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實習(十九)
不等許暮洲震驚,嚴岑又在那堆文件中翻了翻,抽出一沓調任書遞給許暮洲。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了解一下。”嚴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去看手中的文件:“孫茜名義上是外聘來的教師,實際上是下調過來的。”
下調是一種較為委婉的說法,實際上就是因為過失錯誤而降職。
孫茜原本并不是縣城本地人,她在一個發展不錯的大城市的私立中學就任英語教師,也同樣兼職班主任。
但當時孫茜所管轄的班級出現了一起惡性校園鬥毆事件,導致其中一人落下了三級殘疾。事後調查時才發現,這兩個學生在鬥毆之前曾經幾次在班級中就有過口角和輕微的肢體沖突。當時孫茜就任班主任只有半年,教學經驗嚴重不足,處理問題也不夠謹慎,只對沖突雙方進行了調節和口頭警告,事後也沒有再繼續跟進。
于是雙方家長皆以校方失職為由追究學校的連帶責任,校方惹不起學生家長,最後幹脆将這次事件定義為教學事故,孫茜一個人背了處分,被下調到了下屬的縣級市小學做了老師。
調任書到此結束,但許暮洲知道,這只是孫茜不幸的開端。在三年後的某一天,這位可憐的女人終于被最後一根不知名的稻草壓垮,選擇在一個深夜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許暮洲放下手中的文件,臉色有些難看。
“所以就是因為這個,孫茜才來到這所學校的?”許暮洲問。
“對。”嚴岑發覺他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對:“……你怎麽了?”
“關于孫茜的執念,我好像摸到了一點邊。”許暮洲重新坐回椅子上,他有些疲累地捏了捏鼻梁,低聲問:“我們之前在茶水間見到的那張排班表,你還記得內容嗎。”
嚴岑的記憶力稱作過目不忘也不為過,他點點頭,回答道:“記得。”
“在那張值班表上,孫茜有不止一次在周六日有全天的值班安排。”許暮洲從那堆散落的紙張中找到那本排班表遞給嚴岑,又接着說:“但我比對着其他班主任的值班安排過後發現,所有的班主任值班安排都集中在工作日,也就是跟他們看管班級的時間重合……除了孫茜。”
嚴岑靠坐在桌沿上,端着那本排班表,卻并不翻開,而是說:“你懷疑這裏有貓膩?”
“對。”許暮洲點點頭。
“剛才王志剛這裏的課程表你也看見了,但你又告訴我說,在校長室看到的總課表并不是這樣的。”許暮洲說:“其實從排課的合理性來說,我更傾向于那一份是真實的課表,那麽問題就來了——”
許暮洲從抽屜裏取出那張畸形的合照,按在桌面上推到嚴岑面前,屈指在上面敲了敲,低聲說:“在這些多出來的課程和值班中,孫茜是到底去做什麽了。”
他話音剛落,嚴岑已經側頭看了過來,熒光球在他眼中映出細碎的光,他的目光無波無瀾,像是已經明白了許暮洲未曾出口的一切不堪。
許暮洲也沒有說話,他們在微弱的光芒下沉默着互相對視了片刻,許暮洲才苦笑一聲:“你也想到了,對不對?”
“我在檔案室看到了一張孫茜的處分通知。”嚴岑說:“上面的罪名是‘為人師德有虧’,我本來還在想這個所謂的師德有虧是什麽,但後來我又在校長室找到了一張請假條,請假時間是一個半月,請假原因被人為用黑筆塗掉了,無法複原。但從調任書上的調任日期來看,孫茜請長假的時候正好她就任第二年的秋季開學……她剛剛過完了一個暑假,還有什麽急事是需要請假這麽久的。”
“……是一張病假條吧。”許暮洲問。
嚴岑點了點頭:“對。”
許暮洲垂下眼,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
犯了錯被下調,在本地無依無靠的一個普通女教師,性情溫順好欺負,會被人惦記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許暮洲甚至不需要再多的佐證,那張照片上的信息已經将醜陋的私欲淋漓盡致地撕開在了他的眼前,陰暗角落裏衍生出的強占欲和無望的肖想總有一天會化成實質的行動。而膽怯的試探如果沒有得到遏制,那股惡意就會随着欲望的膨脹逐漸漸變得愈加肆無忌憚。
“王志剛以職務之便,使用了一些非正常手段與孫茜交往。”許暮洲緩慢地說:“或者幹脆逼迫孫茜——”
再難聽的話許暮洲說不下去了,然而他話音剛落,沉寂許久的繡球花忽然劇烈的發起燙來,差點灼傷他的皮膚。許暮洲手忙腳亂地拉着皮繩将項墜從衣服裏拽出來,才發現繡球花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一半完全變白了。
“我早該猜到是這種破事兒的。”許暮洲看着那朵繡球花,厭惡地罵道:“這個畜生。”
嚴岑沒有對此發表任何看法,他随手拿起那張照片看了看,說:“你覺得她是被迫的。”
“對。”許暮洲大方地承認了,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但我沒有感情用事,我是合理猜測。”
“你已經在感情用事了。”嚴岑一針見血地戳穿他:“你在憤怒。”
許暮洲目光不善地擡眼看着嚴岑,後者大大方方地與他對視。幾秒鐘後,還是許暮洲率先敗下陣來,先一步撇開目光,沉默下來。
“不過我同意你的看法。”嚴岑話鋒一轉:“我也覺得她是被迫的。”
許暮洲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生氣了?”嚴岑覺得他這種情緒外露十分有趣,笑着說:“不過從實際情況來看,能達成孫茜這種執念程度的,确實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無辜者。”
“為什麽。”牙尖嘴利的小狐貍反擊道:“你這種主觀認知不算感情用事嗎?”
“人是一種情感極為豐富的生物,環境所衍生的道德和法律标準是根深蒂固在每個人心中的那杆秤。在這種約束下,人會在潛意識裏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評估。”嚴岑勾了勾唇,并不接他的茬,而是繼續說:“所以相應的,主觀生成的執念與自我評估之間有着直觀聯系。如果主觀意願自己并不無辜,是不會産生如此純粹的執念的。”
他說的很客觀,也很理智,許暮洲不得不承認這個。嚴岑似乎永遠比他要看得更長更遠,也更加冷靜。
許暮洲向後靠在椅背上,看着嚴岑眸子中倒映的熒光,他覺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竟然覺得那光亮閃閃的,像是一縷冰冷的符號。
“嚴哥。”許暮洲忽然問:“在你眼裏,人的任何情感,都是可供具象化的計算數據嗎。”
嚴岑自然聽得出來許暮洲的言外之意。他沉默片刻,并沒有對這句指責做任何解釋,他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快的落寞,快得連許暮洲都還來不及捕捉,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不是。”嚴岑放下手中的照片,他輕輕眨了下眼,才開口說道:“人的情感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主觀概念,是值得敬畏的存在。”
他音調平平,從語氣中也聽不出任何破綻。
許暮洲百般不解,嚴岑說的和做的仿佛是兩個極端。從最開始進入游戲,嚴岑教他怎麽對付那些玩家開始,一直到剛才評價孫茜。許暮洲才忽然驚覺,這個人面對情感似乎冷靜過頭了。
人心在他眼裏仿佛就像是一道複雜精密的數學題,是可以被拆解,然後進行精确計算的。
許暮洲不由得問:“但你為什麽——”
“正是因為如此,你才要保持客觀。”嚴岑少見地打斷了許暮洲,他面色嚴肅,及其鄭重地對許暮洲說:“調節世界遠比你想象的更加嚴謹……這次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環境,你除了需要面對任務目标之外不用考慮任何事情。但之後呢,清理系統的任務要去往各個時間線,在那些完全真實的世界中,你不但要面對任務目标,還要面對千百個人。”
“一個人能輻射出去的人脈關系是及其廣泛的。”嚴岑撚起那張不倫不類的合影:“在之後任務中,你甚至有可能必須要直面那些世界的‘王志剛’,你如果不能保證自己的完全客觀,要怎麽才能完成任務。”
從進入游戲開始,嚴岑一直都給了許暮洲極大的任務自由度,放任他把控任務進度和自主思考,大多數時候都在盡力配合他。直到現在,嚴岑才終于有了些“老員工”教訓新人的樣子。
嚴岑向來在原則問題上說一不二,許暮洲悶頭聽了半天,雖然覺得他說的似乎在理,但臉上又挂不住,最後不情不願地撇開臉,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個嗯。
嚴岑對他這種消極态度很是不滿,他不耐地啧了一聲,彎下腰,伸手捏着許暮洲的下巴将他轉過臉來,不依不饒地問:“聽清了沒?”
這姿勢太奇怪了,許暮洲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
小狐貍臉皮薄,被人駁了面子下不來臺,力道也沒個準,将嚴岑半個手背拍紅了一片。
嚴岑皮糙肉厚的也不嫌疼,收回手來将那張照片夾在排班表的文件夾內,随意問:“教務處這裏還有別的線索嗎?”
“沒有了。”說起正事來,許暮洲不由得嘆了口氣:“能找到的東西其實很少,現在的一切都只是猜測,沒有确切的佐證。”
“不需要佐證。”嚴岑直起身來:“只要找準了那個點,能将孫茜身上的執念清理幹淨就行,找到的真相又不用服衆。”
“也對。”許暮洲不糾結這個:“倒是你,你剛才不是說要去孫茜的辦公室嗎,怎麽轉頭又去了校長室。”
“這件事正好是我想跟你說的。”嚴岑說:“繡球花只變白了一半,說明我們還沒有找到最終導致孫茜自殺的實際原因……孫茜現在就躲在她的辦公室裏,我一會兒去将她引開,你趁機在她辦公室中找找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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