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射覆之事

時于歸來的時候, 越發濃郁的硝煙已經逐漸歸于暗處。牡丹園內花團錦簇,美人環繞,端的上是一副盛世富貴圖。因着此次宴會,公主要求随意不必太過正式, 之前又下旨要求以春光為題, 入場需憑借相關寓意信物, 是以貴女們三三兩兩都是按着喜好坐着。

“公主千歲,千歲, 千千歲。”

“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不必多禮。”時于歸掃了衆人一眼, 擡了擡手, 淡淡說道。

大英國如今真正稱得上鐘鳴鼎食之家的高門大戶不過十數家,今日全都彙聚在這裏,他們既是親密的聯姻關系, 又是對立的黨派分支。他們會在朝堂上抱團攻讦與他們政見不和的人, 也會私下因為某種利益結合在一起。一邊是利益交纏一邊是背後捅刀, 朝堂上如此, 今日不過一個小小的宴會,也都遵循這個規則。

時于歸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走上首位, 身後立春手中都捧着一個紅布托盤,上面依次放着五朵牡丹發簪。簪身為象牙制,光滑纖細, 泛着銀白的光澤,花身是整塊紅玉雕琢而成,層層盛開的牡丹,連花蕊都清晰可見, 花瓣瓣瓣透明,花萼由翠玉點綴,形狀栩栩如生,乍一看如真花綴在簪上,富貴嬌豔。

所有人的視線都盯着那五朵牡丹,臉上露出各異神情,有驚嘆與花的美麗,也有詫異花的數量。謝鳳雲盯着那五朵花,猛地咬緊後槽牙,深吸一口氣便移開視線。楊如絮皺眉,下意識地摸着袖邊花紋,細細摩挲着花紋,嘴角逐漸泛起冷笑,朝着謝鳳雲斜了一眼。

最為興奮的便是那些白日裏參加過流觞曲水的貴女,她們隐隐覺得多出來的那一根非屬自己莫屬,曹文依更是捏緊手中的簪子,挺直腰背,露出驕傲得意之色。

時于歸坐定後她們方依次入座,一旁的黃門高聲詠唱一聲:“開宴。”

牡丹園正前方一個圓形臺柱上出現一隊紅裙白衣之人,絲竹弦樂之聲逐漸響起,無數豆綠色宮裝侍女手捧佳肴逐一端上,裙擺搖曳,舉手生香。

“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绛點燈煌煌,今日良辰美景,牡丹園中設宴不過借此契機行賞花之實,其餘不過是無關緊要之事,各位娘子皆家族嬌養,聖人與我不過是擇其一二,并無深意。花心欲斷,春色知心,本宮先敬各位一杯。”

時于歸端起案上酒杯,琉璃眼睛掃視底下衆多女子,見她們神情各有不同,仰頭把嘴角的冷笑順着牡丹酒一飲而盡,掩住心思。

席面上的游戲是為射覆,因着之前時于歸要她們擇與春光有關的事物,因此射覆的物品便都是與衆位貴女帶來的東西有關。

一名女侍拿出一朵紅色綢緞大花,正前方臺子一面紅色大鼓被搬至正中間,時于歸接過那多紅花,笑臉盈盈地說道:“白日尋找東西的時候想必關系熟撚的人早已知曉,為避免不公平,此次花停之時,前後各兩位娘子,共五位娘子,我出一字,五位娘子依着各自的東西再出一字,由其餘娘子猜射最終謎底,如此行事,不知各位娘子可否。”

底下衆人皆稱可。時于歸點了點頭,臺上的大鼓突然響了一聲,緩慢低沉的三聲鼓響後,黃門長長唱了一聲:“開!”

鼓聲逐漸密集起來,時快時慢,時于歸親自走下高臺随意扔給其中一位娘子懷中,那位娘子驚慌失措,連忙扔給一旁的人,凡是碰到紅球的人态度各有不同,有人忙不疊地丢出去,有人慢條斯理地遞給身邊之人,還有人故意捏在手中,做了幾個假動作,唬得後面的人一臉心驚膽戰。

臺上,鼓聲越發激昂,聲聲震耳喧鬧,似有無數戰馬士兵整兵代發,氣勢恢宏莊嚴,忽得鼓聲逐漸緩下,一聲接一聲,餘音繞耳綿長,卻讓手拿紅球的人格外緊張,基本上堪堪沾了下手便遞了出去,此後,鼓聲又漸起,越發激烈,這種反複變化的聲音讓原本形狀好看的紅球被捏得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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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鼓聲戛然而止。

“啊!”一名身着粉色襦裙,眉間點了一朵紅色梅花的女子捧着紅球驚呼道。衆人的視線都看向她,她身旁左右四位女子也露出驚訝的神情。

五位侍女分別捧出紅色托盤,其餘貴女皆移開視線,證明避嫌之意。五位貴女拿出各自準備好的東西放在托盤上,侍女用紅布蓋住,分散上前放于公主案前。

時于歸輕輕撩起紅布掃了一眼,嘴角突然抿出笑來,最後用眼神示意了其中一樣,立秋得令,便把五樣物件端至屏風後,稍後端出一個蓋着紅布的托盤,放置時于歸案前。

“我射一詞,金釵。”

接到紅球的是金紫光祿大夫嫡次女宋文琪,她滿臉暈着紅光,絞着扇柄,眼睛在高高挑起的宮燈前閃着光。因是她接到球,便是她第一個說話。

“細腰。”她咬了咬牙,想了半天已經想不出公主所說的詞與自己呈上去東西有何關系,心中不甘,又不願落人下乘,便咬牙挑了個難的。

她身邊有一女子,搖了搖扇子,随後說出:“南”

“這些東西我可最為不會,當真是為難死我了。”說話的人出生于将領世家,言行舉止極為大氣,連面容都比一般女子要舒朗。

“我便射一個簡單的,鬥。”

時于歸仔細看了她一眼,嘴角笑意加深,點了點頭,笑說道:“尚可,袁娘子謙虛了。”

“想着似乎和我也沒關系,便随意對一晴風。”說話的人和袁娘子坐在一起,露出兩顆虎牙大大咧咧地說着。

“東風。”

“蘆花”

随後兩人也緊接着說道。五人說完,底下冒出竊竊私語之聲,目光時不時看向被紅布覆蓋的東西,東西凸顯出一點形狀,細長狹窄,看不出端倪。

“此物狹長微弱,‘南’字一詞似乎并無相射詞語,倒是‘東風’、‘蘆花’和‘晴風’,即象征春光,又與此物有些相似之處。‘鬥’這詞果然是魯娘子血性之人能說出口的。老實說,我的‘細腰’似乎也與公主所射之詞關系不大。”最先開口的宋文琦開口解着,她家和魯家向來不對付,今日難得連在一起,又見她剛才得了公主一句話,便笑裏藏刀地諷刺幾句。

對‘晴風’的女子,柳眉一皺,嗆聲道:“先不說結果未分,你這‘細腰’也大煞風景,人人對春色,你對春嗎?”

說話的人是懷化大将軍嫡女章懷,懷化将軍老來得女,前面三個臭小子,對唯一的幼女眼珠子一樣疼着。章懷性子跳脫,常年混跡市場,說話便不似閨門繡閣那般文雅,直白甚至粗俗,老将軍不以為恥反而常呼‘有父之風’。

有人發出嗤笑,宋文琦臉色漲紅,氣得說不出話來,生怕章懷破罐子破摔,口無遮攔,自己混不吝,偏要丢她面子。

“不過是一射覆,各有看法,何必鬧得不愉快。”一旁女子勸倒,此話一出便有人接二連三勸着。章懷嗤笑一聲,挨着願娘子坐下,魯娘子拍了拍她的胳膊,兩人對視一眼笑了笑。

時于歸漫不經心垂下眼,掃了一眼底下衆人,修長手指摩挲着酒杯,如玉指尖一點一點,順着動作慢悠悠說道:“不過是消遣打趣的游戲,兩位父兄都是朝中肱骨,若是因為一點小事發生龌龊,當真是不值。”

“公主教訓的是。”底下衆人行禮說道。

“這題着實有些難,還請公主再添一詞,也好趕快掀過去,免得兩位娘子心生隔閡。”楊如絮開口圓場,金紫光祿大夫是楊家一脈之人,雖然她看不上宋文琦的小家風範,但這事只能是她開口緩解。

“還是楊三娘子想得周到,那本宮再添一詞——青絲。”時于歸點了點桌面,看向楊如絮,罕見地笑了笑,殷紅嘴角微微彎着,眼角紅痣如牡丹花蕊,若隐若現,“這題就差敞開窗說話了,不知楊三娘子是否心中有了答案。”

楊家的發家史堪稱暴發戶發家史,哪怕後來請了無數西席教授也不過學了點門面,那裏會這些詩詞歌賦,射覆本就是文人雅士間的活動,但凡缺一點才氣和靈氣都不行,這些除了需要出世大儒的悉心教導,還有便是浩如煙海的藏書學習。

謝鳳雲嘴角彎出嘲諷的笑意,她摸了摸鬓角,露出自在得意的神情,大聲驕傲地說道:“是草,‘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公主當真氣質風流,精妙絕倫。這般想來,魯娘子說的也是極對的,‘百草千葩已鬥芳’,可不是一個鬥字。魯大将軍雖是草莽出身,學問教養卻是沒曾落下,不輸他人,當真是佩服。”

這話說得字字帶刺,言辭間滿是嘲諷,宋文琦臉色漲紅,連楊如絮也面色陰沉,時于歸笑看底下波濤洶湧,暗流交集,懶懶地揮了揮手。

立秋上前掀開紅布,果真見裏面放着一株嫩綠的小草,生機勃勃,春光迸發。

“想來還是魯大娘子精辟,可不是一個點檢春光是為鬥嗎。立春賞。”時于歸眉眼含笑,琉璃燈下的眼睛微微眯着,帶着嘲諷的笑意,偏偏語氣又格外溫和,嬌豔容貌帶出一絲惡意的天真。

楊如絮案下雙手緊握,修剪圓潤整齊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偏偏臉上還要挂着笑,她長這麽大何曾受過這般屈辱,世人雖不恭敬叫她一聲‘楊三娘子’,謝鳳雲這般人今日也敢諷刺她,當真是可惡,都是宋家人,好端端地出什麽風頭。

她瞪了一眼宋文琦,宋文琦偏巧撞上她的視線,背後寒毛一豎,忍不住白了臉。

高高在上的時于歸把底下之人的神情全部收納眼中,露出索然無味的神情。

——還不如和顧侍郎在一起有趣。她聽着衆人小聲交談着,那些聲音忽大忽小,便無端心緒散開,漫無目的地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射覆,玩法有點參照紅樓夢中的玩法,但是……能力有限,又簡化了一些,大概就是類似于選出一樣東西,給出提示詞或者和它寓意相同的東西,然後讓人猜。

金釵 (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

細腰 (細腰争妒看來頻,金穗先迎上苑春)

南 (紅豆生南國)

鬥 (百草千葩已鬥芳)

晴風 (晴風吹柳絮)

東風 (東風一樽酒)

蘆花 (天與蘆花作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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