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九臯秘境(7)

正午時分,分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街上的行人卻仿佛一齊接到什麽指令一般,一瞬間全不見了蹤影。

街頭房檐上懸挂的護花鈴被風吹的叮鈴響,和江祀對峙的風鶴一身書生裝扮,青劍直指對方。在一片靜默中,他淡淡道:“不是說了不許動他嗎?”

江祀像聽到什麽笑話般,搖着頭道:“你還真把他當做你師弟了?世間相似之人何其多,更何況他已經魂飛魄散了。”他頓了頓,笑容更大:“你吞噬了上百個修士,已經入了魔了。”

他說的亦真亦假,也不知道是在說秘境外的風鶴還是秘境內的風鶴。

風鶴站在屋檐上,背後是晴空萬裏一片天光。他聞言,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傅少徵看着他的背影,竟捕捉到一分隐忍的痛苦。

傅少徵的共情能力實在是差,他并不能理解人的情緒所帶來的感受,只是或許是風鶴的情感太過強烈,又或許是他處在風鶴意識海織成的秘境之中,他竟也隐隐約約感受到了幾分痛苦。

仿佛胸口有一團火在呼之欲出。

但他仍敏銳地在江祀的話中察覺到不對勁,皺眉道:“你是什麽意思?跟我們一齊進入秘境的修士們怎麽了?”

江祀這才分了個眼神過來,輕蔑道:“死了呗。”

林止鈞也反應過來,說:“是你把吹袖在九臯秘境中的消息傳開的?好吸引修士進來?其實吹袖根本就不在這階小世界裏!”

江祀擺了擺手:“是啊,我可是為我的好兄弟風鶴的神魂尋求養料呢。”

傅少徵和林止鈞皆是一驚。

風鶴在現世世界中的神魂還未散盡嗎?

那修真界這次浩浩蕩蕩的秘境之旅豈不是就像羊入虎口一般自取滅亡?

傅少徵看向風鶴,那人迎風而立,身影單薄,根本看不出是一個曾經能掌管一方的大能。

魔君江祀和風鶴聯手,江祀将伏羲琴琴穗吹袖在九臯秘境中的消息傳遍修真界吸引修士進入秘境,風鶴則趁機吞噬修士以修補現世世界裏的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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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條人命,彈指灰飛。

傅少徵閉上眼,靜默片刻,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師兄,我跟你那個師弟真的如此之像嗎?”

他還願意叫他一聲在這個秘境中的身份,只是因為剛才那片刻莫名其妙的共情而已。

他能感受到來自風鶴的沉淪和痛苦,卻并不能對他所做之事茍同。

風鶴放下手中的劍轉過身來,剛才的失态已全然不見。他帶着點輕蔑的笑意道:“是的,我瞧着你與我那小師弟長相十分相像,所以我才沒有急着殺你。”

傅少徵被風鶴溫和但帶着涼意的眼神盯着,倉促間看了林止鈞一眼,卻見林止鈞微微側着頭,神游天外,不知所想。

“你是不是還想說,‘身為伏羲座下弟子,勾結魔界,引神魔大戰,如今千年過去,僥幸活了下來,卻還是要行茍且之事’?”風鶴縱身一躍,輕盈地落在地上,轉而緩緩朝傅少徵走來:“你這份天真倒和我小師弟一模一樣。”

林止鈞想上前攔住風鶴,卻被後者揮手扇開老遠。

“可惜,你不是他。所以我改變主意了。你乃器物成靈,吞噬你,我的神魂必定更加精煉。”

在江祀幸災樂禍的叫好聲中,風鶴五指成爪,裹着勁風就朝傅少徵襲去。

若是平時,傅少徵和林止鈞還有一戰之力。只是方才和江祀纏鬥些許,又加上受這秘境的壓制,傅少徵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風鶴的掌風漸漸逼近。

恍惚間傅少徵的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風鶴不該是這樣的,他那隐忍的痛苦中分明還有對這世間的眷戀,不應該沉淪在暗無天日的魔界之中。

驀地傅少徵耳邊似聽得有鈴聲大作,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将風鶴和江祀的面孔打的稀碎,各種聲音和風鶴靈力攻擊的壓迫感也漸漸遠去。

白霧慢騰騰的散開,再定眼看時,傅少徵已站在了另一個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江祀咦了一聲:“在你的秘境裏還能再結一個小世界?”

風鶴目光淡淡看向兩人消失的地方,說:“是那個天清谷的小子身上,有我師弟的護花鈴。”

“護花鈴催生的結界?”江祀恍然道:“看來那小子千年前真的認識你小師弟啊。”

風鶴說:“你我各取所需,還沒有到能閑聊的地步吧。”

江祀隐在血霧中的臉更加陰森,在風鶴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他露出貪婪的神色,緩緩笑道:“差不多了,就等你那個小師弟恢複記憶了。”

此時的傅少徵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別人特意給他留出來的那條路。他極目遠眺,這個地方山色空蒙,霧氣如風,滿目皆是青翠和生機。

林止鈞揉了揉掉進結界時被撞得生疼的胳膊,長籲一口氣:“還好我及時觸發歲晚的結界,不然你就成了風鶴的腹中之物了。”

傅少徵眼神微動:“歲晚?”

林止鈞從袖口掏出一個花紋繁雜的鈴铛來,說:“護花鈴,歲晚。”

這鈴铛看起來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物件,微弱的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大概是由于年代久遠,外表陳舊,有幾片花紋磨損的厲害,讓人根本看不出本來的樣貌。

傅少徵想起方才風鶴的話,面色微冷:“你要找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風鶴的師弟?”

林止鈞一愣。

連日來的疑惑終于有了解答。作為上古十大名劍之一的純鈞,自然是能夠接觸到伏羲的愛徒的,只是經神魔一戰,那人神魂隕落,他才找到和那個人面容相似的自己。

所以林止鈞的關切和愛惜,全都是給另一個人的。

傅少徵胸中升起了一團無名火,燒得他不知所措。

林止鈞上前,見傅少徵氣得說不出話,連看向他的眼神都帶着刀子,頓時明了。他輕輕勾住後者的肩,溫溫柔柔的笑開:“找他是一回事,但對你是另一回事。”他的眼中似有星辰墜落,如同夜空的繁星,閃爍着極美的光芒:“我林止鈞從來不做違心之事。”

他一段話說的深情無限,任誰聽了都會心花怒放。然而傅少徵是個例外,他沉浸在“原來他是真心實意把我當朋友的”思緒中,安撫住了自己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只是可惜了林止鈞的一腔春水,還不知自己在傅少徵心中已經牢牢地站在了朋友的位置之上,不可撼動。

兩人你來我往試探了半晌,才終于想起自己的處境。

林止鈞嘆道:“這下可好,九臯秘境還沒出去,就又進了一個結界。咱們這是什麽時運。”

傅少徵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打開的結界竟然不知道怎麽出去?”

林止鈞把歲晚搖得震天響:“這東西也不是我的,我為何會知道。”

傅少徵懶得跟他争辯,走到一塊石碑旁,看這石碑雖經年風吹日曬,但仍光滑平整,只是他左右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到半個刻字。

林止鈞想了想,将靈氣輸入歲晚之中,歲晚便叮叮當當的響了起來,過了沒多久,一道光芒飛入石碑中,這石碑上逐漸顯現出兩個字來。

昆侖。

這裏竟是千年前的昆侖神界?

誰知“昆侖”兩字剛顯現出來,傅少徵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身處在一間小院之中,眼前有個穿着青衣的少年正說:“六師弟,這個百年不該是你去蠻荒之地麽?你怎麽還在這打盹?”

傅少徵只聽自己說道:“師姐代我去了,我就不用去啦。”

這般歡欣雀躍絕不可能是自己說的話。

傅少徵低頭看去,自己的身形小了許多,似乎是一個少年人的模樣。方才那個青衣少年叫自己六師弟,伏羲弟子中排名第六,那這個身體就是少年時的風鶴了?

他竟附在了風鶴的身體之上。

那青衣少年氣不過,一把揪起風鶴的耳朵:“風鶴!你再偷懶小心我告訴師傅!”

“師傅帶着小七外出游歷去了,回來怕是百年已過!你告訴師傅也沒用的!”

青衣少年一臉郁郁地放開他,說:“師傅愛護小七,大師姐偏心你,可憐我們中間的師兄弟成了沒人愛的小可憐。”

昆侖山的風景實在秀美,二人坐在彎曲的木棧道盡頭的一座小亭下,亭臺上的匾額上赫然寫着遒勁有力的四個字:清風自來。

空氣中飄散着陣陣醉人的花香,亭臺前有一方曲水流觞,潺潺涓涓,水波之上倒映着一棵梧桐樹的倒影。一人閑散地踩着梧桐葉走了進來,一邊高聲道:“四師弟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誰說我們是沒人愛的小可憐的?”

四師弟風梧看見來人眼角一抽,低頭附到風鶴耳邊說了句:“三師兄來了,我先走一步。”便“滋溜”化成一道光,不見了蹤影。

三師兄風轸平日素來裏喜歡風雅之事,沒事就吟個詩作個對,這也就罷了,還偏偏喜歡看見人就與他分享,那無病呻吟般的詩句常常把風梧酸了個仰倒,偏偏也沒處說理。自此只要風梧看見風轸,第一件事就是跑路。

風轸不以為意,體态優雅地走上前來,對着風鶴張口就是:“六師弟,要不要聽聽我新作的詩……”

傅少徵在風鶴的身體裏最直觀的感受到了他一身的雞皮疙瘩。只見風鶴連忙打斷道:“哎!三師兄!你知道的,我向來愚鈍,你新作的詩說于我聽豈不是對牛彈琴嗎?”

風轸一想也是,便坐下喝起了酒,抑制住了自己吟詩一首的沖動。

一時耳畔風聲綿綿吹來,吹得亭臺邊那棵梧桐樹沙沙作響。

看樣子這裏應該是風鶴在神界昆侖時的一段記憶,然而不知道觸發了哪裏,結界竟然直接讓傅少徵附到了風鶴的身上。只不過他沒辦法自主動作,就如同一個旁觀者,但卻能最直觀地感受到風鶴的喜怒哀樂。

那林止鈞呢?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附在了誰的身上?傅少徵想,可是現在也沒辦法确認林止鈞到底在哪。

但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身邊的風轸似已不勝酒力,撐着頭絮絮叨叨地念着他的“绀壺漸暖,青燈驚換。”[注]也不知少年哪裏來的離愁別緒,竟還念得有模有樣。

走遠了的風梧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了梧桐樹的枝丫上,一雙腿搖的晃晃悠悠,梧桐樹便稀稀疏疏地又落下了一片片樹葉,旋着輕盈的身子在水面驚起了道道漣漪。見風鶴看他,便沖着這邊俏皮地眨了眨眼。

這個結界中的神界昆侖太過歲月靜好,美好得不像真實。

傅少徵卻覺得這個場景似乎已經無數次的出現在了他的夢境之中,只是大多虛虛實實看不真切。但他又覺得可能是受到了風鶴的影響,所以才覺得如此熟悉。

如果這段記憶出現在歲晚催生的結界裏,那麽就不可能只是風鶴單純的回憶年少時快樂無虞的時光,在這寧靜的背後,一定還醞釀着什麽風暴。

這或許可以知道千年前神魔大戰發生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只是也許是受了風轸的影響,傅少徵感覺一陣困意襲來,便随着風鶴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面上。

恍惚之間仿佛有個曼妙的身影來到了桌邊,那人周邊還帶着趕路的風塵之氣,卻小心翼翼地走近風鶴,伸出手貼向他的額頭。

風鶴睡得迷迷糊糊,卻還是随着本能朝來人伸出手,自然而然的抱住它的腰喏喏叫了聲:“師姐。”

傅少徵因為風鶴閉着眼睡着的緣故,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聞見來人身上一股淡淡的松香。他聽見來人清冷卻不失溫柔的聲音說着:“睡吧,我在這裏。”

[注1]寒泉貯、绀壺漸暖,年事對、青燈驚換了。 —— 吳文英《花犯·謝黃複庵除夜寄古梅枝》

作者沒文化,寫不出詩詞,借用下前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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