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章二十六】辭舊迎新
……
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書生莫上入郎廟”的說法開始流傳。原因似乎是書生來到廟中所求,都從未實現;非但如此,甚至還可能取得截然相反的效果。
舉個例子。如果書生想求個功名,那麽他就必定考不上功名;如果書生想求個官位,那麽當地的官員便無比長壽康健,遲遲等不來空缺;如果書生想求姻緣,那麽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十年,他都将是孑然一身……
而如果是農夫求風調雨順,求風停雨止,那麽二郎神就靈得很,幾乎可以算是立竿見影。
這些故事,說書人說得頭頭是道,就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二郎神身為灌江口唯一的神祗,竟然厚此薄彼——這樣的說法也越來越多。久而久之,書生便成為最不喜二郎神的群體,過廟不入。
書生韓岑偏不信邪。連中二元之後,他專程來到二郎廟內,寫下“高中狀元”的心願燒了,站在二郎神像面前朗聲道:“我韓岑勢必要連中三元,不怕你二郎神從中作梗!”便整頓行囊,踏上了上京的路。
或許真的是二郎神從中作梗,途中韓岑遭遇一場大風,險些摔進山溝。好在身旁正好立着一棵大樹,他才得以免除危機,順利抵達京城,最終果真實現了連中三元的夢想。
韓岑在衆人的簇擁下回到二郎廟,向神像深深跪拜,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并非是你排擠書生,實在是‘修行靠自身’啊!”
這一年,正好是趙世禹執政的第二十年。
王母回天,對凡間來說,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這個時候,楊戬本該速回天庭,随時等候傳召。但他似乎還未閑散夠,趁懿旨未下,仍然逗留在凡間,甚至還刻意參與了韓岑高中一事——他遇險時那棵樹,就是楊戬布置的。
當時三首蛟與逆天鷹都不明白楊戬為何要特意幫他。原本韓岑的命數,是要在途中摔斷一條腿,錯過本屆科舉的。而且楊戬厭惡書生,仿佛也是事實。
直到深冬又至,楊婵、劉彥昌與劉沉香三人再度來到灌江口拜年。劉彥昌意外地比往年都放松了許多,想是沒再聽到“書生莫入二郎廟”這類傳言的緣故。
“看來劉彥昌對三聖母确是癡情啊。”
大年三十的清晨,今年第一場雪在天光乍破時悄悄收勢。淡紅色的朝霞自東方排闼而來,一枚渾圓的日輪鑲嵌其中。柔和的光輝将目光所及之處盡數覆蓋,白雪青河,層林重山,一幕幕都顯得寧靜安谧。
梅山六兄弟此時正惬意地坐在屋頂上,眺望着東方的朝陽。耳邊傳來雲雀那婉轉的啼唱聲,和灌江港口旁船夫響亮的吆喝聲。
“若不是癡情,怎會年年受着二爺的冷臉,陪伴她來拜會呢?想必這些年灌口流言蜚語,最不好受的便是劉彥昌吧。”老四說着,從盤中抓了兩個雲片糕塞進嘴裏。
“不過,照老四你這麽說的話……二爺特地幫扶韓岑,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時,康安裕打斷道:“回來了。”
在不遠處,果然有幾個人影正向這裏緩緩走來,背後留下一串灰白的足跡。
“可算是回來了。每年過年都要這樣折騰一番,也不知是為了什麽。”逆天鷹不滿地順着翅膀上被風吹亂的羽毛。
他們是去祭拜父母的。楊戬當年在附近為雙親立了合葬墓,在凡間的時候,每年過年過節,只要得空,就會去拜上一拜。而這幾年,楊婵在時,便會跟着楊戬一起去。
看得出來,楊婵對楊戬現在的生活狀态還算滿意。一回楊府,便催着楊戬去休息,自己和劉沉香進了廚房,說要做些小菜給他們下酒。劉沉香這些年跟着楊婵學廚藝,漸漸長進不少,雖不可與宮廷禦膳相媲美,卻也十分精致,色香味俱全。
這廂鍋碗瓢盆叮當地響,那廂劉彥昌卻有些拘束。似乎不管什麽時候,自從他知道楊婵有這麽個哥哥那天起,他在楊戬面前就沒能擡起頭來過。
該找些話來說。
劉彥昌快速在身旁搜索着可以用來作為話題的東西。書架上的書——楊戬極可能認為他在賣弄學術,說他酸腐;今天的雪景——俗不可言;孩子的教育問題——楊戬可能會反過來責怪他……
“坐吧。”
劉彥昌反射性地應了聲,坐了下來。等坐定了,他才猛然意識到:方才,竟是楊戬讓他坐?
楊戬那不冷不熱的态度,他算是很習慣了;但主動請他坐下,還是第一次。
他便忍不住正襟危坐起來;“……怎麽啦?”
“……”楊戬掃他一眼,将一個錫鐵罐子推到劉彥昌眼前。
“茶葉?”劉彥昌接過來打開一聞,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清香撲面而來,“是茉莉白毫?姜夔詩雲: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茉莉花香果真是人間一絕啊!”
他感嘆罷,再擡頭與楊戬四目相對,腦海中突然一個激靈,回憶起一些往事。當年楊戬極端反對他和楊婵的婚事,刻意給他出了許多難題,好叫他知難而退。其中一題,便是分辨多種名貴茶葉。
劉彥昌當時也知道,楊戬是在刁難他,他一個出身貧苦的書生,平日連茶葉末都少見。但偏偏他就是依靠着書上寫的每種茶葉的特點,幾乎全部懵對了。而茉莉白毫,就是唯一一種未能辨出名字來的茶葉。
彼時的楊戬比現在風采更盛,現在想來,那時候的他可能是最風華正茂的了。他言語中不帶感情,卻習慣于從眼角用餘光看人,因此那模樣态度分明是輕蔑已極。
“縱你博覽群書,也未必能全知全能。這只是一種凡茶,你已無能為力;而你愛上的是一個仙子,你要對抗的是玉皇大帝和天條。”
楊戬的話不難聽,也很現實。但那時的劉彥昌一心一意只想和楊婵在一起,哪裏管得了那麽多,直梗着脖子說:“今後我便記得茉莉白毫的香味了。這輩子都記得,下輩子也不會忘記!”
這執着的書生便真的不曾忘記。時至今日,他一聞便知這是茉莉白毫。
而這百年來的種種苦難,想必他也都銘記在心,深知如今的生活得來不易;而他與楊婵的感情,也的确如同茉莉白毫沖泡的茶水一般,回味醇厚悠長。
“喜歡就拿回去喝吧。”楊戬看了劉彥昌那呆呆的樣子,沒有任何不快,只平淡地回到書桌前展開了一幅畫,仔細端詳起來。
劉彥昌捧着那錫罐,一動不動,似乎還沒從回憶中徹底走出來。
楊戬等了一陣,沒見他有動靜,不由嘆了口氣,向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劉彥昌猛然驚醒:“啊?”
“看看這裏寫的是什麽。”
“……哦。”
劉彥昌便俯身在書桌前,眯着眼睛看畫上的字。那文字小若蚊蠅,近看都僅有極小的一團,不大能分辨出筆畫。
若然他再多看一眼這幅畫,便會知道這是一幅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畫作,繪畫的場景正是李媛容賓天。而楊戬要他看的,正是畫中的附錄人名。
奇怪的是,其他人名都較容易辨認,而只有一個人,他被安排在皇帝身邊稍微靠左後的位置,未畫五官;他的名字卻被隐藏起來,放在了極不重要的地方,寫得極小。
“這是刻意藏起來的,不想讓別人認出,”劉彥昌費力地看了好一陣,仍然放棄了,“就算目力再好,也看不出來的;字裏還會增減筆畫,叫人猜也猜不出是誰。”
他說着,看向楊戬。楊戬神情未變,只收起了畫,說了句:“那就算了吧。”
劉彥昌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在他的印象中,楊戬從來沒有這樣輕易地放棄過什麽。
“今夕已不是昨夕了。”仿佛看穿了他的念頭,楊戬溫然道,“就連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
窗外傳來今天的第一聲鞭炮聲。凡人以這種方式抵禦鬼怪,也向過去的種種舊事告別。
昔日的擔山趕日、仙凡之戀,昔日的劈山救母、擅改天條,昔日的詭謀神算、朝堂翻攪,都已成了應該道別的舊事。
“舅舅!”劉沉香出現在門口,“娘讓我出去打些酒回來。梨花酒、秋露白、三白酒這些,買哪種好?”
劉彥昌道:“秋露白吧。你舅舅不愛喝酒,不必打得太多。”
“二爺不愛喝酒,但我們是要喝的,”康安裕正巧走過,向劉彥昌打了聲招呼,随後鄭重囑咐劉沉香,“我們要二十斤刺麻酒!今天兄弟們要喝個痛快。這樣吧,讓二弟三弟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兩人說着,便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這孩子……”劉彥昌無奈道,“從小就這樣,見了舅舅便叫舅舅,忘了爹了。”
楊戬沒有給他回應。然而劉彥昌卻仿佛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
年後,楊婵讓劉彥昌與劉沉香父子倆先回了劉家村,而自己在楊府住了下來,一面照顧楊戬的生活,一面等待王母的懿旨。
在這件事上,她似乎比楊戬還着急,卻又小心翼翼地藏着情緒,不肯在楊戬面前表現出來,反而經常好言勸楊戬切莫心急。楊戬知道這妹妹是急着給所有的事情畫上句號,也能夠讓楊戬徹底和玉帝劃清界限,今後就能安穩平靜地度日;但實際上,楊戬心底明了,在楊婵為他獻祭寶蓮燈,趙世禹順利登基的那一刻,玉帝便已經徹底輸了。
接下來是要嘉獎或處置,都已經不重要了。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有事,下次更新就完結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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