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風雨欲來(一)

二人連夜出了雲州,一路上, 井恒與杜思同乘一輛馬車, 窗外月光透過幾層薄紗傾斜于地毯上, 十分寧靜, 兩人對坐而視,眼前的青年眼睫低垂,月光映照在他眼底,泛着星光般溫柔的光芒。

看着他,杜思血液裏鼓噪的不安突然平複下來,就連埋于心底的疑惑也仿佛得到平息。

井恒卻昂起頭直直望向他, 那雙眼似乎凝結着終年化不開的冰, 凜冽至極, 只一眼便将杜思看穿,井恒薄唇輕啓, 開始說起自己的身世及來歷。

他生在雍州, 雖家在京城、卻極少回去, 井恒與當朝皇帝周孝文并無血緣關系,因他爹段修謹與太上皇周瀚治自小一起長大, 段修謹武藝超群,逐一列下赫赫戰功,不但成功降服外蠻,還助周瀚治登上皇位,周瀚治穩穩坐上那個至高無比的位子後,沒有忘記段修謹, 破例封他為王,賜雍州為封地,封號為雍王,并有黃金千兩、多座府邸,其中,京城一處地勢極好的宅子便是特意留給段修謹的,出人意料的是,他竟将無數人觊觎的兵符一并交付,這是許多人都未想到的事,周瀚治對段修謹的态度可見一斑,甚至比其他親王更好,滿朝百官看在眼裏,卻不敢言,照常理發展,段修謹的兒子段景衡本應享盡榮華富貴,成為人們口中最尊貴的世子,世事無常,興盡悲來,段修謹突然失蹤,兵符落到左相周鴻祎手裏,後來,就連另一半兵符也無故失蹤,轉眼一晃,左相竟手握完整兵符,大有逼宮之意。

“太上皇與右相聯手鎮壓周鴻祎,不知用何手段将另一半兵符收回,即便如此,周鴻祎仍有極大競争力,因家父失蹤,家母已故,太上皇下旨封我為王,管轄雍州。”

井恒雙目凝視前方,似是透過那層實木看向別處。

杜思喉中發癢,他想知道,為什麽井恒會遭遇不幸,可話到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

“你想問我為何落至如此地步?”

杜思愕然,只見井恒望着他,眼底尤帶幾分笑意,但很快,那幾分笑意便轉為極深的冰冷,似要将杜思凍結。

“自家父失蹤後,段家便接連不順,當周鴻祎拿到兵符後,左相一派氣焰更甚,朝中落井下石者不在少數,短短幾日,往日笑臉相迎的人紛紛與家父撇清關系,私下來往的摯友争相倒戈,王府下人也收拾包袱離去,只有一個管事與十幾人自願留下,祖父被其他人控制住,無力施以援手,家母夜夜以淚洗面,日日祭拜高祖以求我平安。”井恒頓了頓,眼底迸發出極重的戾氣,“紛争并未就此結束,宮中事變,王府受牽連,有人當晚縱火、我與一衆人跑到出口,卻發現門被堵死。”

杜思無法言語,只能握住井恒的手,給予他一些溫度,不曾想井恒手心無比熾熱,竟比他還要熱上幾分。

“王府牆修的高,下人相互幫襯,逃出去的人卻被趕盡殺絕,最後只剩我與家母、管事與一個下人,火勢蔓延極快,已燒到腳下,前無進路,後無退路,牆外又有人把守,管事與下人跑到暗門,燃着一身火奔出去引得他們注意力,家母将我抱在懷中,那時火已燒到她身上,我那年十一,平時貪玩什麽都不會,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陷入火海。”

井恒雙目透出一股暗光,幾絲絕望萦繞于眼底,此時,桌上燭火若隐若現,似因承受不住如此重量,幾近湮滅,車內陷入一片黑暗。

人類在身置黑暗時,感官會變得十分敏感,杜思也不例外,因此,井恒下一句話比往常都要清晰、明了的傳入他耳中。

“我踩在家母背上,順利逃出王府,管事與下人沒能幸免,我是雍王府唯一活下來的人。”

杜思眉頭緊鎖,眼前人錦袍加身,不與平時那般簡樸,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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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是從小地方出來的人,她沒讀過書,字也識不得幾個,生的也不好看,更沒有女子應有的纖美,當時,我還想過為何家父會不顧多人阻攔娶她…”

井恒的聲音微微顫抖,身體卻如磐石般穩重,杜思望向他,黑暗中,他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直至那時,我終于明白了。”

此刻,月光突然照在井恒錦袍下擺,憑着昏暗的光線,杜思終于能看清他的樣子,而面龐上蔓延的兩道濕痕卻奪走杜思所有的思緒。

井恒只是個不過二十歲的青年,只因平日過于穩重,讓旁人直覺認為他是個堅強的人,杜思也是如此,他從未想過井恒哭泣的模樣,而當那張臉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卻不能思考,突然,心如針刺般疼痛,他撫上心髒的位置,試圖緩解那兒的不适。

下一刻,杜思手腕傳來一陣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還未反應過來,身體便被擁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杜思半跪在地毯上,想要起身時,右肩突然多出一個沉甸甸的物體,井恒沉重的呼吸接踵而至,無比輕柔地打在杜思脖頸旁。

空氣仿佛靜止在這一刻,杜思雙頰發燙,接着,後腰處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環抱住,透過輕薄衣物,杜思能感到井恒肌膚傳來的溫度,他身體僵硬,置于空中的兩只手不知該做些什麽,眼前,井恒的頭發近在咫尺,杜思心中糾結片刻,最終還是回抱過去。

“王府出事後,祖父也相繼離去,與我有聯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曾說過,天人相隔,非常人所承受之痛,如今,我除了頭銜,什麽都沒有了。”

井恒低沉的嗓音近在耳旁,言語間所帶動的滾燙氣息擦過杜思脖子,而此時此刻,杜思卻生不出任何旖旎的念頭,他只想更用力的擁抱井恒,這樣,便可離那顆孤獨而敏感的心更近一些了。

“你與我母親一樣,都為心胸開闊之人,凡事盡力而為、固執到底。”井恒收緊環住杜思腰際的手,低聲道,“她在将我推上牆頭後,仍是笑着對我說自己不疼,那可是熊熊烈火,怎會不疼?”

杜思沒有言語,輕輕撫上井恒黑發,果不其然,觸手發絲比想象中更加柔軟,杜思不禁揉了揉,盡力安撫他。

此刻,井恒猶如卸下防備的野獸,對杜思敞開柔軟胸懷,這樣的他太具誘惑力,杜思不能抗拒,義無反顧的鑽進他的溫柔之中,若這是一片泥沼,杜思想,他也定會心甘情願的跳下去,或許、從一開始,自觸及井恒雙眸初,他便陷下去了。

井恒頭顱仍靠在杜思肩頭,不肯起來,杜思看不到井恒表情,耳邊的聲線律動便更加清晰。

“今日,自李治飛帶走你時,我便心神不定。”他貼近杜思脖頸,在上面輕輕吻着,“幸好我跟去了,不然,今後見你便比登天還要難。”

杜思覺得脖子有些癢,也不好去推他,這時,他突然想起李治飛說的那些話,或許井恒不在,他真的會被李治飛送到別處去,那時他們想相見,是不可能的事。

“我會一直陪着你。”杜思承諾道。

可井恒卻并沒有回應他,只是自顧自的說,“若我沒趕去李治飛的府邸,你就會消失、這樣大的地方,尋你如比海底撈針、水中望月…”

“杜思,你不能走、不能像他們一樣,留我一人在世。”

“我不會走。”

“太上皇常說我穩重,可我每閉上眼,都會看到那一張張臉,我并不穩重、我放不下、我做不到他說的一切。”

“我不會走。”

“……”

杜思只能一遍遍重述,好讓他安心。

不知多久,井恒緩緩擡起頭,他已不複往常冰冷,眼中盡是柔意,使得那張面容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原名為段景衡,你信我嗎?”

段景衡輕輕問道,杜思展顏一笑,篤定道。

“你不會騙我。”

段景衡微微一怔,而後露出一個笑容,只見眼前的人輕笑着,吐露出心底一直隐埋的話。

“杜思,我心悅你。”

杜思睜大雙眼,心髒在這一瞬間跳錯節拍,月光傾瀉在二人身上,段景衡的容顏無比柔和,猶如堅冰融化的春水,映在杜思心頭。

“我也一樣。”

段景衡笑容加深,兩人頭顱逐漸靠近,直至四唇相貼,彼此間再無間隙。

眼前的人是如此真實,就在杜思觸手可及之處。

朝內明争暗鬥、爾虞我詐雖與他們二人無關,卻飽受牽連,皇族之争,必定伴随着鮮血,手足相殘,為的是至尊無上的皇位,官官相鬥,所有人都想往上走,他們扮演着不同角色,一個個鮮活生命構成如海般深不可測的皇宮,盧骥升、李治飛…甚至于左相周鴻祎,不過是其中一員,杜思不能理解他們,也不想參與其中、淌幾趟渾水。

但李治飛一等人卻使他明白,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無盡黑夜裏,天空一輪皎月無比澄澈,杜思抱緊段景衡,緩緩阖上雙眼。

若未來的路太遙遠,遠到無法用雙眼去看到,那麽、請讓他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寧靜。

作者有話要說:  姑娘們,來,張嘴吃糖

還有一章甜的,事情後面交代清楚。9.7.9.9.

0.2.2.3.

于是、我又這麽晚睡啊啊啊

以後還是早上寫,我太高估自己了(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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