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章十八】風雨傾廈(一)
暴風雨來臨前一夜,一切依舊平靜。那青煙袅袅的宮廷遙遠卻真切,耳旁閑敲棋子的清脆聲響,反而顯得虛幻。
楊戬仍然深居簡出,自從前些日子出宮,收了潘仁的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楊婵面前過哪怕一次。
沉香将他所知的,一字不落,全都告訴了楊婵。楊婵默然聽了,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兄長,從沉香的描述中,便能隐約猜出楊戬到底知道些什麽,又作何打算。不祥之感更甚,卻是無以消除。
但是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楊婵并不願為了他人——聞煥,而出賣楊戬半分。
今夜月圓。如今楊戬正做些什麽呢?想必還和從前在天庭那樣,伏案工作吧。那時候的他身在高位,卻整日蹙眉,沒個笑容。現在又是如何?對這個位子,他到底作何想法?
“你知道麽,沉香?你舅舅,他本來還算是個性情中人。”
那天,沉香向她說到楊戬與聞煥對話之後,不知怎的,楊婵就想起了從前的一些瑣事。說到那個時候的楊戬,楊婵的聲音都不自覺柔軟了下來。
“大約是你出生前一百多年,他無意間往院子裏灑了一顆種子。那種子早就有所損壞,底子不好,生出的苗一直半死不活。我也一直将它當成雜草,不予理會。但是後來我就發現,這株苗越長越好了,是二哥在保護它。”
要說那株草最後怎樣了?它長大了,化了人形。楊戬教她說話,教她讀書寫字。因她自幼沐浴楊戬的神力長大,故與楊戬心意相通。當楊戬遇上危機時,她便自告奮勇,成為楊戬埋伏在玉帝身邊的眼線。
而這些,楊婵知道一些,也有一些不甚了解。只道是,楊戬曾經也是一個,會為身旁來來往往的生命動容的人,縱使它們轉瞬即逝。不似如今,他投向凡人的目光,就仿佛看見了一群卑賤的蝼蟻。
曾經畢竟還是曾經。這樣平靜的夜晚,不知還能否持續到下一個月圓。
……
潘仁上書,痛斥聞新與契丹人勾結,企圖謀奪皇位。皇帝果真不信,遂押後不議。至此,皆在聞煥意料之中。
聞新傳來捷報的前一天晚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到了該上朝的時候,則是越下越大。但這大雨并不影響聞煥的心情,他揣着聞新的信件,心裏自是高興。天色陰鸷,走進宮門之時,烏雲還未撥開。聞煥與幾個官員同行,不時說笑兩句。那官員名叫路蒼,甚喜溜須拍馬,臉上總挂着腆笑。今天遇見聞煥,他自然又是一陣恭維。聞煥心情不錯,便也回應了他幾句,更讓他欣慰不已。
這會兒正說着話,忽見楊戬從前面向他們走來。聞煥見了是他,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去:“楊戬,我這裏有個好消息!”
楊戬心知肚明,只笑着将他推遠一些:“你的好消息還是第一個與皇上分享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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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人啊!”聞煥佯怒道,“這不和人親近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楊戬道:“多少年了,改不了了。”
“楊大人可還好啊?”
冷不丁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楊戬這才瞥了一眼路蒼,見他手上戴着那碧綠剔透的扳指,腰間挂着貴氣無籌的白玉金絲腰墜……路蒼見楊戬反複打量自己,一時緊張得手都沒處放了。這楊戬雖然只是穆庭正手下的一條狗,但卻是除穆庭正以外,唯一一個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幾句話的人。今天被他看幾眼,若是看上了,指不定就要升官發財呢。
然而他心懷忐忑地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一句若有似無的感嘆:“今天這天氣真不錯。”
路蒼擡起頭,猛然看了一眼天空,附和道:“是,這天氣真是好啊。”
楊戬的視線卻仍是落在路蒼身上:“下午想必要撥雲見日了。”
路蒼覺得不太對勁,這天氣怎麽看都不像是會放晴的樣子,難道他看走眼了?正想着,他連忙又擡頭望了一眼天,怪了,确實沒看錯呀?但是他嘴上還是附和着:“是呀,退朝之後,是該讓下人把去年的谷子拿出來曬曬了。”
聞煥在旁看得有趣,但這路蒼多少還算是自己人,這樣捉弄他實在不太厚道。于是他便給楊戬頻頻使眼色,希望他适可而止。楊戬當然不是不知收斂的人,便随口說道:“還是算了吧,我看這天要下雨!”
路蒼抹了一把汗,忙道:“是,是,這天一定會下雨!我居然還想曬谷子,真是豬腦子啊我……”
而此時,楊戬已經拂袖而去,聞煥也跟着離開。路蒼站在原地,身後傳來一陣陣讪笑。
“你們說……這楊大人,還真是,”片刻,他轉頭對其他官員比劃道,“還真是英明神武,我是真心佩服他!”說罷,便低頭彎腰地向前奔去,口中直叫:“楊大人,聞大人,等等下官!”
楊戬與聞煥同行了一段,接近朝堂時,楊戬卻忽然說有事要離開一陣,與聞煥分道揚镳。聞煥心裏疑惑,不過多久就要早朝,這個時候他能有什麽非走不可的急事?然而,楊戬前腳剛走,穆庭正的轎子後腳便出現在了聞煥面前。聞煥頓時一怔,回頭望望楊戬離開的方向,那裏已經沒有人影。而穆庭正撩開了轎簾,笑得高深莫測。
烏雲更加密集,大霧彌漫,天邊甚至隐隐傳來雷聲。種種都是大雨的征兆。護送轎子的人點起燈籠來,腳踩在布滿水潭的地面上,啪啪作響。
聞煥心裏忽然一陣空虛,沉甸甸地往下墜卻落不着地。他忍不住拿出聞新的信,又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看了一遍。是的,沒有錯,聞新贏了,他可以推翻穆庭正的誣陷。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還是忍不住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走錯了。
“沒事,沒事。”聞煥拍着心口,極力穩了穩心跳,又舉步向前走去。這個楊戬,到底去哪了呢?有什麽事這麽要緊?難不成是在宮裏藏了個女人麽?
想到這裏,他很想笑,但強烈的不安卻讓他根本笑不出來。
……
“臣以為,此勝乃聞新為洗脫嫌疑而得,更說明聞新與契丹人勾結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臣認為潘大人說得有理,為何此前聞新戰力疲軟,而正巧就在丞相上奏之後獲勝呢?這其中顯然有內情!”
“……”
聞煥眼看那些大臣義正詞嚴地一個個跳出來向皇帝訴衷心,又誣陷聞新勾結契丹人,滿口胡言亂語,總算是明白自己和聞新都中了穆庭正的毒計。他環視周圍,發覺他所謂的同黨、夥伴,現在都一個個龜縮不前。這些人,統統是靠不住的。
對了,還有一個人,他一定能幫忙——
楊戬就站在穆庭正旁邊。察覺到聞煥的目光,他向他點了點頭,唇角含笑。
但是這樣的笑容,卻是十分疏遠和陌生的。聞煥看在眼裏,甚至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是的,這樣的笑容,更多的是出現在計劃得逞,或事态如他所料發展的時候。
“那麽,丞相以為如何?”
良久,待那些大臣們都發言完畢,皇帝才向穆庭正發問。穆庭正猶豫着,裝模作樣道:“臣年老糊塗,拿不定主意,皇上不如問問楊大人的看法。”
皇帝本就有這個意思,見穆庭正不說,便轉而問起楊戬來。
朝堂上是一片冰冷的沉默。每一個人都在等楊戬的意見,盡管真正決定聞新去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不是這個年紀尚輕的禮部尚書。
大開的宮門外傳來嘩嘩的雨聲,春雨的涼意滲進骨髓。這鋪天蓋地的大雨,可是許久未見了。
忽然,赤紅的閃電劃過,天邊響起一聲巨雷。
“臣以為。”
聞煥閉上眼。他已經猜到,楊戬會說什麽。
方才他離開,就是為了避嫌,為了不讓穆庭正誤會。方才他那樣嘲諷路蒼,就是因為他們已經對立,而不是因為什麽操守和自尊。
此前,潘仁到他府上,不是為了別的,更不存在楊戬忍辱負重之類的說法。他楊戬就真的只是收了潘仁的錢,為的就是今天,配合穆庭正将他一舉擊敗。
“臣贊同潘大人的意見。”
說罷便退,毫不拖泥帶水。從楊戬的話裏,幾乎聽不出感情。什麽朋友,什麽戰友,什麽兄弟……那都是假的。那些廉價的東西,他楊戬,從來沒有一刻放在眼裏過。
此情此景,穆庭正更是認定楊戬已經倒戈。看着怒發沖冠又無處說話的聞煥,他無不得意地偏頭附在聞煥耳邊,悄聲說起風涼話來:“禮部尚書分明是不想理會你,你何必非要拉他下水?”
“聞煥,你還有什麽要說的?”皇帝此時已經很不耐煩,為了這件事,今天的早朝時間已經拖得夠長,他只想盡快處理完,然後回宮去煉丹講道。
“臣……臣,”聞煥說着,兩腿一軟,跪下地去,顫聲道,“臣的弟弟,是冤枉的。”
聞煥雖未多加言語,卻已是力竭。弟弟聞新打了勝仗,非但沒能破除穆庭正的污蔑,叛亂的帽子反而扣得更加嚴實。但是到此為止,他已經不能再說什麽了,大勢已去,如果他再為聞新伸冤,反而會讓趙元升更加懷疑他們兄弟倆的真實目的。
到時候,不只有聞新遭殃,連他也難逃一劫。如果他們兄弟一起進了監牢,聞家就真的完了。
“冤枉?難道那麽多卿家,還會冤枉他不成!”皇帝喝道,“朕早就看出他有異心了!傳朕口谕,聞新即日廢除戍邊将軍一職,速速回京,押入大牢,不得延誤!”
“退朝——”
太監尖細的聲音逐漸淡去,身側的華服大臣也都一個個離開。很快,這空蕩蕩的朝堂,除了值班的大內守衛,就只剩下兩個人。
聞煥慢慢站直身子。視線從楊戬腳邊,緩緩移到他臉上。
他也望着聞煥。可是他那雙眼裏,已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有金碧輝煌的殿堂。他已經不是聞煥所認識的楊戬了。
如果說,以前只是對楊戬的所作所為有幾絲猜疑,現在便可算是信任的全線崩潰。
“……楊戬,”聞煥擡起麻木的手來,緊緊抓住了楊戬的衣袖,嗓音不知不覺已經沙啞,“權力,真的那麽好?”
視野中,楊戬輕輕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對。權力,這就是權力的魅力。
它可以讓你衆叛親離,也可以讓你一步登天。一切,就看你怎麽選。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聞煥渾渾噩噩想着。楊戬啊,他一早就打聽好了,太子和穆庭正不親,于是便通過他獲取了太子的信任。當太子的信任根深蒂固,他就又倒向穆庭正。
世上怎可有這般奸猾,這般心機深重的人?
當年在婚禮上一次相見,他一眼就認定楊戬會是他的盟友,決心賭上一把。卻未曾預料,卻輸得這般慘烈,唯惶惶然逃竄出來而已。
他昏沉地走出宮門,大雨傾盆而下,将他從頭到腳淋透。他往前走了兩步,腳下不由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幸而有人攙了他一把。攙着他的那個人的聲音有些陌生:“不要想得太多。重要的是,怎麽保住你自己。至于聞新,我能保他無虞。”
是誰?會是誰?
竭力看清了他,卻是楊戬。
“怎麽是你?”聞煥顫抖着嘴唇,“你都做了些什麽?穆庭正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不對……你每一次都有理由。這一次,我也想聽一聽你有什麽理由。”
楊戬平靜地望着他,那一身鮮紅的官服分外刺目。
他淡淡地開了口。
“你說,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想過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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