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落跑的新娘(八)

寇冬這一夜都沒有睡着,翻來覆去思索最後這一句的含義。因心緒不寧,他索性連燈也點了,打算再搜一遍屋子。

結果燭火剛一亮,照片後頭眼睛的主人就及時來訪了。

寇冬:“……”

這回是真的很氣了。

他從房間中尋摸出一把小銀剪,刀鋒閃閃,正對着那雙黑色瞳孔。

默默在後面注視着他的眼珠飛快在眼眶裏轉了兩下,寇冬居然從中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他不由得生氣地想,你委屈個鬼?

你特麽不是來監視我的嗎?

他默默又把手中的蠟燭舉起來了,作勢要燒。

眼睛:“……”

眼睛迅速從畫布後頭撤走了,那地方又剩下了空落落兩處黑洞。

系統簡直服了,恐吓游戲NPC,這都是什麽騷操作!

寇冬才不管這些,把東西吓跑了就成。他獨自盤腿坐在床上,仔仔細細又将線索理了理,為防止小奶狗又上門和他啰嗦灌滿不灌滿,早早又把燈熄滅了,蜷縮在被子裏躺着。

窗簾并沒有拉嚴,從外頭傾瀉進來的月光慘白一片。

寇冬想起那些在內室下埋藏着的白骨。它們在那些珠寶的光芒照耀下……也是發出這樣的光。

他皺了皺眉,幾乎是強迫自己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眼前猛地一暗。寇冬坐起身才發現,是管家将窗簾又拉上了。

天已亮了。

管家扭過身,恭恭敬敬沖仍在床上的寇冬道:“該起了,少爺。今天這樣的日子,您可不能起遲了。”

雪白的婚紗就挂在一旁,裙擺層層疊疊,一直拖到地上。寇冬又聞見了那股糜爛的花的味道,好像那裙子是從花汁裏浸泡了幾天幾夜的,讓人莫名反胃。

“早飯後我将為您梳妝,”管家低聲道,“您還有什麽別的吩咐嗎?”

沒有等到主人的回答,他徐徐退身出門,“既然這樣,請容我暫時告退——”

“——等等。”

寇冬忽然喊住了他。

管家重新直起身子,詢問地将目光投向他。

“您……?”

寇冬的手把玩着一枝花。那花是他從床單下拿出來的,花瓣裏的花汁早已被擠壓的不剩什麽,殷紅一片。

他的手拿着那花,在管家眼前晃了晃。手腕是雪白的,手也是雪白的。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弟,從頭到腳的皮膚都透着不見天日的蒼白。

“看見了?”他漫不經心道,“這花已經敗了。”

他手輕輕一抛,那花打了個旋兒,就落在管家靴子旁邊的地毯上。

管家卻連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仍然直直注視着他。

“您的意思是?”

“我要新的花,”寇冬說,“馬上就要結婚了,我應該配得上新的東西吧?”

他指着窗外。就在那冷杉林的邊上,有低矮的玫瑰叢,新鮮的花骨朵頂着露水,顫巍巍在上頭晃動。

“我要最好的那一朵,現在要。”

管家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回答:“聽從您的吩咐。”

他的靴子聲慢慢遠去,寇冬趴在窗臺上,用手肘懶洋洋撐着臉。他很快從窗戶看到了管家的身影,男人俯下身去仔細挑選,旋即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剪下,捧在灌了水的花瓶裏為他端上來。

寇冬眯眼觀察他動作,沒發現絲毫異樣。待管家回來複命時,他仔細盯着對方暴露在外的手和臉,也未發現異常。

也許是猜錯了?線索中那句“夜的盡頭”,并不是這樣的含義?

寇冬看了眼,任務倒計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天。

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往日讀檔的日子……

游戲系統:【副本即将結束,玩家會采取何種方式逃脫?】

寇冬也仔細地想了想,随即發自內心道:“色誘成嗎?”

系統:【……?】

寇冬:“就比如我先脫個衣服,然後讓他倆先去洗澡,我自己趁機跑路這種……”

先買點床上用具也成啊。

系統:【……???】

卧槽這是什麽鬼玩法?

【請玩家注意,本游戲目前為“恐怖”歸類。】

寇冬嘆了口氣,很是悲慘地嘤嘤道:“可是我只會戀愛游戲的玩法啊……”

他抹了把眼,更心酸了。

“哎,我看你們就是為難我小貓咪。”

前幾天眼睜睜看着他火燒古堡的系統:【……】

唉。

就很假。

寇冬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扭身下樓吃飯去了。

就他所知,西方世界本應有一傳統,新郎新娘婚禮這一天不可提前見面,否則将帶來厄運。但顯然NPC們都是不在乎厄運的,如今齊刷刷坐在餐廳迎接他。

寇冬光是看見他倆就太陽穴砰砰跳,盡量不去當兩人目光的交彙點。

小奶狗卻仿佛根本看不見他眼神閃躲,獨自甜甜蜜蜜在他旁邊演感情戲:“今晚,哥哥終于可以成為我的新娘了。”

他眼中含着熾熱的光亮,俯下身來,嘴唇觸碰寇冬放在桌上的手。

那手背如此白皙,像是凍牛乳。

寇冬的手向後一縮,沒有躲開——小奶狗的臉跟着側了側,再緩緩擡起來時,深褐色的眼裏含了細微的笑意。

“不要躲開我啊……哥哥。”

他的嘴唇也是冰涼的,簡直像是碰着了一塊冰。寇冬這樣溫熱的皮肉觸及了,不由得微微打個哆嗦。

小奶狗的聲音又甜又膩,幾乎能從中間拉出絲。

“畢竟,哥哥是不想被外面的野獸吃掉的,對吧?”

他又一次提到了野獸。寇冬盯着他,隐約看見了兩顆小巧的犬牙。

“——對。”他最終說,沒有再挪動身體。

教父全程頭也未擡,獨自端正地坐在桌前品他那一杯紅茶,到了這時,方才将那杯子不輕不重地向杯盤中一放,冷冷道:“吃飯。”

這是個號角,剩餘的兩人也都重新拿起了餐具。

吃完飯後,寇冬借着收起餐巾的功夫,悄無痕跡摸走了一把叉子。

如今這古堡裏,他只剩下兩個地方沒有去——是兩個NPC的房間。寇冬在兩人之間沉吟了下,最終選擇了小奶狗,畢竟就目前看來,小奶狗顯然是更契合惡魔的那一個。

他借着飯後溜食的名義上了樓,趁着無人注意便溜達着一路小跑去了子爵的房間。路過窗戶時,寇冬向下一看,就看見了穩如泰山守在門口的管家。

這時候還看門,太不地道了!

寇冬有點兒氣,待到伸手一推門,頓時更氣了。

卧槽,居然還上了鎖。

明明仆人房間都不上鎖的,這不是擺明了歧視麽?

寇冬嘟囔:“一天到晚指責別國人權狀況,我感覺他們自己人權狀況也沒好哪兒去……還好我有遠見卓識,帶了這個。”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把銀叉子。

游戲系統發自內心地打出了一個問號。

“看過諜戰片沒?”寇冬興致勃勃,“好多特務都是拿這種東西開鎖的!”

系統:【……玩家有相關技能?】

寇冬不是個游戲主播,怎麽還會這種偷雞摸狗的?

玩家沉吟了會兒,回答:“沒有。”

【……】

“靠運氣嘛,”寇冬說,一咬牙,“那一串鑰匙都挂管家腰上呢,位置有點兒尴尬,我實在不想去碰那地方……”

尤其那管家還是個布娃娃,外頭披着的不知道是誰的皮,想想都讓人惡心。

寇冬搓搓手,說:“我試試。”

系統的心裏滿是蒼涼。

玩家怕不是個傻的,這也能試的嗎。

銀叉子軟,極易改變形狀。寇冬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擰斷了,在裏頭試探性地擰了幾圈,不行。

他把鑰匙又掏出來,認真地哈了兩口氣,再往裏一塞,擰來擰去——

系統終于看不下去了,冷冷道:【建議玩家不要投機倒把,認真解題——】

一句話還未浮現完,忽然聽見一聲極輕的“啪嗒”聲傳來,旋即門把一動,緩緩開了一道縫。

寇冬:“!!!”

系統:“!!!”

寇冬盯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喃喃:“卧槽,這特麽也行啊……”

系統:【……】

它也想說同樣的話!

寇冬喜滋滋表揚自己,“真是神之手。”

于是他将門一拉,一頭鑽進去了。

第一個直觀的感受是冷。

冷的讓人骨頭縫兒都透風,不由得直打哆嗦。他的手摸到了牆,上頭結了厚厚的一層霜。

子爵的房間,乍一看與其他人的房間并無什麽不同。同樣是高大的四柱床,一直綿延垂到床下的帷幔,柔軟華麗的地毯。興許是因為打掃過了,床上并沒有任何睡過人的痕跡。

床頭擺着一只鹿皮手套,像是被人把玩了許多次的。寇冬将那手套拿起來,便察覺出了不對——這并非是小奶狗的手能戴得上的。

這時候的貴族手套,全都是由裁縫量着縫出來的,不可能不符合主人的尺寸。反而是套在他的手上,剛剛好。

看來是原主的物件。

這東西還放在床頭……

寇冬忍不住面露嫌棄,“噫。”

該不會是有什麽特殊用途吧,他趕忙将手套扔了。

小奶狗的床下沒有鋪花瓣,卻也同樣有腐爛了的花朵味道。寇冬順着這氣味找了找,沒有找到花,反而在床下尋出了一個巨大的木箱,沒有上鎖。

他原本以為,這箱子中應當也是花,沒想到打開後卻看到了一片鮮紅,吓得他一下子又合上了箱蓋。

……是什麽?

寇冬微微屏住了呼吸。他重新慢慢将蓋子打開,終于分辨出了那裏頭的東西。

是肉。

堆滿了箱子的東西,是肉。

肉大塊大塊地堆積着,上面有被人切過的痕跡,旁邊還擺着尚未完全融合的冰塊,奇異的香味就是從這兒傳出去的。寇冬終于明白房間溫度為何如此之低了,若是高了,如何能保證這些肉的新鮮?

他閉了閉眼,心中想安慰自己這些是動物的血肉,但內心卻有更堅定的聲音反駁他——

不是的。

那些死去的仆人,他們只有皮和骨找到了,肉卻始終沒有尋到呢。

他喉頭有點兒泛惡心,忍着站起身時,就在那桌子上尋到了金盤與金餐具。拿近了一聞,也是相同的異香。

日日被這樣的鮮花腌漬着,就連死後,血肉也會散發出這股味道嗎?

寇冬聞了聞自己的身上。

他已經分辨不清楚,究竟是房間中的香氣……還是他身上的香氣了。

寇冬沒能在房間中滞留多久。他怕引起NPC疑心,很快便從裏頭出來,又去了廚房一趟。

他剛剛出現在樓梯上,神出鬼沒的管家便站在了大廳裏,沖着他一彎腰:“少爺,請您進房,該沐浴了。”

從溫熱的水池裏邁步出來,管家已經用一張寬大的毛巾将他整個兜住,将滑膩的水珠悉數擦幹。

随即是內衣,胸衣,寬大的裙撐,內裙,外裙。

偌大的裙擺從他身上垂下去,像是一朵倒扣在地上的花。

他被裹在雪白的蕾絲裏,輕紗與絲綢緊貼着他細嫩的皮膚。修長的脖頸從那領口之上探出來,潔白的好像一捧雪。

他就是雪裏堆出來的,呵一口氣都能融化了的。

管家為他穿上鞋,搭上最後的搭扣。早上摘來的玫瑰插在了胸前,頭紗遮擋了他的視野,眼前事物都變得朦朦胧胧,他坐在邊,微微垂首,俨然是一位完美的處子新娘。

“請您先行等候……”

管家低低道,旋即掩上房門。他立在新娘身邊,手執着那一塊金懷表,只是手微微有些顫抖。

寇冬在頭紗下發出了模糊的詢問,“管家?”

“沒事……”管家盡力說,聲音卻有些含糊,“沒事,沒事。”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委頓下去。寇冬猛地掀開了眼前的紗,下意識伸手去拉他,這才看見了管家手和臉上蔓延的是什麽——

全是細細的,白色的紋路。那些紋路簡直像是烙印上去的,如今都發着光,管家顫着手撫觸自己的臉,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哀嚎。

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像個氣球似的鼓脹起來,好像有誰從那些紋路裏頭插進了吸管,對着他使勁兒吹氣。他的四肢逐漸被吹的滾圓,嗓音也細尖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燙啊,燙——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幕,是寇冬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他下意識拿起床上的枕頭,往男人身上撲去,試圖為他減輕一些痛楚——然而這一步并沒有什麽用,管家哆嗦着倒在地上,渾身掙紮縮成一團。

“少爺,”他喉頭發出嗬嗬的低響,“少爺……您、您的花——”

寇冬下意識向後一躲,以為他是決定殺死自己了。

然而管家卻用那只手,死死拽住了寇冬的腳。随即,他拼命地探過身來,用盡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将戰栗的嘴唇印在寇冬的腳背上。

寇冬被管家抓的生疼,皮膚上烙下了青紫的印子。可他這會兒顧不得別的,只死死盯着管家的眼睛。

那眼睛哀傷極了,卻也透着死得其所的欣悅。他死死地把嘴唇留在主人的皮膚上,用盡全力落下了一個吻。

随後,在砰的一聲輕響裏,他徹底爆開了。

撲簌簌的灰燼落了寇冬一身。他的鼻間有花香也跟着驟然爆發開,鋪天蓋地的香氣甚至讓人感覺到暈眩。

寇冬的手猛地在床上一撐,察覺到了一個近乎荒唐的事實。

“系統。”

游戲系統沒有吭聲。

“……他愛我。”

寇冬喃喃道,近乎不可置信,“他愛我……”

“……”

“他把自己殺了,就寧願給我摘那朵花?”

那原不過是個試探。寇冬只是想知道,它們能否在日光下活動自如。

可管家……

管家并不是被他攻略的NPC,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結局?

寇冬怔怔地在原地坐着,忽然聽見門輕輕一聲響。走進來的人是盛裝打扮的子爵,他分明看見了地上那一灘灰,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笑着,朝他伸出手。

“要遲到了,”他道,“該出發了,我的新娘。”

樓下已經布置完全,樓梯上捆着一捧捧白玫瑰,花瓣厚厚地鋪積在地上。廳中擺了一張長桌,名貴的瓷器與珠寶一同熠熠生輝,蠟燭幽幽的光将大廳照的通亮。

不知是何處傳來的樂曲聲,純淨悠揚。

寇冬長長的裙擺拂起了細碎的花,他緩步走下樓梯,教父就在那裏等待。

新娘于是将手搭上了教父的手,他們一同緩步走向不遠處等待着的子爵。子爵的手調整着自己的領結,面上透出絲毫不作假的欣喜。

教父的手也是冰冷的,慢慢把他的手握緊了。

“不要急,”子爵溫存地說,将寇冬的另一只手也拉起來,“我們有很多、很多時間。哥哥……”

他眼中閃着細碎的光,貼近寇冬的頭紗,手指撫觸着新娘的額發。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

“哥哥如今,連發絲也是香的。”

寇冬情不自禁打了個顫栗。

小奶狗卻像是根本沒有察覺,仍舊環着他,專注地與他耳鬓厮磨。

“我從第一日見到哥哥,就在想象哥哥的味道了……”子爵微微笑起來,舔了舔自己的虎牙,這笑分明是缱绻溫柔的,卻從裏透出了冰冷嗜血的意味,“若不是大人阻攔,哥哥早就該被我吃掉了。”

教父的眉頭擰起來,冷冷道:“可以了。”

“好,好……”小奶狗似是不甘心地嘟囔,仍舊拉着寇冬,“那就請新娘,現在親吻他的新郎吧。”

寇冬沒有動,他穩穩地站在原地,像是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

小奶狗撒嬌似的說:“哥哥……”

“這怎麽行呢?”

頭紗下面,終于傳來新娘輕細的聲音。他微垂着頭,隔着這層輕紗也能隐約看清他面上的紅色,“子爵大人,該是您來親吻我才對。”

子爵并沒有被這樣的話觸怒,相反,新娘的語氣反而讓他更加欣悅。他甚至笑得更深了,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好”,便将那頭紗揚起來,去尋找底下藏着的新娘的臉——

頭紗層層疊疊,一下子鋪蓋了整個視野。子爵沒有瞧見新娘已經打扮過的臉,反而瞧見了灑過來的什麽,猝不及防,教他猛地閉住了眼睛,感覺鼻眼都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他嗆了兩下,怒道:“這是什麽——”

子爵的眼睛睜也睜不開,狼狽不堪,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噴嚏。教父本垂下眼,并不願見證兩人親吻的一幕,誰知再睜開眼時,卻只看見空中什麽粉末簌簌飛舞。

而原本站在面前的新娘,卻已經不見蹤影。

教父:“……”

他的面容慢慢冷起來,四處搜尋,目光終于停滞在了大開的窗戶上。

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寇冬:感謝廣大人民群衆的智慧,防狼噴霧真的管用!

小奶狗:……

什麽?

——

寇冬:溜了溜了。

教父:跑什麽,我們都愛你。

寇冬:……我特麽不需要這樣的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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