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籬下(05)
自此之後,譚如意同沈自酌的交流漸漸多了起來,雖仍只限于平時日常的對話,但比及以往,到底有所進步。
沈自酌漸漸的也開始回家吃晚飯,每次總會提前同譚如意發短信确認。譚如意本一直覺得沈自酌這人難以接近,大約是初次見面時他那深冷的目光讓她有了些許戒備,此後相處,總盡量謹言慎行避免招人讨厭。但現在,她卻有些開始相信沈老先生所說的,他只是看着有些唬人罷了。
之前橫亘于二人之間的那道屏障裂了條縫,漸有些冰消雪融的趨勢。而崇城的天氣,随着晴好日子的一再持續,氣溫也一路上升。
又一個周末,譚如意照例跟着沈自酌一同回去看望沈老先生,走到樓下發現,小區的桃樹已經開了,灼灼烈烈,綴在青翠的葉間,好似少女酡顏。
兩人是開車去的。沈自酌的車是輛銀白色的路虎,譚如意對車沒什麽研究,只記得勸她“哪個少女不懷。春”的室友常說,男不開寶馬,女不開法拉(利),說是這兩種車,太大衆以至于太俗氣,稍有點裝腔作勢的言情小說,都不屑于寫這兩種車。大抵是耳濡目染,現在譚如意每次坐沈自酌的車,總要條件反射想要室友的這番“高論。”
半個小時的路途,不知誰先起了個頭,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譚如意知道了沈自酌大學是讀建築設計的,小時候同他三叔走得近,還學了點木匠的手藝。
關于自家的情況,譚如意零零碎碎說了一些。 她實則不太願意提到自己的事,每每說來,都是滿口苦澀。既怕招人同情,又怕這些年歲遭罪造成的心裏陰影沉渣泛起。
“讀師範是因為不用交學費,不然我爸不會準我去。他交不起錢,也不準任何人動念頭打他錢的主意。”譚如意攥住了手指,目光看向車窗之外,聲音平淡,似在談及他人的事情。
沈自酌沉默了一會兒,“一直沒見到你媽媽。”
“哦,”譚如意笑了一下,“離開了我爸,她現在應該過得挺好的。”
“離婚了?”
“不是……”譚如意斟酌了一下用詞,“就是,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小時候聽見的議論是,媽媽“跟野男人跑了”。年幼時還有些怨恨,覺得她抛家棄子,毫無擔當。但十多年過去,譚如意漸漸理解了她。死水一般的日子,窩囊又動辄打人的男人,她生得好看,又勤勞聰明,憑什麽不該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什麽時候的事?”
“我十歲的時候。”
沈自酌沒再說話,這個話題也便無疾而終。有時貿然的安慰更甚于冒犯,譚如意有些感激沈自酌恰到好處的沉默。
車很快到了沈老先生樓下,沈自酌将車停好,譚如意跟在他身後上樓。走到三樓,迎面走下來一個拄拐杖的老頭兒,沈自酌立即打招呼道:“陳爺爺。”
“小沈啊,小兩口一起回來啦?”老頭兒笑眯眯将兩人打量一眼,“老沈還說呢,成天在家坐着,無聊得緊,你們趕緊上去陪他說說話。”
沈自酌應了聲“好”,又囑咐道:“您下樓慢一些。”
譚如意不由看了沈自酌一眼,他臉上仍是沒有笑意,卻也能将這些關懷的話說得得體而又誠摯。
沈自酌有鑰匙,直接開門進去,朝着裏面喊了一聲,裏面電視的聲音頓時小了,沈老先生大聲應道:“快進來!”他拄着拐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含着笑,同譚如意打招呼,“如意,你來了。”
譚如意急忙換了拖鞋上前将沈老先生攙着,“爺爺您坐着就行,別摔倒了。”
沈自酌走進來,四下看了一眼,“奶奶呢?”
“跳舞去了。”
譚如意去幫沈老先生洗了個蘋果,切成小片兒,裝在洗淨的盤子裏拿了過來,沈老先生說:“別……別麻煩,坐着看……電視。”
譚如意在沈老先生身旁坐下,照例同他講一講近日工作上的事,不管多麽雞毛蒜皮,沈老先生都聽得十分高興。不知不覺間,一盤子的蘋果片吃完了,在外面跳舞的沈老太太也回來了。
打完招呼,沈老太太朝廚房走去,邊走說道:“如意您坐着陪爺爺聊天啊,保姆今天請假了,中飯我得自己做。”
譚如意忙起身道:“我來做吧,奶奶。”
“唉,你是客,怎麽能讓你做。”
譚如意跟去廚房,将沈老太太手裏的米盅接過來,“我來吧奶奶,我做飯挺快的,只要您別嫌棄不好吃就是。”
沈老太太笑道:“怎麽會嫌棄,我巴不得能偷點兒閑。”
沈老太太留在廚房給譚如意打下手,陪她聊天解悶,“如意,跟我們家自酌相處還好吧?”
譚如意笑了笑,“挺好的。”
“他這孩子就是不太愛說話,悶葫蘆一個,但你說什麽其實都認真聽了,也會往心裏去。去年我有次說了句背老是酸疼,過了幾天他就給送了臺按摩椅過來。”沈老太太擇着四季豆,“他讀小學時他爸媽就在鬧分居,天天關在屋裏吵架。這事兒我們也不知道,後來鬧得雞飛狗跳了,他還反過來給我們做思想工作。”
譚如意愣了一下。
“這孩子聰明,也有些早熟,同別人家調皮搗蛋的男孩兒不一樣。”沈老太太嘆了口氣,“他讀初二的時候,他爸媽正式分居了,他媽去了南方,他爸工作忙,他一年多半時間都是跟我們住在一起的。”
譚如意忽想到自己當時指責沈自酌“愚孝”,一時有些後悔自己口不擇言。若立場倒置,自己爺爺出了事,她難道不會跟沈自酌做同樣的選擇?
“成績又好,從來不闖禍。當時讀大學他爸讓他出國留學,他頂了一句,‘爺爺奶奶誰來管? ’沈老太太語氣感概,“這孩子,就是太省心了,反而讓人擔心。爺爺總說他性格有些涼薄,其實是他這人只會對自己認定的事兒格外執着,你要是得到他認可了,他就掏心窩子對你好。我生了三個兒子,如今老大的孫子都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可每周雷打不動回來看我跟爺爺的,也就自酌一個人。”
譚如意默默剝着手中白菜的葉子,沒有吱聲。菜葉如玉,一片片剝開,露出裏面通透的菜心。
沈老太太笑了笑說,“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你。我跟爺爺總說,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沒什麽可操心的。可孫輩裏面,我們最記挂不下的就是自酌。現如今也結婚了,心事算是了了一大半,如果活着還能看見你們的孩子出生,那這輩子,也就真的是圓滿無憾了,黃泉路上,反要請孟婆喝一碗喜酒。”說着,忽壓低了聲音,笑問,“怎麽樣,你跟自酌……有沒有什麽音訊了?”
譚如意一時窘迫不已,耳根子也跟着燒起來,“奶奶……這個事情,沒法着急的。”
沈老太太哈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就是問問,”她将擇好的四季豆拿去清洗,“你們現在的小年輕,都不願意這麽早要孩子,我曉得的。”
在譚如意的張羅之下,一大桌菜很快上桌,沈老太太嘗了一筷子,贊不絕口,“好吃,比我請來的保姆強多了,爺爺你嘗嘗,有沒有家鄉的味道?”
沈老先生緩緩地夾了一箸蒜薹炒肉,喂到嘴中嚼了一口,當即比了一個大拇指,“好吃!”
譚如意忙說,“爺爺您要是喜歡,今後我過來都讓我做吧,”她笑了笑說,“我沒什麽長處,就做菜還拿得出手。”
“唉,別這麽說,”沈老太太為沈老先生舀了小半碗魚湯,“你這麽年輕,性格溫和又踏實,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她轉頭看了沈自酌一眼,“對吧,自酌?”
譚如意也跟着瞟了一眼,沒敢多看,忙低頭吃菜,卻聽靜了一瞬,沈自酌輕輕地“嗯”了一聲。
譚如意頓時吓得筷子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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