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向天鴿:“公主,這幾日每晚都在軍中跳舞的那個,臣覺得不錯。”

這天,向天鴿陪着趙靈微一起,在城中視察。

先前一直都沒修起來的城門,如今已被工匠領着那些人修得七七八八了。

城中的積雪也有人掃了。

那些人多的街道看起來幹淨了。

人少的街道,則不會再需要人蹚雪而過了。

之所以能夠在幾日之內就把事情做了那麽多,其實是因為事情少,做事的人卻多。

在太陽落山之後,趙靈微會讓那些領隊的人過來見她。

她讓那些人和她一起用飯,也和她閑聊一番。

趙靈微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語帶幽怨:“這幾日我做的事也不少。為何向正使就只看到了一個跳舞的小子呢?”

向天鴿:“因為他的胡騰舞跳得着實是妙啊!這兩天臣和達奚将軍可是每日都去看的。”

通過這些閑聊,趙靈微能夠知道,一些人,手上沒有足夠的掃雪鏟,也幫不上忙去修城牆。

他們其實就只是跟在後頭,看着。

那她該少租些人嗎?

當然不。

她想要的,又不是用最少的人,幹最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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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的,不過是這些人不在開春之前不被餓死。

順帶,再讓他們付出點勞動。

她得讓人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白白得來的,也并非是應當的。

于是她便在街上查看起來。

既是來看看這幾日來的城中的變化,也是要想一想她還能讓這些人去做些什麽。

只不過,趙靈微在用心看着四周,向天鴿卻是在用心“納谏”。

就好像勸皇帝選妃、勸皇帝雨露均沾、勸皇帝生孩子的那種……納谏。

趙靈微:“我看這裏賣各類布料的人不少,衣服鋪子卻是都看不見。也許……可以試試開幾間量體裁衣的鋪子。”

向天鴿:“不錯,正好可以讓那些手巧的男男女女先給康朝明看看。跳胡騰舞光用他那身衣服可不行。衣帶要有飄逸感。

“哦,還要有四四方方的那種小毯子,那可是跳胡騰舞所必須要有的。”

趙靈微深呼吸了幾次,卻是一下沒開口。

那反倒讓向天鴿感到憂心忡忡了。

向天鴿:“怎麽?弱水三千,殿下就只取賀樓了?如此甚是不妥啊!

“賀樓楚原本就個性極為強勢,殿下若還不找人殺殺他的威風,讓他知道殿下不是非他不可,臣擔心,他以後會蹬鼻子上臉。”

說完賀樓楚,向天鴿就立刻說起了康朝明。

向天鴿:“那康公子就不一樣了。個性柔順,人卻熱情,還懂事。他說話甜,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樣。偏生,還有點小腦筋,一般人也欺負不到他。哦對,長得也是真的俊。這粟特人,可真的就是不一樣。”

趙靈微原本是想打斷向天鴿的。

可誰讓向天鴿說的那些話實在是太有趣了呢。

趙靈微笑着聽完那些,說道:“自薦枕席不過是他過來我們這裏的借口。他學了我們大商的典故,想要用來博我一笑。這兩天,我已經對他旁敲側擊過了。”

向天鴿緊張起來:“如何?”

趙靈微:“他家有不少人都在這一帶做生意。王城那邊已經亂了,他想弄清楚我們靈武郡是怎麽回事。商隊又是不是還能繼續往這邊來。”

向天鴿:“此人居然有如此居心?”

向正使的反應極為誇張,仿佛是要與對方立刻撇清關系。

接着他又謹慎地問道:“需不需要臣去把他……給做掉?”

趙靈微:“……”你怕不是忘了,一句話之前你還想扶此人來打壓啞巴一番?

趙靈微看了向天鴿一眼,而後……就一鞭子抽在了向天鴿的坐騎上。

随着向天鴿雞叫着被馬兒帶遠了,趙靈微這才是清靜了些。

此時被帶着去修城門的人剛好換崗回來,負責掃雪的一隊人也恰好掃到了她現在所在的這條大街。

趙靈微本就貌美。

并且,那也絕非是出生在小門小戶的尋常女子所能夠擁有的美。

如今,她又是騎着一匹看起來極為健碩的白馬。

連馬兒的身上都戴着黃金與寶石的飾物。

如此,自是輕易便能吸引到許多人的注意。

負責掃雪的那隊人之中似是有人認出她來了,面上帶着感激,呼喚起她來。

“公主!”

那是商言中的“公主”一詞。

趙靈微剛要對隊伍中如此喚了她一聲的女子露出笑意,便聽到隊伍中的商人以及魏人都如此呼喊起了她。

再然後,那隊原本正要去吃飯的,負責維修城門的人便也在領隊的帶領下繞回了這裏。

他們都高呼起了商言中的“公主”一詞,且在趙靈微的周圍跪了下來。

如此情形,便不再是簡單的問好了。

沿街的商販們看到這些人跪了下來,或用商言,或用魏言說出感謝“公主”的話語。

他們都有些驚疑不定,不知自己是不是也需要跟着這樣做。

他們也不知,若是不這樣做,城主是否就會降下罪來。

在趙靈微的示意下,跟着她一起出來的護衛們便下了馬,将那些人一個個地都扶起來。

酒肆、飯館裏的人則從店裏探出腦袋來,好奇地盯着這一幕。

“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他們在跪拜新來的城主。”

“騎在馬上的那個?看起來年紀很小啊。她那長相,是異族?”

“不知道怎麽回事啊,但那些人好像都在喊她‘公主’。”

“這事我知道!她好像是好多年以前嫁來我們魏國的大商公主的後人。”

“不是說這是剛嫁過來的太子妃嗎?”

“不能吧?我們哪裏有太子妃啊!”

“就,之前商女皇不是又嫁了個公主過來嗎?”

那些跪着對趙靈微說感謝的人起身了,圍聚着的人卻越來越多。

許多藏在了街巷伸處的,眼睛仿佛餓狼一般的人便是在此時一沖而上。

負責護衛趙靈微的千牛衛與千鹘衛見此情形,連忙将趙靈微圍了起來。

由于這些人的人數太多,護衛們似乎十分緊張。

他們之中甚至有人看了看周圍的地形,三兩步攀上房頂,在占據了高點後取下弓來。

但就是在形勢看起來一觸即發之際,那些從暗處沖過來的人便學着先前奴市裏的人,跪在了那裏,高呼起了“公主”。

其中領頭的那人,趙靈微見過。

他便是那日被城中的巡邏隊像趕羊一樣往城外趕去,卻是發了狠,一把抓住鞭子就和人打起來的流民。

“公主!”

那人用拗口的商言這樣喚了趙靈微一聲,而後就用魏言說道:“我們自願為奴,只求城主能讓人不要驅趕我們,再給我們一頓飯吃!”

而後,那句“公主,我們自願為奴”便在這條靈武郡內最熱鬧的街道上響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現在這樁事,麻煩大了。”

“先前公主說要向奴市賣主租奴的時候,我便已有此顧慮。沒曾想,事情竟來得這麽快。”

“依我看,這件事絕不能答應下來。那些流民也根本就不該帶回來在後院放着的!這麽做,簡直後患無窮。”

“向正使,話不可這麽說。奴市裏的那些人,是待人來買的奴隸。他們只屬于奴市的賣主,如此人等尚能在我們這裏以工易食。可那些流民自願成為公主的家奴,卻被我們拒之門外。這道理,說不通的。”

“嗨呀,你管這道理說得通還是說不通?我只知道,這口子不能開!”

守将官邸內,向天鴿與仇懷光陷入了争論。

達奚嵘原本是在軍營之中的。

待到他接到趙靈微的傳喚,便帶着康朝明一起來了。

靈武郡的軍營裏原本就有一定數量的粟特人,康朝明的魏言和商言都說得不錯,便被達奚嵘抓來做譯語人了。

于是向天鴿與仇懷光在那兒争論起來。

達奚嵘則是坐在回廊邊,聽着康朝明給他做的傳譯,眼睛則盯着這會兒正在出聲的那人。

随着仇懷光與向天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出各自看法,達奚嵘的目光便也在兩人之間來回挪動。

很快,達奚嵘也加入了戰局,說他認同仇懷光剛才說的話。

“我就說說奴市裏那些被發了紅木條的人吧。現在我的部下帶着他們或上山砍柴,或在軍中操練。待到這些人訓好了,我若想把他們收過來,還得殿下花錢問那些賣主買。

“可那些流民之中也有體格不錯的人啊。他們很多人甚至原本就是和隊伍走散了的魏國誤認。怎麽,他們來投靠,我們反而就不要了?”

可達奚嵘作為仇懷光的暫時盟友,卻是兩人間語言不通。

仇懷光都還沒能說上一句呢,向天鴿就焦躁地說道:

“你懂什麽?這些人我們要是收了,現在在外頭的那些流民就都要向我們靈武郡裏湧了!到了那時候,要是每天都湧進來上萬流民,我們怎麽辦?那才真的叫一發不可收拾了!”

趙靈微沒有進到暖和的屋子裏。

她就站在離三人不那麽近,卻也并非很遠的地方,靠着廊柱。

公主殿下仿佛在聽着三人的争執。

又似乎……她的心思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了。

此時那名先前還打算讓她成為城中“貴客”的石姓副将剛好要經過。

他深怕自己被牽累進去,就像喪家犬一樣快步走過。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趙靈微叫住了。

“石将軍。”

“是……末将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不過幾日而已,這名石姓副将已然知道了趙靈微的手段。

先前的傲氣與不服氣,自是也不複存在。

“你現在就命人把靈武郡內還有多少存糧清點出來。”

“是!”

“連夜清點。待到你清點結束之後,我會派人去抽驗。要是報上來的數目有問題,我定唯你是問。明白嗎?”

“末将明白!”

在那名石姓副将離開之後,趙靈微又看着三人吵了好一會兒。

他們時而三人之中兩兩相幫,時而則各執一詞。

他們說得都有道理,也各有各的顧慮。

這些道理和顧慮都是真的,也都是擺在眼前的緊要之事。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更是難以說服彼此。

待到天色都開始漸漸暗下,府裏的奴婢們也為他們掌起燈,趙靈微便在那燈火的映襯下走向三人。

她那近乎剔透的皮膚被映上了一層暖色的光。

那也讓她整個人都被染上了暖意。

此時的趙靈微看起來既讓人心生親切之感,也讓身處絕境中的人想要走上前去,訴說心中凄苦。

在她作為和親公主從神都出發之時,這位頭上戴着重重鳳冠的皇室之女,臉上還是有着些許童真的。

那是在她的這個年紀還未褪盡的美好,也是其身處的繁華神都對她的饋贈。

可現在,那些卻沒有了。

此刻,她的眼睛裏,懵懂已不複存在。

“諸位,我意已決。”

她說:“我決定,收留他們。今日這些說出甘願為我之奴仆的人,我收。在今年的春天到來之前湧入我靈武郡的流民,我也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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