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何物相思

故意?我心裏震驚。

聖上繼續道:“那是牛馬用的東西,人用不得,最後我傷口處理不好,開始化膿,拖拖拉拉三月久,每日每夜都疼,又發了幾次的高燒,我實在沒了辦法,想去找他,但我當時并不知道他們是誰,宮裏那麽大,我到哪兒去找呢,幸好屈堯歡喜在宮內亂跑,竟發現了我,但那時我的傷已潰爛得不成樣子,連屈堯都說我命硬,後來那傷好了,卻也是時而疼痛的舊傷。”

我有些惶恐,這是聖上與屈家恩怨?這樣說給我聽?

我大着膽子問道:“那陛下……可是恨屈堯?”

“恨?我怎會?”他搖頭,笑了笑,有些落寞意味,“我當時還怕他呢,我當時才十二,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卻能拿得起弓箭,将我射個對穿,差點死掉,可他那一箭又不是故意,只是一時眼花,将我認作梅鹿。他是自負,卻也心善,見我穿着破爛,就算誤以為我是宮奴,竟也向我道歉……”

聖上托着下巴,幽幽道:“不過他大哥卻是有意為之,屈恒當時對我說後山不可擅入,讓我千萬不能告訴其他人,我自然信他,也吃了他給我抓的野兔,傷也因此更加嚴重,加上他給我選的藥,讓我整個腹部都潰爛發臭,我傷好後,竟也從未懷疑過那藥……”

聖上眯了眯眼,眼神卻是看着虛空一處,他聲音飄渺如煙:“我知曉那天,是他及冠那日,那時好大的排場,好幾個皇子都去了,就連那老頭也假惺惺給他送禮……”他說着嗤笑一聲。

我知道聖上與先皇情誼怕是不深,但沒想到聖上如此直接,我未發一言。

“我只去過他家別院,從未去過真正的屈府,我拿着要送他的及冠禮,可無人帶我,我便迷了路,越走越偏僻,我經過他府中馬廄,有個奴仆正為一匹受傷的馬塗藥,那藥瓶我怎會不認得?我日夜放在枕邊……”

“我當時鬼使神差地問這藥可是人也能用得?奴仆看都沒看我,說人當然不能用得!畜牲皮糙肉厚,哪能跟人作比……他還說,不過他家大公子的馬匹是用的上好的藥,比平常傷藥貴重多了,畢竟是将軍……

聖上笑了笑,說:“即使這事已是将近十年之前,我卻記得牢牢的,一個字都沒忘過,我當時聽了覺得臉像火燒,相當丢臉,多年相處都化為虛影,最初的善意原是臆想,宮中無好人,因最初是他救我,我知道我不配,但心裏将他看待是我親人,他卻不過是将我看作一個蝼蟻,死了就死了,我自己渾然不知,還把那瓶藥當寶,我當時極其信任他,于是當我知曉這些時,簡直不能接受,我在心裏為他找了許多借口,卻沒有一個站得住腳,他少年将才,自小行軍,怎會不識得藥呢……”

我看着聖上講述過往,他語氣像是有些憂傷,但臉色卻是平靜淡然。

是如今放下了嗎?

聖上淡笑:“也就是那時我才漸漸回過意味,屈堯一箭射過來,毀了屈家騎射兒郎的好名聲,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也是一筆不小的麻煩,他當時以為我是宮奴,也不以為意,可我死了,屈堯定會內疚,屈恒當面替我包紮好,又想替屈堯瞞着屈老師,他叫我不要說出去,好保住他弟弟,他回去後就關了屈堯禁足,其實就是想等我死得無人可知,只是他沒想到我能熬這麽久,三個月後都還在垂死掙紮……”

聖上說完,馬上笑了起來,仿佛剛剛傷心從未存在過,他笑道:“不過也都過去了,最後我也想通了,其實這些也都沒什麽,不過是給了我兩瓶不好的藥罷了,誰會逞能對無幹系的人發善心啊,我又何必斤斤計較,折磨着自己,反正他也後悔了……”

後悔?我心裏疑惑。

聖上像是想起什麽,忽地轉了話題,悠悠說道:“不過說起這些我倒是懷念,那時候屈堯簡直就是個自負心大的二愣子,他最初察覺不到他大哥對我何等厭惡,後來也察覺不到我跟他兄長關系何等惡劣,他只教訓我經常惹他大哥生氣,他不懂種種人情世故,我覺得都是被屈恒寵的慣的,若不是他自己争氣,不然早就寵廢了。”

“我那時呢,覺得他真沒什麽喜歡的,活得随心所欲,做什麽都又不上心,有一天,我意外撞見他在作畫,他明明愛丹青,卻總是作出一副不想學不想畫的樣子,我頭一次見他作畫就驚呆了,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的畫,他卻畫一幅燒一幅……”

聖上指了指那幅畫,笑道:“求他一幅丹青可花了我好多力氣,我那時舊傷複發,他刁難我,硬是讓我爬上那桂花樹才會贈我,他以為我不會爬,也不敢,我當時傷口疼得厲害,卻還是逞強要去,我太想要了,他見我爬高,又在下面大叫說我肯定爬不上去,叫我快下來……”

我笑了笑,道:“屈大人那時是在擔心陛下呢。”

“是啊,”聖上也懷念地笑了笑,“那時不知道他這麽嘴硬,以為他是挑釁,便硬要爬得更高,摘下一枝桂花給他看……”聖上說着臉上忽有些傷感之意,“我看向樹下,見屈堯氣急敗壞地仰頭看我,也看見他大哥不知何時也過來擡頭望着我,那時我心潮澎湃,覺得腰腹上的傷痛都已不值一提,那種讓他們仰望我的感覺太好,我當時就是魔怔了……”

聖上突然住了嘴,他歪頭看我,道:“我還是頭一次将這事說與他人聽,往日都是憋在心裏,現下說出來,都舒暢好多……”

我知這高位難坐,我聽過陛下身世,也覺他近似孤獨無依,還未等我寬慰陛下一兩句。

他嘆了口氣,又挑眉笑道:“我總是将話題扯遠……”

聖上繼續說道:“屈堯後來就是個悶葫蘆,我與他相處漸久,年紀漸長,卻逐漸瞧不清他心思,他也漸漸不同我說什麽話,都是悶在心裏,他變得不愛說話,除了政事與作畫,便什麽都不上心。我知他為人自負,便以為他是不怎麽看得起我。”

我不了解他們過往,只能勸慰陛下:“屈大人定不是這樣想的。”

聖上笑道:“後來我知道,他的确不是看輕我,那時是我太風聲鶴唳罷了,不過他自負卻是真的,他其實也有這資格,屈家的人都是這樣,他讀書快,書往往翻了一遍就能背,少時游歷,見識也寬廣,跟他大哥學武,也是天賦異禀,他做了官,背靠屈家庇護,做事張狂,也一路順風順水,後來我登基了,他就更是無法無天,他實務才幹無不領先他人,聰穎才高,脾氣卻怪,又極好面子,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他眼睛都是長在腦袋頂上的,覺得除了他大哥,沒人能比得上他。”聖上笑了幾聲,仿佛想起過往歲月。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屈堯真是這樣的,我雖在朝堂上聽到很多關于屈堯的事,但我從未信過,那些話無非是說他天子近臣,不好接近,為人剛直,不好通融。

我知道他心比天高。

我初見他時,我就知道,他向我看過來的那一眼,不說十足的輕蔑,但不将我放在眼裏也是有的,我瞧他渾身氣度,面對他,我本來就自愧弗如,他這樣一看我,我更是自慚形穢,心生挫敗,後又得知他出身高貴,我就更是覺得他瞧不起我。

可他也并未如此不好接近,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外,他後來對我并無任何不妥,即使論事也是對我和顏悅色,一副溫文爾雅的作派。我自然不信傳言,後來對他有意,我就更覺得朝中傳言真是不得實,他明明滿腹經綸,頭角峥嵘,怎會是什麽自命不凡的人呢,雖然他确實不凡……

所以我一直将他看作水中月,心上人,總是徹夜難眠,每每想起他,都是心尖發顫,心想怎麽會有這麽完美無缺的人。

那傳言必是看不得他的人傳出來的,朝中滿傳,不過是與世偃仰罷了。

屈堯是這樣的嗎?怎可能呢?他不是賀我升遷……

聖上看我一副迷茫樣子,笑道:“覺得不可思議?你可曾聽說過他在朝中有什麽好友?”

我想了想,确實沒有,那時屈堯的名聲就是高高在上,只與天子交好。

我搖了搖頭。

“就是這麽一個人吶……”聖上說着笑了笑,他瞥眼看着我,一雙眼裏趣味深深,又盡是風情。

“卻突然有一天問我,何物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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