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輕生

第十二章輕生

梅少卿料想绾月定是誤會什麽了，急忙把手從孟雪崖手裏抽出來。誰料他竟抓着不放，梅少卿掙紮了幾番未果，怒視着孟雪崖，卻見對方眼底一片清明，分明抓着她的手，卻沒有半分輕浮之意。

“你想幹什麽？”梅少卿收起臉上的笑意，從鼻孔裏冷哼了一聲。

孟雪崖失笑道：“這話該我問梅小姐，怎麽梅小姐倒反過來問我？”

梅少卿覺得自己頭有些疼，被孟雪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她兩輩子加起來，好歹活了近三十年了，不過就是一個孟雪崖站在這裏，怎麽就讓美色沖昏了頭腦？

要說她上輩子貴為宰輔，身邊就只有溫喬一人。千方百計對她使美男計，或者想要往她身邊塞人的人數不甚數，她連看都不曾多看一眼。到底也是經歷過大風浪的，怎麽就如此不濟？

更何況，眼前的這個人，再也不是上輩子的那個孟雪崖了。

梅少卿回過神來，見孟雪崖仍然注視着自己。對于梅少卿的輕慢，他倒不很在意，甚至眼中還有些小得意——他找到了梅少卿的弱點。

孟雪崖輕輕松開梅少卿的手腕，留戀地感受了下那細膩的觸感，最終還是克制地收回了手：“是我太過冒失了。”

梅少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臉上顏色不改，心裏卻有些受用。

呵，倒還有些眼色。不是他孟雪崖的錯，難不成還是她的錯了？梅少卿乍然瞥見绾月的裙角在門外一閃而過，頭疼地扶了扶額。

孟雪崖的罪名又加了一樁！

他還害得她被绾月誤會，這下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孟雪崖見她這模樣，便知道她生氣了，順着她的意思說下去：“接下來，你我要到許禦史府上去，看看那位許姑娘。你若不同我去，我到許禦史府上寸步難行，怎麽見得了那許氏女呢？”

“那麽，這件案子照我說的辦。”

孟雪崖從善如流：“自然照你說的辦。”

他苦口婆心地說完這些話，梅少卿的臉色果然好了一些。孟雪崖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還是和當初一樣的性格，只能順着毛撫。當然，炸起毛來也是十分可愛的，就比方說剛才。

可惜他們時間不多，許氏女的案子晚一步，線索則少一點。

這樁案子已經耽誤了太久了。

梅少卿終于同意與孟雪崖一起，前去許知衡府上拜訪。

她回想起上輩子，對于許氏女的案子，她也只是略有耳聞。後來，許知衡帶着她的獨女辭官回鄉，偶爾能從梅謙嘴裏聽上幾句他的消息。

可官場上的事情，正如人走茶涼。許知衡的位置很快被新人頂替，這個新人不似許知衡一般頑固不化。他長袖善舞，在士族與寒族之間游刃有餘，成了少數的中立派。

而當聖上，也少了許多逆耳的忠言。雖然這一位僅足守成之才，然而如今世道太平，少這區區一位言官，又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梅少卿想到這裏，感覺馬車微微晃了一下。車外的車夫勒緊缰繩，控制馬車停了下來。

孟雪崖伸手掀開那塊藍色的簾布，轉身提醒梅少卿：“梅小姐，許府到了。”

說罷，他先行下了車，站在車底下向梅少卿伸出手。

孟雪崖看起來文質彬彬，卻有武功底子在身，因此上下車用不到轎凳。梅少卿雖然不似尋常閨中小姐般羸弱，但這馬車造的高，上下頗有些困難。

兩人坐的一輛馬車到許府，只因為梅少卿考慮到許知衡的獨女突遭厄運，若自己大張旗鼓的将那輛豪華馬車來，一則過于顯眼，二則憑空給人添堵。

梅少卿看了孟雪崖的一眼，沒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裏，而是照着他的手腕借了下力，輕盈的落到了地上。

兩人已下車，便見到穿着便服的許知衡，一個人獨自站在門前等候。

許知衡看起來五十來歲，幹枯花白的頭發绾了髻，用一支木簪固定在頭上。不知是不是因為獨女出事打擊到了他，讓他看起來分外憔悴，整個人顯得非常疲憊，仿佛一截将朽的枯木。

“許世伯。”梅少卿上輩子見過她一面，徑直走向他行了個禮。

許知衡連忙虛扶，看着梅少卿點了點頭，感嘆道：“你便是玉莊吧？阿璧的女兒都這麽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玉莊是梅少卿的字，因她出生便生得比尋常人白，她外祖便給她取了這兩個字，取意冰肌玉骨，不流于俗。

梅少卿已經很久人聽過別人叫過她的字了，難免有些感慨，對許知衡的印象也好了不少。她來到京城這些天，梅府的一切都讓她失望至極，唯有許知衡這聲“玉莊”，讓她感覺到稍許溫暖。

她沒注意到，一旁的孟雪崖聽見“玉莊”兩字，眼睛動了動，若有所思的樣子。

許知衡勉強露出抹微笑，像是在梅少卿身上看到了連璧的影子，眼神中有了些贊賞。

“你接手應如的事情，逸仙已經同我說過了。”這件事情，梅謙提前征得他的同意，才許梅少卿參與進來。

“你是阿璧的女兒，我自是相信你。”許知衡頓了頓，繼續說道，“若是旁人來，我是不會同意讓他見我女兒的。”

他一邊往裏走，一邊斜眼看了下一旁的孟雪崖。

許知衡顯然很不待見身為皇太女長史的孟雪崖，朝中寒族一向不願與皇室扯上關系，尤其是在儲君位置還不穩固的情況下，着急站隊就等于自取滅亡。

更何況，這次的儲君還是個異數。大周朝第一個女儲君，連能否順利登基，都尚不可知。

在他們看來，當今聖上做過最混賬的事情，就是立了長公主周牧儀做皇太女。此等行為亂了綱常，就好比是颠倒乾坤，母雞司晨，遲早要禍亂世間。

梅管家從京城帶去江左的那句混賬話，便是從他們這個群體裏流傳出來的。

梅少卿心中不禁唏噓，如今許知衡因為她是連璧的女兒而信任她。恐怕不久以後，他就因為他要投奔皇太女，而大聲咒罵了。

許知衡的府邸小而精，亭臺假山錯落有致，庭院中都是尋常草木，卻因為主人的雅趣，而顯得分外雅致。

一行三人誰也沒再說話，一直沉默着走到一處名為蘭芷的院子前。

這尴尬的沉默很快被一聲驚叫聲打破，蘭芷院裏，亂成了一鍋粥。

三人一驚，同時向院門跑去。只見院內婆子丫鬟慌忙奔走，一時間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糟了，難不成許氏女想不開自盡了？

梅少卿心裏“咯噔”一聲，順手抓住一個從她面前跑過的丫鬟，急切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丫鬟急得眼淚都出來了，看見梅少卿身邊的許知衡，像看到救星一般，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姐……小姐她出事了！”

許知衡聽了她的話，站在院子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勾勾地看着他女兒半掩的房門發愣。只覺得心口陣陣鈍痛，兩只眼睛發黑，腳下一軟險些暈過去。

孟雪崖眼疾手快，及時扶住許知衡，才沒讓他摔到地上。

許知衡被他扶住，長出口濁氣，稍稍緩過來，沖着那丫鬟喊道：“桃花，小姐怎麽了！”

桃花正要說話，身後沖過來一個年長的嬷嬷，臉上涕泗橫流，一雙眼睛紅腫着，顯得哭多了許多回：“老爺您快看看小姐吧！小姐福大命大，到鬼門關走了趟，總算回來了！”

梅少卿沒想到，來到許府竟這樣的事情，只好站在院子裏，同孟雪崖一起喝西北風。

蘭芷院取了許府後院最幽靜的一處所在，仔細觀察才發覺處處有意趣。

整座蘭芷院被一個圓形的池塘占了一半。這池塘位于蘭芷院正中心，一條青磚鋪成的路，從院門起至池塘中間橫穿，将圓塘分劈成左右兩瓣月牙。

池塘上結了一層冰，冰層晶瑩剔透，還能看到底下枯黃的睡蓮葉。可以預想到，盛夏之時睡蓮滿塘，蜻蜓獨立的美景。

幾間廂房的屋頂上，還有些幹枯的藤蔓。梅少卿認出來，那是一些地錦。一旁的藤架上還有紫藤花，如果養得好，到了春天便是一片爛漫的顏色。

可惜，在京城的冬天，只有枯敗之色，是欣賞不了這些東西的。

兩人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總算被許知衡想起，遣了個嬷嬷出來道歉，請他們改日再來。等兩人走出院子，那個叫桃花的丫鬟又遠遠地跑來，說她家小姐請梅少卿進屋相談。

梅少卿看她的衣着打扮，比起院子裏其他丫鬟要好上許多，應該是許氏女身邊的大丫頭，便問道：“你家姑娘如何了？”

桃花嘆了口氣，抹了滴眼淚，道：“我家姑娘因此事大受打擊，還望梅小姐能開導開導姑娘。老爺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我們蘭芷院也只有一個主子，姑娘若是再有不測，我便也要随着姑娘去了。”

梅少卿應了桃花的要求，又折回蘭芷院，院內已經恢複平靜。小丫鬟領她到許氏女房前，她在房外站了片刻，便伸手推門進去，繞過一道輕紗，看見床上半倚着一個清瘦的女子。

她身上只穿了件中衣，頭上釵環卸盡，脖頸上包着一圈繃帶，透出棕褐色的藥膏，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然而，就在她睜眼的那一刻，梅少卿卻覺得看見了朵空谷幽蘭，她的眼神堅定而又頑強，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自殺？

許氏女勉強向梅少卿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地問道：“姑娘便是我父親口中的玉莊？我有一件東西，想托付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