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會說話的廢物

第二章不會說話的廢物

梅少卿此行只帶了些平常用的衣物，以及一個叫绾月的丫頭。

十多天前，她在江左外祖家裏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她父親身邊那個姓梅的管家，十多年來第一次踏足江左，說是奉命迎她回京城梅府。

這一年，正是大周朝的永安十年。

她記得上輩子，也是這位梅管家來接的自己，卻不是這寒冬臘月的時候，而是在永安十一年的春天。

那時的她對自己的生身父親，仍然抱有幾分幻想。壓根不知道，在遙遠的京城，還有一門娃娃親等着自己。更不知道，京城梅府想起她來，是因為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到了要嫁人的年紀。

而這位妹妹，僅僅小她幾個月而已。

梅少卿閉目養神，手裏提着只球形的銅制镂花暖爐，暖意從她的雙手傳遍四肢百骸，卻敵不過她心中一陣陣徹骨冷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微微晃動，車外不遠處傳來喧鬧的人聲。她的車輿曾無數次進出過這道城門，上輩子的經驗告訴她，京城到了。

一旁的绾月掀開車簾的一角，偷偷看了一眼，附到梅少卿耳邊，低聲說：“姑娘，梅管家正和一個士兵模樣的男子說話呢！”

梅少卿睜開眼睛，從車內向外看去，見梅管家從袖子裏拿出個錢袋來：“車裏坐的是我梅府大小姐，從江左而來。我等風雪兼程，在路上颠簸了數日，還望小哥通融通融。”

那城衛拿着錢袋在手中掂了掂，探尋地看向車窗過來，吓得绾月趕緊放下車簾。

“時近年關，城門衛盤查自然嚴格一些。”梅少卿示意绾月不必擔心，但她仍然惴惴不安地用手指絞着衣角。

梅管家給了些銀錢，便笑着看那城門衛，等待他下令放行。不想到一個東西，“撲”的下砸在他胸口上，他下意識一接，聽見懷裏的東西發出金屬的碰撞聲，頓時沉下臉來。

這個城門衛居然不按規矩來！

“你！”梅管家急忙看向城門衛。

城門衛雙手交叉在胸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向他露出個嘲諷的笑容。

“你這是什麽意思？”梅管家臉色鐵青，可一想到梅少卿還在車上，只好耐着性子問道。

這是城門衛這邊的老規矩，車中有女眷不便盤查時，都會給些許銀兩讓他們通融通融。這城衛鐵了心要查車，難不成是新來的不懂規矩？

梅管家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早了，身後還跟着連府的車輿，若不及時進城，回去怕是挨一通訓，想到這裏他更加心急，直直問道：“你們上司何在？”

這句話惹怒了城門衛。

他打量了一會兒梅管家，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身後的城門：“要進門就查車，不給查？就別想進城！”

梅管家在天寒地凍的下雪天裏，兩趟生返江左與京城，本來就是份苦差事。

眼看着就要到梅府，哪裏想到，一個小小的城門衛也敢為難他，頓時怒火中燒：“裏面坐的可是我梅府的小姐，如何能讓你們這些莽夫查看！”

“梅府的小姐？”那城門衛挑了挑眉毛，口吻戲谑，“全京城都知道梅謙梅大人膝下只有一女，哪裏來的第二位梅家小姐？”

梅少卿聽見城門衛這句嚣張之至的話，也忍不住皺了皺眉。縱然她早已知道上輩子的境遇，可這并不代表，無論是誰都能跑到她頭上來撒野。

“這！”绾月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她回過神來，整張臉都憋得通紅，恨不得立刻下車與他争辯。

梅少卿見绾月比她還急，心裏的氣倒是壓了下去，伸手按住绾月的肩膀，對她搖了搖頭。

“姑娘！”绾月捶了捶身下的坐墊，死死盯着車簾，“一個小小城門衛，怎麽敢！”

梅少卿淡淡道：“量他怎麽無禮，也是奉命行事。你與梅管家看的是眼前，我卻知道，倘若梅府稍微有心一些，便不會教我在此處蒙羞。”

绾月氣得要哭出來，忍了又忍，終于看着車外放聲道：“梅府早知道我們姑娘回來，竟不曾安排一二？難不成梅家無一人可用，放我家姑娘在城門外，任一個小小城衛這般羞辱！”

梅管家被堵得兩頭為難，他怎麽就碰上這樣倒黴的事情？

他急忙拍了拍車壁，安慰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天黑之前定讓姑娘進城！”

绾月聽到他說天黑前，愈加不憤：“我家姑娘金枝玉葉，打出生以來何曾受過半點委屈？到了京城親生父親這，反倒如草芥一般！莫不是梅大人寵那小妾養的，寵昏了頭，倒忘了自己還有個嫡出的長女吧！”

這哪裏是罵那城門衛，分明是罵他辦事不力，罵他家老爺偏心！

梅管家從江左回來，心裏就窩了團火無處撒，看見幾個來迎接他們的下人，也被罵得不知所措，呆頭鵝似的杵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站在這裏當門神嗎？如今車駕不得進，可遣人回去報了？”

幾個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不敢開口，最後才有一個膽大些的喏喏道：“……報是報了。”

“幾時報的？”

“約摸一個時辰了。”

一個時辰，都能繞京城跑一圈了！

梅管家嘆了口氣，他家老爺在外事上自不用說，可在內事上怎的如此糊塗！

但總不能讓大小姐下車，讓人盤查吧？

他只好拉下老臉，向那城門衛求情：“小哥，你看，車中的的确确都是府中女眷，你便通融通融？”

城門衛拿着梅管家弱處，看熱鬧還來不及，哪裏肯放行：“按府尹規定，身份不明者，恕不能進城！車內人等均要下車，出示諸州文牒！”

梅管家實在沒法子，眼看着天色漸暗，京城的城門在酉時就要關閉。若是今天進不了城，就算梅謙親自來了，也只能在野地裏住一晚。

他猶豫了再三，還是來到梅少卿車簾前請示：“姑娘，您看這……”

梅少卿放下手裏的爐子，一旁的绾月已是沉不住氣，冷哼了一聲：“你梅府的管家就是這麽做事的？真要我家小姐下車不成？”

梅管家先看了城門衛的臉色，現在連绾月都要上她頭上來，臉上時青時紅，甚是好看。

可绾月說的是實話，他竟無從反駁，只得悻悻道：“我已遣人去請老爺過來，姑娘耐着性子等等吧。”

“不必了。”梅少卿的聲音從車廂裏傳出來，不帶一絲情緒，卻讓人覺黑雲壓天，随時都要承受她的怒火。

梅管家回想起這位大小姐的作派，心裏立時“咯噔”一聲，連道了幾聲完了。他木愣愣地想着，怎麽讓她消氣，腦子卻像裝了漿糊一樣一動不動。

一只纖細的手從車簾裏伸出來，手上拿了一只金燦燦的牌子。

還沒等他看清楚，便見原本趾高氣揚的城門衛臉色一變，連忙彎腰恭敬地行了個禮：“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饒恕！”

話音未落，連府的馬車已經動了起來，扔下梅府衆人站在雪地裏，先行進了城。

她絕對是故意的！

梅管家已經什麽話也不想說了，他這才想起，他聽人道連老太爺當年可是得了太上皇一枚金牌的。若他手持金牌連宮門都敲得動，更何況這區區一道城門？

“還不快跟上？”梅管家急忙爬上馬車，不由地想起在江左連家，初初見到梅少卿時的情形，微不可聞地倒抽了口氣。

那時，他不過向連老太爺遞了句話，說如今京中上下都以為太上皇是病糊塗了，要立長公主做儲君。還有閑言碎語，說長公主是要仿着太祖對前朝的法子，去對待自己的親生祖父！

哪想她竟拍案而起，一爐的的爐灰盡數撒在自己身上，義正嚴辭地斥責自己，是什麽“不會說話的廢物”！

梅管家每每想到這裏，就氣得要嘔出口血來！

什麽不會說話的廢物，那可是你父親的原話！

可偏他又不能這麽說，只能打落牙齒混血吞，硬生生從江左忍到了京城！

梅少卿是個絕不能惹的！

府裏上下，哪怕得罪了梅謙，也不能得罪這尊菩薩！

他早就知道了！可惜，梅府裏的那幾位，還一無所知！

眼見着梅謙一副不管不顧，全部扔給自己的樣子，梅管家心裏竟有些好戲臨近的快意。這位姑奶奶來了，梅府可就要變天喽！

此時的京城梅府。

攏香院裏引了地龍，在房中只需着秋天的衣裳，整個房間溫暖如春。房間正中擺了一個四角香爐，正緩緩地冒出白煙來，熏得室內一片馨香。

梅謙跪坐在燒好的炕上，膝上蓋着條狐貍皮子。

“外面天寒地凍，加上爹爹的腿又不好，如何出門迎姐姐？”

賈英男挽住梅謙的手臂，也在旁勸道：“眉眉說的是，管家平日裏最是穩重，有他在還能有什麽事？”

“好好，依你們說的便是。”梅謙拍了拍賈英男的手背，不知想起什麽臉上的笑容有些局促，家中有位對如何貼心的妻女，是他最為欣喜的事情了。

至于梅少卿……梅謙的放在膝上的手不着痕跡地握了握，将她交付到他摯友之子手中，會是最好的辦法了吧？

她母親性格倨傲，據說她的性格也像極了生母。當年的事，但凡她母親懂得變通一些，溫婉一些，都不會鬧到那樣的地步。他想着，梅少卿既是一塊頑石，自該好好磨砺磨砺才是。

況且他一個做父親的，哪裏有去巴巴地接女兒的道理？梅謙想當然地順從了兩人的意思。

這時，又有下人來報，說是大小姐已經進了城門。只是在進城時，出了些差子耽擱了些許，如今已經快到府前了。

賈英男在梅謙身邊十幾年，哪裏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眼看梅謙話越來越少，心思也不知道飄到哪裏去，她心中的郁氣便越發地強烈，臉上卻還得強笑着，吩咐下人給梅少卿接風。

“老爺？老爺？”賈英男推了推神情恍惚的梅謙，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大姑娘就要到了，你這個做父親的，倒還在這裏發呆！”

梅謙終于恍過神來，想起最重要的事來，連聲答應：“好，好，英男你自去安排便是，這後院上下哪處不是你做主？”

梅謙無心之語，讨了賈英男歡心，只是她開心不過一刻，便見梅管家狼狽地小跑進院，招呼也不打就闖進門來。

梅管家向來進退有度，去了趟江左回來竟成這副樣子，委實吓了房內三人一大跳。三人紛紛站起身來，等着梅管家說話！

梅管家跑得太快，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口齒不清地說道：“老……爺，老爺……不好了！”

梅謙見他沒個規矩，臉色一沉，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梅管家看了眼一旁的賈英男，又看了眼同樣不解的梅眉，吞吞吐吐地道：“大姑娘，她……”

關于梅少卿的事情，賈英男心裏跟貓抓了似的，催促道：“她怎麽了？”

梅管家眼睛一閉，破罐子破摔：“大姑娘她捧着夫人的靈位，闖到祠堂裏去啦！”

他說的夫人自不是面前的賈英男，而是梅少卿的生母連璧。當年的事情一出，連老太爺大發雷霆，就連牌位都不許梅謙立，更是不顧太上皇勸阻，派人将梅謙打了一頓，辭官回了江左老家。

連、梅之間，從姻親一下子鬧到了恩斷義絕，這十幾年間更是沒說過一句話！

梅管家心裏苦呀！

他雖然存了看笑話的心思，卻實在不知道梅少卿還藏了這一手。他但凡知道一丁點兒，也會拼了命在梅少卿之前，把消息傳給梅謙的。

梅家這位姑奶奶，實在是害慘了他！

梅管家話音一落，就見梅謙小跑着沖了出去。他到梅府這麽多年，無論遇到什麽問題，從沒見過梅謙失色過！

賈英男何嘗不是？她幹脆兩腿一軟癱坐在炕上，哭天搶地，哭自己命苦，哭老天不公，哭梅謙負心漢！

梅管家尴尬地站在原地，稍稍猶豫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跟着梅謙跑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祠堂。

梅謙一進門就見祠堂之上，列祖列宗派牌位皆被推到一旁，正中間的位置空出一大片，擺着他亡妻的牌位。

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女背就着他，雙手持着三柱香舉過頭頂。

“瑾……瑾兒？”梅謙望着牌位，失神地喚了句。

瑾兒是梅少卿生母連璧的閨名。

梅少卿回過頭去，一雙清冷的鳳目注視着梅謙：“父親既已到，何不跪在靈前，燒上一柱香？”

梅謙被梅少卿的眼神看得一怔，恍惚間他居然以為是他那位叱咤朝堂的老丈人，站到了他面前。定睛一看，才看清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周身氣質清清冷冷，如無痕疏影，面容與他亡妻有幾分相似，卻多了幾分稚氣。

這不是梅少卿，又是誰？

沒想到和自己女兒第一次見面，會這樣丢臉。原本想要在梅少卿面前樹立點做父親的威嚴，反倒被梅少卿落了個下馬威。

他跑得氣喘籲籲，原本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在風雪中一跑耷拉在後腦勺上，可以說是顏面無存。

梅謙站在祠堂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梅管家到祠堂門前時，見到的便是這副情形。他幾近虛脫地看着，梅少卿面帶笑容向他走來，雙腿情不自禁地一軟……

梅少卿閑庭信步般跨過門檻，經過他時，看了他一眼：“管家，以後還要你多多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