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房間裏氣氛一時略顯尴尬。
瞧了眼輪床上躺着的那個清秀男孩,再看看眼前這位面帶兇相的“丈夫”,何權腦子裏瞬間閃過“黑道大哥脅迫良家少男”的念頭。要不叫保安過來先盯着?胎盤滞留很危險,容易大出血引起出血性休克,搶救不過來的他也不是沒遇見過。萬一待會患者真出點什麽事,這幫人動手砸醫院可他媽瞎了。
男人輕咳一聲,打破沉默:“我們那的醫生說,大正的醫療條件和技術是最好的,所以才驅車三百多公裏趕過來。甭管花多少錢,大人孩子都給我保住。”
“這個不用您提要求,醫生的首要職責就是救死扶傷。”何權掀開被單,邊觸診邊觀察患者身上是否有明顯的傷痕。
還行,是他多慮了。董昱青的皮膚光滑且富有彈性,隐約能看到腹肌的線條。看起來生活過得不錯,懷孕期間還能健身。不過這也很有可能就是胎膜早破的原因,負重導致腹肌壓力過大引起強烈宮縮,要不也不會生的那麽快。
不過大晚上的還鍛煉,不用睡覺?
“幾點破的水?”他問。
那人說:“十點半左右。”
“他幹嘛來着?舉杠鈴?”
“……”
一看對方的臉色黑中帶點紅,何權頓時明白過來,忍不住責怪道:“懷孕還不知道節制?他歲數小不懂事,你這歲數了也不懂?”
那人沉着臉沒說話,轉身走出搶救室,沒兩分鐘又回來,手裏多了個公文箱。他把圍在輪床邊的藍色防水布簾一拉,在人來人往的搶救室裏隔出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彈開箱子上的鎖扣,他調轉箱子将裏面的東西展示給何權——滿滿一箱現金,目測得有五十萬。
“何主任,我聽說你是最好的,拜托了。”
何權手底下正好按到董昱青疼的地方,對方猛地“啊”了一聲。這聲叫讓男人臉色瞬間緊張起來,松開箱子沖到床頭,弓身抵着董昱青的額角不停安慰。
箱子直接砸到地上,裏面的錢滾落出大半,簾子外頓時響起驚訝的喊聲:“我去!何主任!頭回見生出錢來的!”
何權拽開簾子,氣急敗壞地沖那男的吼:“叫你的人進來把錢拿走!交錢往收費處交!給我算幹嘛的!這都有監控,想害我丢執照是不是!?”
“您別生氣,算我不懂規矩。”
那人朝門外打了聲響指,呼啦啦沖進三塊“牆磚”,将散落在地上的錢迅速歸攏到箱子裏,一分鐘都沒到就又消失在何權的視線範圍之外。
何權心說老子今天真他媽的開了眼了,見過塞紅包的沒見過塞箱子的。他目光疑惑地打量着對方——這哥們該不是販毒的吧?
多普勒圖像顯示胎盤還完整地附着在宮壁上,何權跟急診的大夫讨論了下治療方案,把董昱青的丈夫——他自我介紹名叫劉嘉勝——叫到一邊談話。甭管家屬是幹嘛的,救人要緊。
“他生的太快,體力消耗過大,産後宮縮乏力導致胎盤滞留,現在有兩個方案:一,我手動剝離,但有可能會引發大出血,需要先進行介入治療栓塞住兩側的動脈,但即便這樣也不敢保證處置過程中是否會出現失血性休克;二,用藥引下來,但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幾天,也有可能需要幾個月,胎盤長期滞留有可能引起腔內感染,毒素侵入血液導致敗血症并發多器官衰竭,還是很危險。”
劉嘉勝眉頭微皺,問:“沒有第三種方案?”
“子宮全摘,但這不是治療方案,而是最後為了保命做出的選擇。”何權抓抓自來卷頭毛,“要是你決定不了的話就叫他的家人來,你們一起商量着定。現在他的生命指征還算穩定,倒是有考慮的時間。”
劉嘉勝搖搖頭。“他父母都不在了,就我一個家人。”
“嗯,現在又多個孩子。”
“對了,剛光顧着送昱青來急診,孩子怎麽樣了?我能看一眼麽?”
“剛進NICU肯定看不了,你等下——”何權朝護士站那邊喊了一嗓子,“趙玥,給新生兒病區打個電話,叫值班的過來一趟,就說家屬想了解孩子情況。”
幾分鐘後,桑濤匆匆趕來。
“何主任,您找我。”
“啊,這位是剛送NICU那孩子的父親,你給說明下情況。”何權指了指劉嘉勝。
面對不怒自威的劉嘉勝,桑濤那娃娃臉上的表情登時一繃,磕磕巴巴地說:“肺部……肺部發育不完全,需要輔助……輔助呼吸……體重……過……過輕,只有一千兩百克……呃……”
“稍等。”劉嘉勝擡手示意,轉過身壓低聲音對何權說:“何主任,能不能換個醫生照顧我兒子?這個太年輕了,看起來經驗不足。”
“你當這是菜市場挑白菜啊?嫩不嫩看菜幫子。”何權白眼一翻,“桑大夫只是不善言辭,業務沒問題,你要不放心,這不救護車還沒走呢麽,接着往別地兒送!但我得提醒你,方圓一千公裏可再找不出一家有比大正條件更好的新生兒病區。”
劉嘉勝得有多少年沒碰上過像何權這種敢跟他這麽說話的人了,可老婆孩子的命都在人家手裏,他發火也只能是給自己找麻煩。深吸一口氣,他轉身握住桑濤的手,語氣誠懇地說道:“桑大夫,無論如何也要救活我兒子,用最好的藥,不計一切代價。”
“您……您放心……我們……我們會盡力的……”
桑濤被劉嘉勝攥着的手直往出冒汗。
何權提醒道:“诶,劉先生,你可千萬別再往新生兒病區拿箱子送錢了啊,那邊的主任可沒我這好脾氣,到時候直接報警。”
你脾氣好?
桑濤和劉嘉勝同時在心裏翻出個白眼。
鄭志卿結束電話會議,掐着酸脹的鼻梁給何權辦公室打電話,看對方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電話沒人接,他估計何權應該是去急診了,于是便去急診找人。瞧見那一溜排開的連號奔馳和戳在急診大廳門口的一堵人牆,鄭志卿的困勁一下被壓下去不少。
他走到正在護士站看化驗單的何權身邊,問:“這幫人來幹嘛的?”
“來這還能幹嘛,生孩子的呗。”何權拿筆在單子上标出幾項不合格的指标,遞給趙玥,“3床給加白蛋白,血壓這麽高腹水這麽重,單靠利尿藥怎麽下的來?”
趙玥撇撇嘴:“何主任,白蛋白七百多一支,全自費,家屬不肯用。”
“哪個是丈夫,叫過來我罵他!”何權氣哼哼地說,“生孩子腳跨陰陽兩界,換他上去躺着試試?”
“得,何主任,我去罵吧,您要一開嗓子,我怕家屬得跳樓。”趙玥趕緊戳齊單子拿好起身。
何權瞪起眼:“我有那麽刻薄?”
“你挺善良的,就是嘴巴厲害了點。”鄭志卿在旁邊打岔,“走吧,去吃點東西,說好宵夜我請。”
“對哦,我還真餓了,晚飯都沒來得及吃,下了手術跟辦公室裏睡到一點。”何權摸摸胃,扁了。
“想吃什麽?”
“就門口那間粥店吧,大半夜的也吃不下油大的東西。”
倆人邊說邊往急診大廳外面走,自動門一開,冷風呼一下刮透了何權的白大褂。鄭志卿見他縮起肩膀,忙将外套脫下來給他披上。
“你不冷?”過膝的長風衣到何權身上快搭腳面了。
“我感冒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倒下。”鄭志卿其實還好,純羊毛的西裝外套能擋風,裏面羊絨背心護住前胸後背也就不覺得有多冷,“我其實一直想提來着,産三區現在就只有你、喬巧和景潇三位主任級的醫生,住院醫師也只有三個。你看,方大夫歇産假,你們幾個都要累死了,得趕緊加人。”
“我不知道累?”何權無奈至極,“願意幹産科的本來就少,願意幹男産科的更少,我到處挖人,弄得人家院長都跟防賊似的防着我。嘿,還別說其他院長了,一區二區的潘主任和高主任一看我進她們的病區,就恨不得給病區醫生腦門上貼一‘私人物品,何權勿近’的字條。”
鄭志卿被逗笑了,伸手為何權推開餐廳大門。
點了些清粥小菜,鄭志卿敲開個鹹鴨蛋剝好,放進小碟裏推到何權手邊。何權擡頭看了他一眼,扁扁嘴用瓷勺挖下塊鴨蛋泡進粥裏。
以前不覺得鄭志卿家裏特有錢,也是因為何權在對方身上看不到被嬌生慣養的跡象。在他的印象裏,有錢人家的孩子基本上自理能力為零,就比如他爸。聽父親說,在他出生之前,他爸什麽都往洗衣機裏扔,電熱水壺都能用短路。有一次好不容易說想學着做個飯吧,還差點把廚房點了。只要父親去外地演出,他們爺倆在家保準頓頓外賣。
後來雙親都不在了,何權被齊家信帶回家裏才知道為什麽會養出他爸那樣的孩子。家裏三個保姆,除了洗澡刷牙吃飯上廁所是自己的事,其他全有人代勞。齊家信只要他念書,別的什麽也不許幹。何權從十二歲開始就不去學校了,只是挂了個學籍,每天在家由家庭教師授課。
白天老師教文化課,晚上外公還得盯着他背中醫藥古籍,課外活動就是去家裏開的中醫館跟老師傅學針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過生日和春節能歇口氣。要不他幹嘛後來一年要過兩回生日,就是因為齊家信不許他吃蛋糕,過生日只有壽面。
他沒有同齡的朋友,除了喬巧偶爾跟爺爺奶奶來做客還順便能跟他說幾句話。他被禁止使用手機,用電腦也被家庭教師盯着,在齊家信身邊他相當于坐了六年牢。他很清楚這是他爸的死給外公刺激到了,恨不得不錯眼珠地看着他才好,生怕一個不留神家裏又出個逆子,将來再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他畢竟是個人,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權利。
何權最終還是忤逆了齊家信的意願,填報志願時偷偷報了西醫臨床,而不是按他外公希望的那樣,去中醫藥大學的管理學院學企業管理。齊家信氣得犯了高血壓,讓他要麽有本事靠自己把臨床讀下來,要麽就調劑到學校的管理專業。
把外婆背着外公塞進包裏的銀行卡留在書桌上,何權獨自一人去學校報道。這麽多年,除了外婆去世,他再沒回過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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