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風雨欲來(十二)
杜思緩緩坐起來,擡頭正對上他的眼, 周鴻祎展顏一笑, 令杜思無端生出幾分壓力。
“我認得你, 你是李知府的侄子。”周鴻祎笑眯眯道, “五年前,于北平永中,我在他府上見過你一面,不知你是否還記得?”
“記得。”杜思十分緊張,面前這個男人正是段景衡口中足以與太上皇雙商抗衡的人才,更是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得左相大人, 雖不知當今聖上為何毫無動作, 此刻, 杜思卻騰不出多餘的空間來細細思索了。
眼前的周鴻祎突然嘆了口氣,似是惋惜道。
“我曾多次聽過關于你的傳聞, 小小年紀屢破數案, 比起那些手掌大權、卻無作為的官員們好了不知多少。”周鴻祎負手而立, 并在杜思面前來回踱步,“如今, 奸佞小人當道,殘害忠良、明推暗就者位居高處,使得一些真正有才華的人埋沒,屍位素餐、持祿取容之人比比皆是,縱觀滿朝文武,盡是一片溜須拍馬, 他們助長歪風邪氣,将大周朝廷整的是烏煙瘴氣,竟無人敢說實話!”
周鴻祎說及此處,臉漲得通紅。
“我看在眼裏,氣在心底,可單憑我一人、又如何能整治得了這等鼠雀之輩?”
他用力一揮袖袍,昂貴的面料在空氣裏發出許些聲響,杜思雙唇緊抿,默默望着他。
不久,周鴻祎突然側過臉,此時,他面上白白淨淨,哪還見得方才的氣憤,他喉頭微動,對杜思正色道,“若有你這等青年才俊,也輪不到這些人來作亂,我知你抱負極大、不甘見到此情此景,難道你不想助聖上嚴懲他們嗎?有這等人在,天下蒼生便會多受一份苦難…我老了,不能像從前那般壯志昂揚了。”
周鴻祎長長嘆出一口氣,杜思眨眨眼睛,還是沒有回應,周鴻祎見此,突然又大步上前,将杜思眼前的光遮擋住。
“杜思,我知你是被冤枉的,只要你道出實情,我定會将你從這天牢裏、毫發無傷的送出去。”
周鴻祎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唯有那雙眼散出幾點陰鸷的光,‘毫發無傷’這四字輾轉于他喉間,最後被緩緩念出。
牢裏光線本就昏暗,再加之周鴻祎欺身上前,杜思幾近見不到一絲燭光,但此刻,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或許是因這些日遭遇的太多,亦或是在隆化那五年鍛煉出來承受能力,杜思的眼裏竟未有一絲波動,聽到周鴻祎的話,他開口了。
“實情?”杜思反問道。
“對,實情。”周鴻祎眼底閃過笑意,即刻便斂下去。
杜思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他望着周鴻祎,嘴裏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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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便是淮慶雲宅上下失蹤一案并非厲鬼而為,雲成化也未死,而他一人背後竟牽扯數人,小到淮慶知州祁紹,大到當今赫赫有名的京城太尉——雲密。”
周鴻祎一僵,立即直起身子,重新站回他最初來到牢房的位置。
“據我所知,雲成化在淮慶并無近親,雖做着小本生意、但極少與人來往;我于雲宅書房內尋到四封信,信的主人卻是與他聯系緊密,為此,我去向當地役使查證,偶然發現那信件的主人正是當今朝廷官員。”杜思仿佛身置大堂,他眉清目朗、說出的每一句話極具說服力,周鴻祎沒有打斷他,在一旁靜靜聆聽。
“為何這一個父母早亡、拼命打拼的男人會與堂堂太尉有關聯,我想,左相大人您再清楚不過了。”
周鴻祎露出一個從容的笑,杜思心無嬉戲之意,正色道。
“雲成化又辦砸了什麽事,你們又為何殺害程潛…這是你心知肚明的事,也正為實情。”
杜思眼裏透着固執的光,沖周鴻祎沉聲道,“我已道出實情,左相大人會将我送出去嗎…那自然是不會的。”
“對于左相大人,以及身後跟随你的人,山盟海誓是用作換取雙方信任、從而達到目的的手段之一,你們為達高官不擇手段,泯滅人性,不知騙過多少真正為國的忠良人士,我小小一個杜思,你又怎會看在眼裏?左相大人踩着一個個人頭上位,腳下不知湧過多少血雨腥風,你滿手鮮血、卻還有顏對我講那些大道理…”杜思慢慢直起身,走到周鴻祎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你也配嗎?”
周鴻祎一頓,驟然大笑出聲,為杜思鼓起掌來。
“好一張利嘴,怪不得李知府拿你沒有辦法。”周鴻祎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響,“杜思啊杜思,人如其名,才思敏捷,我沒想到,短短數日、你竟已查至這般地步,真正與你爹一樣,長着一個聰明腦袋。”
聽聞杜永秋,杜思又緊張起來,周鴻祎将他的反應一一收于眼底,笑眯眯道。
“既然如此,你便來猜猜,為何太上皇對我束手無策,我做了那樣多的壞事、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惡人,怎麽卻還過得如魚得水呢?”
杜思咬緊下唇,周鴻祎接着道,“你可知,我生于北陵,那兒可是距離蠻夷最近的地方,往前幾代的皇帝便常常重兵把守此地,我周家得以強大,輪到我這一代時,已手掌三十萬大兵,當時太上皇其中的段修謹都得看我的臉色行事,即便将他升官加爵、也奈何不了我。”
段修謹正為段景衡之父,杜思已明白了什麽,只見周鴻祎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繼而說道。
“段景衡定将當年的事全都告訴你了,沒錯,段修謹确實是我殺的,他雖勇猛、卻過于魯莽,既不能為我所用,除之為快。”周鴻祎雙眼微眯,似在回憶當年,“不過,我卻沒那麽早要殺段修謹,他是被送上門的…”
說罷,他又看向杜思,“你能活到現在,也出乎我意料之外。”
杜思瞪着周鴻祎,面上已隐隐浮現幾分憤懑,周鴻祎卻并未繼續這個話題。
“言多必失,我們還是來聊聊正事。”他又盈起一個笑容,向杜思勸道,“話已至此,你當真沒有一點點心動?若身後無仰仗,你怕早已是他人刀下一抹孤魂,這與我行徑又有何不同?”
杜思再無最初那般鎮定,他似已猜到周鴻祎接下來的話,雙手不自覺的握緊。
“你與杜永秋一樣,凜然正義、胸懷一腔熱血,話都說的這般好聽,但你們父子二人卻有一個小小的缺點,那便是,未免過于高看了自己。”周鴻祎還是那個笑容,卻令杜思覺得十分紮眼,“無權無勢,便無人在意你,你們施行正義、沉冤昭雪,不都是仰仗了旁人?明面上,搬弄自己那一套、落得一個好名聲,殊不知你們父子背後的人為此操碎了心,單憑這一點,你施行的正義還有公道可言嗎?”
周鴻祎望着杜思激憤卻帶有幾分自責的臉,緩緩道。
“不過是官官相壓罷了,如此看來,你杜思,與我又有何不同?”
“你!”
杜思雙眼發紅,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哈哈哈哈。”周鴻祎大笑,“此情此景,竟與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可杜永秋的兒子長進許多、不像他那般脆弱。”
“是你殺了他!”
杜思吼出聲,便要撲上前去,可周鴻祎身手矯健,早已躲到牢門外,并将枷鎖拷上。
“你可知杜永秋當時的樣子?”周鴻祎調笑道,“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啊。”
“你這卑鄙無恥小人!”杜思死死扒到門前,似要将周鴻祎的臉映在腦中。
“我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杜永秋便自缢了,他若有半分你這般踏實的心,便不會死在牢裏了,如此看,你爹當真是個有骨氣的人,眼底容不下一顆沙子兒。”
“豬狗不如的東西!”
杜思眼眶欲裂,周鴻祎近在眼前,他卻無可奈何。
“你聰穎過人,便再來猜猜…”周鴻祎在牢門外恣意道,“你爹究竟透露出一份有關手劄上的秘密嗎?”
“他不會的!”
“哦,這般肯定啊。”周鴻祎撫上腰間玉佩,似是無意道,“既然他未道出實情,卻為何要自缢呢?”
杜思一愣,周鴻祎未給他喘氣的機會,抛下一枚重磅炸|彈。
“杜永秋自缢,一無顏面、二無尊嚴,除了洩密一事,還有什麽會令他做出如此反應?”
杜思沉默了,此刻,他腦中一片混亂,竟真開始懷疑其此事真假。
“杜思,你怎能懷疑杜永秋呢?我不過是做了個小小的猜測,你竟當真了。”周鴻祎挑眉,向杜思柔聲道,“杜永秋是絕不會洩密的,你怎麽會懷疑他?他可是你的親爹。”
見杜思不可置信的雙眼,周鴻祎又道。
“看來,你也并未我想象中那般堅貞高尚,既然如此,為何不投入我麾下,不要再守着那勞什子正義了。”
杜思無力垂下頭,周鴻祎卻仍不依不饒道。
“大千世界,真的沒有人能解出那本手劄?只是我未費些人力而已…現下,說這些也無用了,再過幾日,你便要人頭落地,與你爹相見,父子重逢、我也算是湊的一樁美事,屆時,你可要好好替我在令父面前美言幾句。”
杜思突然擡起頭,紅着眼喑啞道。
“滾。”
周鴻祎恍若置聞,又說道。
“聽聞你身旁有個伶俐的小厮,他學富五車,聰明的很,等你走後,我便親自登門拜訪、不會虧待他的。”
“你不能動他!”
杜思失聲,卻只留得住周鴻祎刺耳的笑聲,他緩緩滑下身子,雙手想要抓住什麽,摸了半天,卻只握到幾根稻草。
一陣濃濃的挫敗湧上心頭,此時此刻,他終于體會到杜永秋當時的心境。
他的尊嚴,在周鴻祎面前,猶如一盤散沙,不堪一擊。
這時,曹正明來到官府,剛好與出了衙門的宋炜撞個正着,宋炜滿臉怒火,一邊的毛益被打成豬頭,卻敢怒不敢言。
“宋知縣,好久不見,怎麽火氣這般大,有誰招惹你了麽?”
曹正明心情大好,一掃十幾日前被一封信叫來淮慶的抑郁。
“哼!”宋炜臉一昂,沒同他多廢話,“你自己進去不就知道了!”
說罷,宋炜氣沖沖的走了,曹正明臉上笑意漸失,他望向官府,若有所思。
他知道裏面被關的是誰,但這時更應沉得住氣,曹正明細細思索幾番,轉身找來人去了杜思的住處。
與此同時,淮慶西邊的餅鋪燃起熊熊大火,即便是漫天大雪也止不住這火勢,竄天的火苗舔舐着一切,照亮了淮慶半邊黑夜。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到了,提前祝大家在今年心想事成、事事如意
順便祝一下自己,保持日更不要停(雖然已經停了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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