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評定(二)

許暮洲剩下的半盒煙被男人包圓了一并繳獲,男人甩了甩那只打火機,硬生生從那見底的火油中又攢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男人抽煙的動作比許暮洲熟練許多,他将發燙報廢的打火機往地上一扔,跨過地上的一片狼藉,走到許暮洲身邊,坐在了與他走道相隔的另一個座位上。

車輛安穩地前進着,微微晃動,似乎是直覺到已經不會出現危險,許暮洲一口氣松下來,整個人幾乎軟在了座位上。

“你是個無神論者嗎?”男人忽然問。

“算是吧。”許暮洲謹慎地回答道:“但我尊重其他人的信仰,也對未知保持敬畏。”

“不用這麽緊張。”他這幅努力滴水不漏的模樣把男人逗笑了,男人側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怎麽措辭:“……你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麽運轉的嗎?”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許暮洲沒好氣地說:“想讨論這個問題的話,你不應該抓我來,你應該抓霍金。”

“就像你們生活的世界需要有法律來規範秩序一樣,世界也有一套自我法度用以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男人并不在意他話中帶刺,而是認真地說道:“而我們,就是負責調節法度的工作人員。”

“按你所能理解的說法解釋的話,這更像是一個調度公司,不同的部門分管着不同的業務範圍。”男人看向許暮洲:“而你,則是我們挑選的期望員工。”

許暮洲:“……”

“怎麽?”男人善解人意地問道:“我有哪裏沒說明白?”

“你是不是想說,我是被選召的孩子。”許暮洲面無表情的伸出手:“好了,你可以把我的召喚器拿出來了。”

男人:“……”

好在許暮洲沒有讓男人無語太久,他懶洋洋地挪動了個姿勢,将自己發麻的腿在過道上伸直。

“你不是個很好的HR,如果我公司像你這麽招聘,恐怕早就倒閉了。”許暮洲吐槽完男人,又話鋒一轉:“但我大概聽懂了……這個世界很玄妙,或許你說的是真的,但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換句話說,你們工作挑選預備員工的标準,是随機抽取嗎?”

男人咬着煙,微微眯着眼睛伸長腿,用腳将自己的背包勾了過來,從裏頭拿出一本略厚的文件夾,遞給許暮洲。

“當然不是。”男人示意許暮洲打開那封文件:“我們是經過深思熟慮和調查的。”

那封文件裏夾着幾張紙,看着與個人檔案別無二致。許暮洲略翻了翻,發現那是一份歸屬于他的檔案。

“許暮洲,二十六歲,工科院校畢業,私企在職人員。”随着許暮洲翻閱文件夾的動作,男人也随之開口:“工作态度認真,但社交圈較窄。邏輯缜密,思維清晰,愛好且擅長解密類推理游戲。”

“還有就是。”男人頓了頓:“孤兒院出身,社會連接性較弱。”

啪的一聲,許暮洲手中的文件夾被大力合攏。男人循聲側頭,才發覺他面色不虞,明顯是他說錯了話。

這封檔案詳盡且細致,許暮洲匆匆翻閱幾頁,發現裏頭連他上了哪所小學,和畢業後僅上了兩個月班的實習工作都赫然在列。

這些履歷許暮洲都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但其中涉及的他的出身,生長環境等隐私,就不可避免地令他産生了被窺伺感。

許暮洲厭惡地皺了皺眉,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哪怕他并不為此而覺得心虛,這也絕不是什麽良好的體驗。

可能是因為他的臉色太過難看,男人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戳中了他的痛點,低聲道:“……抱歉。”

“這是你幹的嗎?”許暮洲沖他揚了揚手裏的資料。

男人莫名地顯得有些心虛:“不,我只是拿到了這些資料而已。”

“那就不用道歉。”許暮洲說着,面無表情地将文件夾裏的紙張拿出來歸攏好,撕拉一聲将其撕成了兩半。許暮洲一邊撕,一邊百忙之中沖着男人微笑道:“畢竟對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封參考材料而已。”

男人看着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将那幾張薄紙撕成碎片的架勢,頓時覺得他這句話的可信性十分存疑。

破壞所能帶來的減壓效果毋庸置疑,許暮洲将碎紙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你可以繼續了,我的HR先生。”

“咳。”男人幹咳一聲:“所以請你來,是——”

“等一下。”許暮洲打斷了他:“如果這是一場面試的話,你應該首先向我介紹你的名字。”

許暮洲無非是在借故發洩自己的不滿,面前的男人對他的生平一清二楚,可他對男人卻一無所知。

可他看起來又非常認真,男人略微正色,開始打量起面前的人。

許暮洲看起來并不瘦弱,他身上還沾着方才打鬥蹭上的灰土和血污,頭發似乎許久沒有打理,有些微微的長,劉海散下來時,能恰好遮住眼睫。但光憑長相來說,許暮洲并不像二十六歲的人,他看起來要年輕一些,更像是剛出大學校門的年輕人。

從資料中看,許暮洲絕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但也稱不上熱絡,他更多時候并不喜歡将時間浪費在社交上。但他的長相又并不鋒利,甚至可以稱得上溫和。所以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大概是那種喜歡獨來獨往的叛逆高中學長——還得是身後一群小女生上趕着追捧的那種。

或許是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原因,他有自己的脾氣,甚至偶爾會顯得有些尖銳,但人格卻十分獨立。

這很好,男人想,畢竟他不是來找吉祥物的。

煙頭的火光明明滅滅,男人吐出一口煙圈,略微坐直了身體,認真地回答說:“嚴岑。”

名字對他而言似乎是個很有意義的符號,他說的很慢,又字正腔圓。

還不等許暮洲問他到底是哪個字,他已經不見外地拉過了許暮洲的手,一筆一劃地将岑字寫在了他的掌心。

嚴岑的手上有一層老繭,許暮洲攤着手心讓他寫字總覺得有些麻癢,下意識想往後撤,然而這一個字也沒幾個筆畫,嚴岑已經寫完了。

許暮洲握了握拳,回憶了下方才的觸感,對方寫字時字如其人,橫平豎直皆十分有力。嚴岑嘴裏的煙抽得只剩最後三分之一,煙霧蒸騰而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免得被煙熏了眼睛。許暮洲隔着一層輕柔的煙看着他,幾乎能想象到那一手鋒芒畢露的好字。

“嚴岑。”許暮洲重複了一句:“我記住了。”

“正如你所說,這一場游戲中,你是真的,剩下的人也是真的。”嚴岑深深地将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裏,将煙頭扔到了地上:“但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需要在這個游戲裏面活下去,而你則只要找到真相就好。那些莫名出現的記憶确實是為了保護你——當然,它們現在應該消失了。”

許暮洲順着他的話回想片刻,才發現他說的是真的,他的記憶已經重新回歸正軌,雖然還保有記得那些“記憶”的印象,但已經不像那樣混亂了。

“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你,這個世界有獨屬于自己的法則,這種法則會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

“很抱歉,我打斷一下。”許暮洲說:“你所說的,這種‘法則’究竟是什麽?”

“平衡。”嚴岑回答得很快:“就是平衡本身……你或許很難理解,我盡量說得通俗一些——你知道,這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力量是什麽嗎?”

不能許暮洲回答,嚴岑先一步給出了答案:“是恐懼、失望、不甘和痛苦。如果非要将其糅雜成一點的話,就是怨恨。”

許暮洲一愣。

“或許這跟你的認知不太一樣,大多數人都會說,力量來自于愛。愛情的愛,或者什麽其他的愛。”嚴岑搖了搖頭:“但其實真正來源于愛所能爆發的力量非常有限——愛會讓人軟弱,讓人有退路。但恨不會,孤注一擲的力量是非常恐怖的。”

他說的有道理,許暮洲想。他并沒有出聲打斷嚴岑,而是在耐心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這世界上每一種存在都是有意義的,這些感覺也是一樣,它絕不只是影響每個人的主觀情緒,而是一種潛在的巨大能量。”嚴岑繼續說道:“這種力量是印刻在靈魂本身,且能被世界所吸納的,如果這種力量超出了平衡所能接受的安全限度,世界原有的組成比例就會發生傾斜——說句最簡單的,你難道沒有覺得,最近幾年的天災人禍格外多嗎?”

許暮洲順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他是工科生,理解男人的話并不難。假設将這個世界視作最為基本的餅狀圖,在組成世界的各部分比例大致相等的情況下,如果“怨恨”本身在增長過程中過于快速,就會壓縮其他部分的比例。

許暮洲雖然不知道世界的具體組成成分,但大概也能理解這種發展,恐怕是影響嚴岑口中平衡的罪魁禍首。

他遲疑地點了點頭,示意嚴岑繼續說。

“但實際上,大部分普通規格的負面情緒是可以被人為消化的,并不需要過多幹涉。”嚴岑說:“但凡事總有例外,還有一小部分極其強大和堅定執念是無法被時間和思想抹平的。”

“如果這種‘怨’超越了應有的安全數值數倍甚至數百倍,就需要人為去進行幹預。而我身在的組織——我們将其簡單稱之為平衡系統。系統會對這個世界中的各類數值進行檢測,尋找需要人工幹預的目标。”嚴岑說:“……而我們的工作,就是消除這些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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