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落跑的新娘(十一)

貴族們都知曉,奧古斯丁伯爵沒有孩子,也沒有情人。

這是極少見的,這年頭,幾乎每一位貴族都有兩到三位情人——她們基本上都是上流社會的交際花,生的一朵比一朵嬌豔。

偏偏伯爵獨來獨往,身邊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見。

單身漢,尤其是有錢的、身份高貴的單身漢,無疑是極受人歡迎的。常與他來往的坎伯蘭伯爵也動了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給他,私下悄悄向奧古斯丁暗示了許多次。

但伯爵像是根本沒聽懂,連半點回應也沒。他對着那位嬌滴滴的坎伯蘭小姐,仍然是一如既往不茍言笑,那位小姐甚至沒法得到他的一個注視。

坎伯蘭伯爵很是頭疼,最後還是他的妻子為他提出了建議:“不如請奧古斯丁來莊園坐坐,他極少到別人家拜訪,恐怕不知道有妻有子的好處。”

這話說的有理。坎伯蘭伯爵夫婦剛剛孕育出了一個男孩,如今還未受洗。他瞧着保姆懷裏頭那張睡得正香的小臉,也伸手逗弄了下孩子的臉頰。

翌日,他便請奧古斯丁上了門。

那也是奧古斯丁第一次見到孩子。

那孩子和他想象中的都不同,和那些教會壁畫上畫的也不同。事實上,那樣嬌軟弱小的一團,在奧古斯丁看來,比那壁畫上的聖子更要粉雕玉琢。他在那小床之中睡得極香,呼吸太過輕微,小身子綿延起伏,奧古斯丁得伸出手,在孩子的鼻間探探,才能确定他是活着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頭,伯爵夫人察覺到了,朝丈夫使了個眼色,旋即笑着請他抱一抱。

奧古斯丁的眉頭蹙起來了。

“能抱?”

“當然,”伯爵夫人笑得更深了,把孩子輕輕放進他的懷裏。她瞧着這位大人動作登時僵硬了,好像化為了木雕石塑的,手臂也尋不着個可放的地方,又溫聲指導他,“您可以托着他的背。”

溫軟的,帶着一股子奶香氣,好像能在他手裏頭化掉。

單薄又柔弱,脖頸那麽細,露出來的手又那麽小,比他的拇指長不了多少。

奧古斯丁學了好一會兒,才學會如何輕輕搖晃他,瞧着這孩子把臉貼近他的胸膛,獨自睡得香甜。

“還沒見過諾蘭小少爺這麽乖的,”保姆在旁道,“都不怎麽哭,吃了便睡……”

伯爵夫人笑了笑,卻在打量奧古斯丁的神色。半晌,她才說:“看您也喜歡這孩子。”

“小諾蘭還沒有教父,要是您不嫌棄……”

奧古斯丁的動作頓了頓。坎伯蘭伯爵其實沒報什麽期望,他知曉奧古斯丁離群、少言寡語,又功勳顯著,連皇室的面子都不給,極可能不會同意。

但奧古斯丁低着頭,眨也不眨地看懷裏頭的人,卻回答道:“好。”

伯爵夫婦愣了。

“您是說——”

“好,”奧古斯丁重複道,輕輕抓住了那只小手,晃了晃,“我當他的教父。”

奧古斯丁自此擁有了一個教子。

這孩子于他而言,和其他人都不同。奧古斯丁父母早亡,又無親眷,早年為皇室征伐,手上也沾了血,大多數人将他視為煞神,尋常人多少都畏懼他,興許會愛他的財富,愛他的地位……唯獨不會真心實意愛他這個人。

他若是想要愛,只能從這樣純潔的、不懂世事的孩子身上尋求。他常常往坎伯蘭伯爵的莊園拜訪,帶着所有他能尋到的玩物,一日日地将時間花在那間育兒室裏。連坎伯蘭伯爵自己也說,他們夫婦遠不及這位教父上心——畢竟那時,貴族夫婦一天只會花一個小時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如何能像奧古斯丁這樣常伴左右。

奧古斯丁帶着隐秘的喜悅看他長大,看他蹒跚學步,牙牙學語。看他踉跄着撲進他懷裏頭,手輕輕一攬就能環個全乎。

他的心裏只有一點不足,這孩子并不是屬于他的。

奧古斯丁不想再要別的人。無論旁的孩子眼神多麽清亮、相貌多麽俊俏也不行,他只要這個。他想要做這孩子最親近的人。

但小諾蘭還有自己的親生父母。

直到小諾蘭五歲的那個深夜,有仆人匆匆叩響了奧古斯丁莊園的門。坎伯蘭莊園失了火,伯爵夫人沒有能逃出來,城堡上下混亂不堪,不得不将小少爺暫且交與他的教父照料。

那孩子還拿着奧古斯丁做給他的玩具,站在門口,神色畏懼,卻始終忍着沒有哭。直到見到親近的教父,他才撲過來,将頭埋在對方腿上,聲音裏頭帶了泣音。

“教父……”

奧古斯丁拍着他的背,心中卻悄悄的輕松了些。

他沒讓教子回去,自此将他留在城堡照料。一個月後,當坎伯蘭伯爵也死于遺傳病後,教子便更沒有理由回去了。

奧古斯丁親自将他養育長大。

他眼睜睜看着這孩子從孩童抽條生長為少年,整幢城堡都因為他而生出了生機。教子一日比一日靈秀,奧古斯丁也漸漸開始用另一種眼光來看他。

然而這些不過是萌芽,教父還并不敢真的去想。

他知道他愛這個孩子。但究竟是什麽樣、何種程度的愛,他分辨不出。

在諾蘭成年的那一年,奧古斯丁罕見地宴請了許多客人。他的教子在宴席上進退得體彬彬有禮,性格又風趣幽默,不知讓多少人為之側目。還不及宴席結束,已有人悄悄向奧古斯丁打聽,問及諾蘭是否有心儀之人。

不知為何,這句問話像是給教父塞了一顆青橄榄。他咀嚼出了酸苦的味道,就梗在喉間,上不來也下不去。

“自然沒有。”

他淡淡道。

那人卻不信,“您怎麽如此篤定?這年紀的孩子,正是好時候……”

教父冷聲說:“他不會有。”

這話又冷又硬,像是個鐵塊,一下子讓問話的人面上無光起來,讪讪扭過頭去。

他怎麽會有?

教父心想,他的教子——

他的教子,自然該是只愛他一個的。

他沉着面容站在窗前,教子意識到了什麽,也走過來。

“您是不是不舒服?”教子說,“您臉色很難看。”

他打量着教父,又有點憂心。

“您沒吃什麽,要不要喝點水?”

他親自去倒了一杯水,奧古斯丁縱使不想喝,也不會拒絕了他的意思。教父低下頭去,卻隔着那杯壁,隐約看到少年手上有一道青痕,像是條蜿蜒的蛇,趴伏在內側的血管上。

他猛然蹙了眉,問:“這是什麽?”

教子順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卻混不在意,“興許是不小心撞在了哪裏。您——”

他一擡頭,被教父如今的眼神吓着了。那眼神震驚沉重,是他從沒看過的神色。

教父甚至沒在這兒再待半刻。他匆匆擡起腳步,去找了醫生。

他記得,坎伯蘭伯爵在發病前……也是在這位置出現了這樣的青痕。

醫生借着尋常出診的名義,看了諾蘭如今的身體狀況。

“恐怕無法撐過這一年……”他對教父道,“即使悉心照料,也不可能完全康複……”

來自遺傳的病痛是無法痊愈的,教會将其稱為魔鬼的手筆。

奧古斯丁伯爵的胸膛猛地起伏了幾下,沒有回答。

醫生也毫無辦法,只能委婉勸他,“您若是願意,不如為少爺早些準備後事。”

……後事。

什麽後事?

教父不想要這樣的後事。

他的教子好容易才成為了他的,年紀才這樣小,怎麽能在棺椁之中化為白骨?

他一夜夜地睡不着,好幾次教子睜開眼,都能看見教父站在他的床頭。男人手中舉着燭臺,定定地借着燭光看他。

既然是親近的人,諾蘭也不會被吓到,只是心中難免困惑,“教父?”

“……”

奧古斯丁伯爵沒有回答,手卻撫了撫他的額頭。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教會無法救出他的教子,他只有從地獄之中尋找法子。

而後,他尋了幾個月,最終從被附身的農夫身上找到了召喚惡魔的法子。管家幫着他拿血畫了法陣,教父獨自在午夜之中等候,看是否有惡魔回應他的請求。

許久之後,方才有聲音懶洋洋回答他:“是你叫我?”

教父回答:“是。”

“那麽,你想要什麽?”

教父聲音冷硬。

“……我想要我的教子活着。”

“那我可沒有辦法,”惡魔甜滋滋地說,“什麽叫活着?”

法陣之中,漸漸走出一個人來。教父只看一眼便知道這不是個活人,這人皮膚蒼白,沒有氣息,脖子與頭顱連接之處有極明顯的縫合痕跡,外頭甚至拖了長長一截線頭。

但這人沖他彎下腰,說話聲音卻是毫無異常的,“大人。”

“你要這樣的活着嗎?”惡魔說,聲音裏滿是蠱惑,“我可以将你的教子做成這樣。他絕不會腐爛,哪怕過了千年,他也還會是這個樣子。”

“但相對的,你也得答應我的請求。”

“我喜歡你的教子的眼睛,我也喜歡你的教子的靈魂——”

他慢慢地說,終于從那法陣之中,露出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那眼睛不懷好意地窺探着,在教父不知道的時候,它們已經出現在了教子房間的牆壁上。它們貪婪地打量着那張臉,用目光上下掃視着他。

前所未有的美味,讓惡魔也想獨占的東西。從看到的第一眼,便想直接吞吃進腹去。

“若他沒有乖乖聽話……”

“那他,就會是我的了。”

教父閉了閉眼,回答:“好。”

“很好,”惡魔輕笑着,拉長了聲調,“但我還需要別的——”

“太久沒有做出這樣的玩具了,我需要練練手。”

“你有什麽人,可以給我練手嗎?”

他說起人,就好像在說那圈子裏頭養着的牲畜,絲毫不在意人的死活。

教父唇角露出了點笑,回答:“我。”

惡魔一怔,顯然也不曾意料到這個回答。

“你?”

“——我。”教父重複道,“我将會是你的試驗品。”

“還有我,”後面忽然有人道,點燃了一簇燭火,“為了少爺,我也願意當您的試驗品……”

是管家。

他從樓梯上下來,眼神裏燒着不正常的愛意。

“請您同意……”

他們于是都躺進了法陣。

“我會将他做的很漂亮,”惡魔一點點掏空他們的血肉,說道,“他适合婚禮。他穿婚紗的樣子,一定比現在更漂亮。”

他哼着小曲兒,拉出了細細的針線。

“要找最好的裁縫,最松軟的棉花——”

伯爵一點點變為新的。他閉着眼睛說:“他怕疼。”

惡魔笑了起來,溫聲道:“別怕呀……是他的話,我會用我的獠牙。”

“他會毫無知覺的,成為我的新娘。”

這樣。

教父閉着眼,心想,那便是最好了。

等到了那一天,他也會告訴教子,不要害怕……

不會疼的。

再睜開眼,他們都會是相同的、永遠不會腐爛的“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教父:我愛你,所以親愛的,當人偶嗎?我陪你一起。

惡魔:我愛你,所以親愛的,被我吃了成嗎?我溫柔點,不讓你疼。

寇冬:……

快滾開啊,誰特麽要這樣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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