀銳已經與那崇火族的王上迎頭撞上了。
魏妙沁本能地扒住了城牆。
心下彌漫開了一絲不自覺的焦灼。
她卻不知此時崇火王上才是驚駭至極。
他也早知道了荀銳如何厲害,在邊城時殺死族人無數,近乎殺人如麻。
而他沒有安撫住荀銳,是他其實也怕,怕這樣的兒子回到族內,會導致其餘擁護他的大家族人心不齊,他已經老了,早不複當年的勇猛了,如果大家不再擁護他,他會如何?而這樣一個兒子,也極有可能會奪去他的地位……
崇火族的王上是畏懼荀銳的。
“他不是做了皇帝嗎?他不該在京城嗎?”王上驚恐地高喝了一聲。
身旁的人也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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