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比往日裏更重的吸氣聲從趙靈微的四面八方傳來。

這些王侯們此時竟不由地想要看一看已經被陛下熬得一點血性都沒有了的皇嗣,想要看看他的腿是不是已經開始發抖。

“說吧。”

“是。”

趙靈微擡起頭來,卻是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起了她的表叔信王,而非是自己的父親。

當她的視線落在信王的身上時,這個如今已在朝中氣焰驚人的男人竟感覺到了些許的不妙。

趙靈微:“鴻胪寺內有幾位大人乃是信王殿下門下之人。”

信王:“你這小丫頭,回陛下的話就好好回,扯到我頭上來算甚事?”

趙靈微沒有轉頭看向信王,而是面朝着龍椅上所坐之人低下頭來,顯然是在詢問皇帝的意思。

慈聖皇帝:“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信王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是”,并轉回身去,恭恭敬敬地站着。

趙靈微接着說道:“在起碼半年的時間裏,這幾位大人每回見到外國使團,便向他們誇贊我乃大商第一美人。我見幾位大人所說之言如此一致,連每回背的都是一模一樣的話,便鬥膽猜測此乃信王殿下所授意。”

在趙靈微說出那些的時候,殿內比她大了一輩的叔叔伯伯、甚至是爺爺們有些沒能忍住地笑出聲來。

趙靈微:“北女王國以女子為尊,歸昌王便在聽了他們的話之後因好奇來尋我結交。”

這便是趙靈微的倒因為果了。

石汗那分明是因與她結識才會在鴻胪寺的客館內為她做內應,卻在她的口中變成了聽了那些話才找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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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開始說話時,趙靈微的聲音中還是帶着些許的緊張的。

但随着她把那些話語字詞清晰、音調悅耳地慢慢說出,随着她開始适應殿內的氛圍以及慈聖皇帝的注視,她便變得愈發的大膽起來。

趙靈微:“晉越平日裏經常聽父親在家中稱贊信王睿智,便愈加誠惶誠恐起來,擔心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擔不了這大商第一美人的名號。畢竟,晉越平日裏只在皇嗣府內待着。神都城內,就連知道我的人都寥寥無幾。”

聽到這裏,慈聖皇帝的眉眼中已經帶上了笑意,她甚至用帶着欣賞的語調說道:“說得有理。繼續。”

趙靈微:“因而晉越便在思量再三後,翻起了《商律》,在确信女子露着臉在外走動并不觸犯我朝律法後,約見起了自己的幾位友人。晉越想要讓他們幫忙亮一亮我的名號,吹一吹我的容貌。畢竟,信王殿下已然這麽說了,晉越不敢不應。”

說着,趙靈微便面露難色:“但晉越認識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抓破腦袋也就只想到了歸昌王石汗那,還有千牛衛中郎将孫昭。晉越就認識這麽幾個人,只能先都拜托了,而後又懇請歸昌王,讓他帶我去到國子監的問難會,想拜托他們也幫幫我。”

信王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在姑姑的面前着了這麽一個小丫頭的道。

他很冤枉,也似乎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他指着趙靈微,向慈聖皇帝說道:“陛下,陛下這小丫頭簡直是在胡說八道!陛下讓她把那幾個人的名字說出來。我不能稀裏糊塗地就讓她這麽污蔑了。”

慈聖皇帝瞥了自己這侄子一眼,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你的人有沒有在鴻胪寺裏這麽說,朕還能不知道嗎?”

仔細品品這句話吧。

看來信王的門客在鴻胪寺是真做了這檔子事。

但就在大家都以為慈聖皇帝這次是站在孫女一邊的時候,她便收起了笑意,對趙靈微說了一句:

“你這麽做,無非就是不想去和親罷了。”

如此話語讓皇嗣立馬就跪在了地上。

皇嗣:“陛下,稚子何辜……”

自己的父親已然如此,趙靈微也跪了下來,可她的臉上卻有着顯而易見的不服氣。

趙靈微:“啓禀陛下,若是陛下想要晉越去和親,為了大商,為了陛下,晉越自當義不容辭,無怨無悔。

“可信王家中分明也有女兒,卻執意要把我推去和親,甚至不管那些西域衆國是不是值得我大商如此結交。晉越忍了半年,最終還是覺得不服。”

沉默。

此刻的紫宸殿內竟是安靜得出奇。

那些被不可一世的信王與那些陳家人打壓了許久的趙姓王侯甚至覺得,趙靈微的這番話語出奇的解氣。

但他們卻不能幫一幫自己族內的這位小輩。

因為龍椅上的這那位最不喜歡的,便是他們趙姓之人連成一片,企圖達到什麽目的。

怎料慈聖皇帝聽完這些,竟是放柔了聲音道:“晉越,你在認識豹騎将軍時騙他說你叫趙不懼?”

慈聖皇帝失笑道:“依朕看,你該叫趙不服才對。”

先前還處變不驚的趙靈微這才慌了神,并看向就守在聖上一側的孫昭。

慈聖皇帝:“你就別去看孫中郎将了,他就是塊木頭,在朕身邊當差多年也還是拘謹得很,哪會和朕說這些。”

說罷,慈聖皇帝便讓自己的這個孫女擡起臉來,讓她好好地看一看。

“是豹騎将軍。”

慈聖皇帝的目光變得慈愛起來:“在豹騎将軍出征前,朕對他說——上一次你率領騎兵攻打至匈人的王帳之下,朕将你破格提拔為豹騎将軍。如果這次你還能為我大商立下大功,你想要朕賞你什麽?”

——回禀陛下,臣傾慕晉越縣主。若她願意嫁我,臣便別無所求。

穿着銀色铠甲的将軍跪在殿上如此回答。

由承安公主所主持的那場宴席還未結束,一紙诏書便已授予了寧遠縣主。

她被封為萬安公主,并将在十日之內随和親使團一道出發去往匈人的領地。

對此,寧遠縣主趙羽然似是早有預料。

在宣诏之人到來時,她不緊不慢地将三碗櫻桃裏的最後一顆放入口中,細細地嚼了起來。

‘晉越,匈人便是豹騎将軍幫朕打下來的。朕又怎麽可能讓你去嫁給他的手下敗将?這不是寒了我軍将士的心嗎?’

皇嗣府內,趙靈微又在自己的屋子裏枯坐了一夜。

慈聖皇帝在紫宸殿內對她所說的話還在她的耳邊,響了一遍又一遍。

天下女主說不願讓将士們寒心,可這番話卻反而讓她的孫女感到遍體生寒。

已經五更天了,可她屋子裏的燈卻還亮着。

她的父親似乎也是一宿未眠,便在看到女兒屋子裏亮着的燈時走到了她的院子裏。

“靈微,還沒睡呢?”

趙靈微連忙從坐榻上起來,連鞋都沒穿便前去把門打開。

皇嗣早已沒了天子的架子,這會兒更是自己提着燈站在了門外。

“父親!”

皇嗣原本還是在笑着看向她的,卻是很快見到了她雪白的腳丫。

“怎麽光着腳就出來了?快,快回去把鞋穿上。可別着涼了。”

趙靈微應了一聲,便很快跑了回去,穿上了鞋。

皇嗣走進女兒的屋裏,并把門給關上。

“怎麽,又睡不着?心裏有什麽事,說來給爹聽聽。”

爐子上還煮着茶,趙靈微便自己給父親倒了一杯茶。

她一邊端起茶,一邊說道:“我還在想奶奶對我說的那些話,也還在想堂姐。”

此時的皇嗣府一片寂靜,仿佛只有那些偶爾響起的蛙聲才能讓這份靜谧顯得不是那麽的可怕。

她又坐回了自己的那張榻上,眉頭向上揚起,似是怎麽也想不明白。

“父親,女兒實在是想不明白。侄子為何就能比兒子重要那麽多。她都已經十一年沒見到寧遠了。往後,可能也不會再見到寧遠了。

“但在下了诏書後,奶奶竟讓寧遠就這麽去了承安公主府,到今日都沒有再召見她。我為堂姐感到難受。”

趙靈微先前在殿上的表現足以讓皇嗣對自己的這個女兒改觀了許多。

因而現在的他在女兒面前,也不再是先前那般懦弱無用的模樣。

皇嗣喝了口熱茶,嘆道:“女兒,這天下,如今已經姓陳了。我們趙氏子弟之于陛下,不過是親情與威脅罷了。你說親情與皇權,孰重?”

趙靈微挪了挪身子,坐得離父親更近了一些。

趙靈微:“可陛下也不該偏心至此啊。父親,信王哪怕再魯莽,再目中無人,也不絕不會讓陛下的親孫女去到真臘那般的小國和親。信王門客的所作所為,必是溧陽縣主授意的。

“陛下明明知道,卻一點也不提起。當日宴上,也只有陳伊水一人毫不擔心自己會被選中去和親。”

皇嗣失笑了:“你這小姑娘,爹還當你已經懂事了,其實還是似懂非懂。皇位之争事關生死,陛下要真把幾個兒子和她的侄子一碗水端平了,我們趙陳兩族,日後才真的是要不死不休了。

“你奶奶既已選了陳氏一族來繼承皇位,便不能親近自己的子孫。否則,爹和你大伯,便會與趙啓舊臣聯起手來,與信王及朝中新貴殺個你死我活。”

在慈聖皇帝登基之前,大商的國號并不是“商”,而是為“啓”。

但這位天下女主不僅當了皇帝,還改了國號,讓天下改姓為“陳”。

為了昭顯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開朝立代之君,慈聖皇帝将自己的父親與母親追封為大商的皇帝與皇後。

同時,她還将趙氏宗廟由七室降為五室,并為她的陳氏祖先立了七廟。

“女兒,若是陛下将皇位傳給我們兄弟中的一個,便是将皇權歸還于我趙啓皇室。那她多年來的心血與努力,便都成了黃粱一夢了。所以她必需狠下心來。”

此時的天依然蒙蒙亮了,鳥兒的叫聲似乎驅散了黑夜中的霧氣。

“可姑侄與母子,孰親?”

熬了一夜,趙靈微的聲音已然比平日裏要暗啞了許多。

她的這句話讓皇嗣失笑了。

但在皇嗣從她的坐塌上下來,并穿起鞋時,這個日前在紫宸殿上已然驚豔了衆人的女孩便再次說出了驚世之言。

“依照祖制,祭祀之時總是由嫡系子孫來供奉先祖的。若聖上将皇位傳給侄子,那麽在她百年之後,信王便只能也只會供奉自己的父親母親與祖父祖母,他的子輩孫輩亦是如此。奶奶當真心甘情願?”

外頭的光漸漸透進屋子裏。

趙靈微的臉色雖蒼白,看起來也不是那麽的精神。

但在她的身上,卻有了一絲與往日不同的美感。

她輕聲重複道:“姑侄與母子,孰親?”

作者有話要說:  信王:不是我,我沒有,這些都是我女兒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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