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七】與天比高(一)

一頭雪白的鹿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站在了金碧輝煌的朝堂上,搖頭擺尾,呦呦而鳴。

其實它不過就是一頭吃草喝水的普通的鹿,堂上大多數人都飽讀詩書,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但他們還是願意稱贊這頭鹿,美其名曰“仙鹿”,只因為皇帝的荒謬。

于是它就變成了仙鹿,是康安裕連夜到附近山裏找山神讨來的。這種白鹿雖然不多,但也不值錢,稍微給山神點好處,也就把它牽回來了。但是到了這裏,白鹿卻變成了仙獸。皇帝走下寶座,和幾個大臣一同對着它贊不絕口。

一時間,朝堂上清醒的人,似乎只剩下太子、聞煥、楊戬和穆庭正了。

“皇上,這恐怕不是仙鹿啊!”穆庭正附耳道,“很可能楊戬只是随便找了一頭鹿來糊弄皇上,卻說這是仙鹿。”

趙元升被他一提醒,也長了個心眼,正色道:“楊戬,你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是仙鹿?”

聽得此問,太子與聞煥皆是捏了一把冷汗,要找一頭白鹿出來容易,但要在這麽多人面前證明它是仙鹿,豈不是癡人說夢嗎?聞煥上前正想說什麽,卻被楊戬伸手攔住。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如今自己的處境有多兇險一樣,沉靜得過分:“那就請皇上走遠一些。仙鹿能歌善舞,而且極聰明。”說着,他從袖中取出一些碎銀放在掌中,在仙鹿眼前晃了一晃,又指了指穆庭正。那仙鹿仿佛明白楊戬的意思一樣,走到穆庭正面前,用兩只角在他腰間拱來拱去,一時間滿堂都充斥着穆庭正的慘叫聲和笑聲。片刻,啪嗒一聲,一個錢袋掉落在地,仙鹿用角将它挑起,交給楊戬。

楊戬掂量了一下錢袋,笑望向穆庭正,錢袋裏的幾個銅板叮當作響。他沒有說一句諷刺的話,穆庭正卻已經羞愧難當。

在滿堂拼命忍耐的笑聲中,穆庭正咬牙漲紅着臉,一聲不吭。趙元升卻看得高興,一掃病态,撫掌道:“這果然是仙鹿!楊戬,你擅闖朝堂,朕便不治你的罪了。朕再賞你白銀千兩,你可滿意?”

楊戬對錢財本來就沒有欲求,多少都是無所謂的,便接受了賞賜。退朝時,穆庭正氣沖沖地跨出門檻,卻發現楊戬正在前方不遠處的臺階下望着他。

“你要做什麽?”穆庭正走下臺階,對楊戬咬牙切齒道,“楊戬啊楊戬,你真是狠。我是你的表叔,你也能這樣對待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一頭白眼狼,将來對我有害無利!”

楊戬向後退了兩步,和穆庭正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冷聲道:“但你還是算錯了。”

穆庭正道:“你說得對,我不該以為太子的病……我以為把你安排去做太子侍讀,一來可以眼不見為淨,二來,太子将死之人,你就算去了也沒有前途……當初是聞煥建議我安排你做太子侍讀的,今天這小子又……莫非你們早就已經串通好了?!”

“穆丞相,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為好。”對于這些不關己的事,楊戬說得十分輕巧。

從楊戬那雙一貫冷靜沉着,甚至淡漠如同死水一般的眼裏,穆庭正清晰地看見了他的輕蔑和狠辣。

穆庭正越想越氣,越看他就越覺得可恨,但又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惡狠狠道:“官場路難走,你可千萬別走錯了路,看錯了人。”說罷便要走。楊戬卻擡手攔住了他,在他極端愠怒的目光中,将錢袋塞進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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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歸原主。”楊戬說。

原來,他只是來還錢袋的?望着楊戬有些虛浮的腳步,穆庭正忽然覺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手一松,錢袋落地,他卻沒有撿,因為他也是個讀書人,也有自己的驕傲。今天,他實在已經不想再彎下腰去。

穆庭正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迎接他的是成親不久的女兒穆青。但她是帶着休書回來的,并且已經有了削發為尼的念頭。

廳堂的角落裏,穆問躲在高大的梁柱後面,靜靜地聽着穆青訴說的來龍去脈。她想笑,但是想到姐姐的遭遇和将來,又有些想哭。

“相爺千萬不要着急,”公孫銘輔不愧是老狐貍,一眼就看出了穆庭正對楊戬和聞煥的殺機,忙勸道,“聞煥來頭不小,他的弟弟聞新又是關外大将,手握重兵,這個人暫時還惹不得。”

穆庭正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我知道。”

“但是,這卻是一個很好的借口。朝廷大員與關外大将居然是兄弟關系,啧……”公孫銘輔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對皇帝的輕蔑,“至于楊戬,待我進宮看看,再做打算,相爺萬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

“對楊戬,我明白,”穆庭正道,“這個人,要麽不動,要麽殺掉。”

“相爺覺得他不能為你所用?”

穆庭正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自然不能!楊戬是我表侄,我知道他的脾氣,更了解他的能耐。要他倒戈是絕不可能,你最好也快點死了這條心。當務之急是挖掘他的罪狀,一定要把他殺掉!”

……

穆庭正出的洋相傳遍朝野,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之一。皇後李媛容雖然為人寬厚,但對穆庭正向來苛刻,聽說他被楊戬這般耍弄,自然不會去責備楊戬,只是将他和太子請到自己宮裏來用飯,閑聊時有意無意提起這件事,便順口囑咐楊戬務必更加謹慎。

楊戬對昨日在朝堂上對陣穆庭正的事似乎根本心不在焉。皇後說了,他只是随意應下,陪兩人坐了片刻,快要開席時卻推說身體不适,提早走了。太子遠遠望着楊戬離開,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轉身對皇後抱怨道:“母後,我覺得楊戬有點怪。”

皇後問:“是麽?怎麽怪?”

“我也說不出來,就是覺得他怪怪的。喔,他有什麽打算也不跟我和聞煥商量,就像昨天,他明明已經想好了對策,卻不告訴聞煥,結果我和聞煥好像傻子一樣。”

皇後一聽,忍不住笑道:“是麽?我的皇兒也會傻嗎?”

太子撒嬌道:“娘!我是說真的!而且今天下午那個算命的就要來了,我問楊戬該怎麽辦,他居然說‘不知道’!他既然什麽辦法都沒有,我還留着他做什麽?”

皇後任由他說,但笑不語。

“還有,那頭白鹿獻上去了,我以為他會借此機會頂替那個算命的,結果他竟然就這樣收手了,還是讓算命的進宮?這樣的話,白鹿到底有什麽用?”

“好了孩子,你的問題太多了,”皇後笑道,“你好好坐下來,我慢慢說給你聽。楊戬是個凡人,你不能把他當成神仙來用,他也和我們一樣,對很多事都是束手無策的。他的為人,我也不甚了解,但看得出來,他一定不善溝通。可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什麽都不說,也一樣能做得很好,昨天早朝只是虛驚一場而已,你不必太介懷。如果你需要他告訴你下一步怎麽做,你就要多問問他,相信他不會刻意瞞着你。”

她頓了一頓,思及昨日之事,神情凝重起來:“至于他進獻白鹿,很可能只是提醒皇上他的存在,暗示皇上,在公孫銘輔不能依靠的時候,還有他也是一個選擇。但是他并不打算像公孫銘輔一樣,依靠修道成為皇上的親信。這個道理,你能明白嗎?”

太子道:“明白。這就好像,如果我看到有個人靠偷竊發了財,我絕對不會跟着他去偷竊。這叫潔身自好。”

“對,”皇後不無寬慰,“所以現在楊戬應該不會主動有什麽動作了,聞煥身在宮外,也未必能及時做出應對。我們只能等着,看公孫銘輔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這種信任又能到什麽程度。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嘆了口氣,細細端詳着她的兒子。他十五歲了,個頭快要比她高了,肩膀也變得厚實可靠。

“接下來就要靠你自己了,”皇後道,“聞煥和楊戬固然能幹,但他們只是工具。你才是太子,要怎麽使用這兩件工具,要怎樣贏得漂亮,全憑你自己。”

……

公孫銘輔總算還是進了宮來,為皇帝講道、煉丹,助他“修仙”,越來越得皇帝的信任。期間邊境斷斷續續傳來戰報,契丹人在北方頻頻進犯,但規模都不大,聞新和他的将領們便壓了下來。所以這些“小事”自然也無法引起皇帝的注意。他一心一意,只想成仙。

初冬的一天早晨,天降大雨。公孫銘輔從廊下走過,冬日的寒意一陣陣撲面而來。從升平樓外經過時,餘光一瞥,便看見庭中似乎有個人影。

這麽大的雨,又這麽早,會是誰呢?公孫銘輔一時好奇,停住腳步,眯起眼看着。片刻,總算看清了那人,于是高聲喊過去:“老夫果然老了,眼睛花啊,竟然這麽近都看不清是楊先生。”

楊戬似乎是被大雨困在了庭院中間的小亭裏。聽得這一聲喚,才回過頭來,一看是公孫銘輔,眼裏也有了些許笑意,對他點了點頭。

“這麽大的雨,你在那裏做什麽?”公孫銘輔喊道,心中暗暗尋思:這酸書生,該不是昨夜在這裏賞月吧?

昨天前半夜的确是個好天氣,月色撩人。但到了後半夜,就開始變天了。

楊戬在亭中遙遙望着他,只是苦笑。

“如此閑情雅致,老夫真是不想打擾。”公孫銘輔說是這樣說,卻還是回房間去取了一把傘來,撐開小跑進亭中,将楊戬接到了廊上,“你住在何處?”

楊戬道:“東宮。”

“這傘你便拿着,不必還了。老夫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

說罷,公孫銘輔便離去。楊戬不緊不慢地收了傘,甩幹傘面的雨水,沉聲問道:“是人是鬼?”

三首蛟傳音道:“是人,凡人。”

這便夠了。

“看來張百忍的确已經出手,近來邊患頻頻,恐怕也和他有關系,”三首蛟道,“這道士怎麽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凡人,張百忍就是利用了這一點,讓我們不能殺了他一了百了。”

楊戬卻不再說一句話,将傘放回公孫銘輔房門前。雨還是沒有停止的跡象,遠遠地有早朝的鐘聲隐約透過雨幕斷續地傳來。

凡人的身份是神仙的軟肋,面對凡人,神仙如果下手殺他,那就是死罪。而楊戬,他更不可能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這和他的身世有很大關系。

張百忍,他的好舅舅,無時無刻不在費盡心思利用他的弱點和缺口。

三首蛟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他附在楊戬臂上,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現下他只覺得有些熱,但袖口的風吹進來,又有些發寒。

“楊戬?”他感覺楊戬似乎心神恍惚,忙傳音過去,“你怎麽回事?楊戬?”

片刻,他才聽見楊戬的回答:“無妨。”

“你有些低熱,”三首蛟道,“去找扁鵲來看看。”他下意識地還以為這是在天庭,想找哪個神醫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瑟瑟的寒風中,烏雲越積越厚,大雨越下越大,凍得人的血液都要凝結起來。三首蛟變作一把油紙傘,護送楊戬走上回東宮的路。他除了教太子讀書之外,還負責幫皇帝整理經史子集,編一部典籍,白天幾乎都是忙得抽不開身的。

路途茫茫,白霧彌漫。楊戬走到東宮的時候,早朝也散了,大約今日皇帝又沒來上朝,故而散得很快。

一場腥風血雨,差不多要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萌萌噠存稿箱,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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