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回到家, 駱凡便又忙碌着收拾東西。他把帶出去的東西清洗歸位,還不忘關心白謙易餓不餓。

“三明治和餅幹哥只吃了一點,”廚房裏, 駱凡問道,“還餓不餓?我再給你煮點小圓子吃好不好?”

白謙易坐在餐廳吧臺的高腳椅上, 忍不住想笑:“關心我的肚子之前,你不覺得還有更值得關心的事情嗎?”

駱凡茫然:“什麽事?”

白謙易無語:“還問我什麽事?你這演藝圈前紫薇星!”

“哦。”駱凡意識過來, 緩緩點頭。

沉默。

三分鐘後, 白謙易見駱凡拿出糯米粉和水,憋不住道:“有時候我是真的很想抽你。”

駱凡無辜回頭, 白謙易不禁長嘆。

粗俗一點說, 駱凡這人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對自己的事情表達欲極低。白謙易知道到頭來, 還是必須由他親口發問。

行吧, 白謙易清清嗓子。

“駱凡先生, 請問當初你是在什麽機緣下踏入演藝圈?”

聽白謙易用着主持人的口吻發問, 駱凡輕聲笑了。

駱凡一邊攪拌着摻了水的糯米粉, 一邊緩緩道:“因為想要被看見。”

“被誰看見?”

“被……錢老師。”駱凡稍稍一頓, “他喜歡看電影,如果我去拍電影了, 就算我們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 他也總有一天能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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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這件事對駱凡而言再理所當然不過。

可他也不曉得是為什麽, 此時在白謙易面前,他竟有那麽點難以啓齒。仿佛為了錢老師踏入演藝圈, 是對白謙易的一種背叛……

白謙易點頭:“錢老師真的是改變你一生的人。”

駱凡像被踩着尾巴似的, 下意識就道:“你也是!”

“那是當然, 我是你哥。”白謙易沒有放在心上,笑笑地進入下一個問題,“駱凡先生,大家都說《陶家》的劇組試鏡嚴格,請問你如何獲得面試的機會?”

“自己找去的。”駱凡答道。

那一年,他和舅舅下山到隔壁鎮辦席。

他聽人們說一個大導演來到鎮上的小學試鏡,當下一扔鍋鏟,奔向那陌生的小學。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表現欲_望的人。別的孩子發現好吃好玩的一哄而上,他則是默默站在最後等着別人挑剩才上前去的那一個。

可唯有這件事,他不顧一切地主動,不敢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找到即将離去的導演,拉住導演,求他讓自己試鏡。

“那時候你知道這是《陶家》劇組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麽戲,不知道他們要找男孩女孩,甚至連那個導演是誰都不知道。”駱凡邊揉糯米團邊回憶道,“我穿着一身圍裙,滿身油煙味,像個瘋子,陳導都吓了一跳。”

“然後呢,試鏡的內容是什麽?演哪一段落?”

聽駱凡的語氣中帶了笑意,白謙易的語調也跟着放軟了。

他想象一個漂亮的小孩子,睜着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勇敢跑到世界面前追逐夢想。

“不是演《陶家》的段落,陳導臨時給我出了一道題。”駱凡模仿着陳明導演穩重而緩慢的語氣,“你爸媽抛棄了你,有一天你偶遇他們,你上前去,結果發現他們認不得你了,他們甚至生了新的孩子。”

白謙易:“這麽複雜嗎?你怎麽演?”

駱凡:“我根本不懂什麽試鏡,亂演一通。”

駱凡說亂演一通,并不是謙虛,而是真正亂演一通。

那時他脖子上還披着條毛巾,當即運用毛巾,假裝自己是一個在飯館跑堂的小小服務員。

小孩在客人中發現父母,先是遲疑,後是驚訝,最後迫不及待跑上前。他的手上捧着一碗不存在的面,盡管中途險些被路過的客人撞倒,可他的目光始終追随着父母的方向,絲毫沒有停下腳步。

“這不挺好的嗎?”

“聽起來好,但後來我就開始發癫了。”駱凡說到這裏,尴尬得自己都忍不住笑,“我也不曉得試鏡要麽有人搭戲,要麽演獨角戲,只想着這戲裏還有好多人,就一口氣演了好幾個角色。”

那時候的他猶如精分,扮演孤兒跑到父母身邊後,接着又立刻換了個位置,扮演父母說話,演完父母,下一秒他又忙扮演後來出生的小弟弟。

駱凡一邊描述,一邊繪聲繪影地口頭演示。

一下是小孩捶桌吵鬧:“媽!我要吃漢堡!這破店難吃死了!”

一下是母親伸手安撫:“寶寶乖,明天媽媽就帶你去吃漢堡。”

一下是父親無奈吸煙:“昨天不是才吃過嗎?天天要吃漢堡,過生日就該吃面條!”

一下又是小孩耍賴哭鬧:“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吃漢堡!”

這是白謙易第一次見到駱凡這麽活潑,被逗得笑出聲來。

駱凡一見白謙易笑,更加起勁:“我就在那裏左右橫跳,一下演這個一下演那個,差點沒忙死。”

白謙易笑得肚子疼,駱凡又道:“最後我忽然想起來,咦?我是誰?對了,我是個孤兒!我趕快又回到原位,把那碗端起來,演孤兒看到這畫面的反應。”

小孤兒站在原地怔征地看着父母寵愛新的孩子,臉上期待的笑容凝固了。

一秒,兩秒,他很快打起精神,重新笑了起來。他捧着面,大步上前去。

“然後就是……上菜了,客人請慢用!”駱凡捧着他飛快煮出來的桂花酒釀小圓子,結合情節,端到白謙易面前。

這句話被駱凡喊出服務員抑揚頓挫的口吻,卻又語帶不易察覺的哽咽。

白謙易尚沉浸在剛才逗樂的氣氛中,一下沒反應過來。

下一秒,他又見話音落時,一滴淚同時滴入碗中。

那滴淚是小孤兒留給父母最後的道別。

表演到此結束。

“總之就是這樣。”駱凡演完了,又恢複平常腼腆的模樣,站也不敢站太直。他放好勺子,将湯碗朝白謙易的方向推:“哥哥快趁熱喝。”

然而白謙易卻動彈不得,被那強大的表現力所震懾。

白謙易喃喃道:“太厲害了……”

“幸運罷了,正好遇上我擅長的題目。”

“難怪你一試就中,你怎麽有這麽好的演技?”

“哪有什麽演技?我本來就是個孤兒,本色演出罷了。”

他這話語調輕快,可分明是在挖自己的痛處。

湯裏再次出現漣漪,這次是白謙易的淚落入碗中。

“你是不是故意弄哭我?”白謙易哽咽道。

“哥!”駱凡的小心思被戳破,一下急了。

“你故意這麽說自己。”白謙易擡手抹去眼淚,“你明知道我會心疼你。”

“哥,對不起……”駱凡又恢複笨笨油漆狗的樣子,在白謙易旁邊急得打轉,“哥哥對不起!哥哥不要哭!”

白謙易倒也不是真生氣,就是難過。

他面前的湯裏只有五顆小小圓子,駱凡從糯米粉開始調制,只為給他煮五顆小圓子。

如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僅為摘花一朵的執着浪漫,獨駱凡一人。

可這麽有趣的一個人,卻只能說自己是個孤兒。

他就是心裏疼得緊。

“算了,不是你的錯,你說的是實話,是我太愛哭了。”白謙易吸吸鼻子,“繼續說吧,然後呢?”

“然後試鏡完,我又跑回去炒菜了。”駱凡小心觀察白謙易的臉色,不敢說自己離開的事被發現,後來被舅舅揍了一頓。

“不久陳導聯系我,我就進組了。那時候什麽都不懂,就連電影也只看過錢老師放的那幾部,其他都是進組後慢慢學的,總歸就是運氣好。”

“可你演得很好,也很有天賦。演完《陶家》後呢?”

“《陶家》隔了一年才上映,那一年其他人找我拍戲,但我當時身體不好,最後沒有去。”

“身體怎麽了?”

駱凡見白謙易臉上淚痕未幹,最終沒敢告訴白謙易自己那時得了心肌炎,險些死在病床上。他輕描淡寫帶過:“體質不好,老生病,所以專心中考了。”

駱凡:“後來身體比較好了,考上高中,也拿獎了,就繼續演戲了。”

白謙易:“一定很多人找你拍戲吧,有這樣的紫薇星出現,誰不搶着要。”

當時确實有不少人找駱凡拍戲,但好劇本卻沒想象中的多。

若是常人,大概也就這麽拍了。然而駱凡一心想讓錢老師看,哪敢拍爛戲,最後千挑萬選,只接了兩部。

一部電影《紅塵之上》,一部電視劇《打劫錄》。

他在《紅塵之上》飾演一個被綁匪擄走的孩子,最後被男主角,也即他的刑警父親所救。

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還大半時間都以黑布蒙頭的造型出場,卻也是一個重要的配角,和兩個迫不得已綁架他的綁匪有不少互動。

其中他被父親拯救,揭開黑布露出臉的一幕,至今仍被視為經典。

白謙易一邊吃着甜甜的桂花酒釀小圓子,一邊看網上的剪輯視頻。

“孩子,爸爸來了……”

渾身是傷的刑警氣喘籲籲地出現在畫面裏,在他面前的是頭上蒙着黑布,雙手雙腳皆被束縛的兒子。

刑警淚流不止,雙手不住顫抖,好一會才揭開孩子頭上的黑布。

黑布之下,那張小臉滿是血污。

望向鏡頭的那雙眼沒有一絲獲救的喜悅,只有滿溢的失望與痛恨,猶如毒蛇般陰冷。

白謙易看得雞皮疙瘩直起。

只那麽一個眼神,便将兒子得知父親過往罪行的情緒演得淋漓盡致。

而且那雙眼明明是那麽恨,卻又那麽哀傷,美得令人心碎。

“你長得……”白謙易不知該如何形容,思來想去,腦海中只剩一個想法,“很美,太美了。”

“是嗎?”駱凡自嘲地笑笑,“可是後來就長殘了。”

他發育得比同齡人慢,演《紅塵之上》時稚氣未脫,一直到演《打劫錄》前才開始發育。

他這發育來勢洶洶,一夕之間喉結長出來了,清嫩的嗓音沒了,體毛出現,個子也抽高了,臉更不再是兒時那有幾分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中外多少童星沒過發育這一關,尤其是男演員,小時候粉雕玉琢得像個天使,長大後殘成糙漢的比比皆是。

“那時候很害怕自己長殘了,不敢照鏡子,害怕看到自己的變化。結果無論我怎麽逃避,還是長殘了,而且還是別人告訴我的。”駱凡神情落寞。

“演《打劫錄》時,我本來是主角,最後過不了制片那關,差點連戲都沒得演。制片說我外形完全不行,還問當初是誰選了我。”

白謙易忽然想到駱凡說自己的醜是經過專業人員鑒定的,大概指的便是此事。

“但那時候《紅塵之上》還沒上映,也沒有其他好劇本,我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只好努力争取,勉強拿到一個小角色。”

白謙易也看過《打劫錄》。

《打劫錄》講一群綠林好漢打劫富商,卻陰錯陽差擄走年幼皇子,遂把皇子養在賊窟裏。這戲一開頭有點喜劇風格,皇子被養成了賊,反差十足,但後期一連串的陰謀與皇子大義滅親的兩難,卻又滿是戲劇張力。

《打劫錄》在當年非常賣座,連帶捧紅了扮演男主角的童星方浩軒。

如今回頭看,駱凡挑戲的眼光确實好,只可惜錯過那個機會。

“那制片也太沒眼光了,整部戲裏面就那廢物皇子演技最差。”白謙易毫不留情地點評,“其他土匪都是老戲骨,怎麽選他當男主角的?”

駱凡沒有接腔,只是笑笑。

“但我怎麽沒在《打劫錄》裏看到你?你演技這麽好,我不可能沒注意到你。”

“因為開機沒多久,我就受傷了。”

那時駱凡飾演的是山寨裏的一個少年,和皇子不對盤,兩人一開場就有一段打鬥戲。

拍攝的那一晚下着雨,威亞出現故障,駱凡直接從高空直直摔了下去,摔得全身多處骨折。

這事新聞都查得到,駱凡不敢隐瞞,只能盡量以輕松平常的口氣講。

“後來康複花了一些時間,我幹脆就專心上學,不演了,反正也不合适走這條路。”駱凡語調輕快,嗓音裏還帶着笑,“當然哥你不用擔心,你看我現在能跑能跳就知道,我全都好了,不疼了!簡直就像從來都沒受過傷!”

駱凡說着又原地蹦了兩下,試圖逗白謙易笑。但白謙易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沒有笑,也沒有哭。

廚房裏只剩沉默,駱凡臉上的笑容停下,漸漸消失。

今晚白謙易的淚已經流幹了,如今那張淨白的臉上只有悲憫。

然而駱凡卻聽見了,聽見白謙易的眼淚滴在他心間,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呀,不要随便對待自己的傷口。”白謙易輕聲開口,“過去你獨自一人,只能堅強,只能安慰自己。可你現在是有哥哥的人了,不必再忍了。”

“疼就是疼,難過就是難過,你所經歷的痛苦都真實存在,不要忘記自己受了傷。”白謙易的眼神哀傷而堅定,“不要怕我心疼你,你值得所有的疼愛。”

廚房吊燈的暖黃光芒打在白謙易臉上,暈出一片柔和的光。

駱凡在淚光之中,看見自己的月亮。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像個迷路的孩子。他見白謙易朝他張開雙手,終于忍不住,撲進哥哥的懷裏。

落入那溫暖懷抱的瞬間,他失聲大哭。

“腿很疼,很疼很疼,疼到睡不着……沒有人陪我,一個人在醫院很難受……”

“變醜已經很難受了,他們還要笑我……臉上還縫了好幾針,一定有疤……”

“乖乖。”白謙易抱住比自己還要高上許多的駱凡,哄孩子般輕拍着背,“我們弟弟受委屈了,吃了好多苦。”

“我很努力演了……為什麽搶走我的角色……”

“我好蠢,別人都不要我了,我還一直求他們……結果最後傷的這麽重……好丢臉好丢臉……”

“一點也不丢臉,你很努力為自己争取了。”白謙易一下一下順着他的背,“哥哥好佩服你,你最棒。”

駱凡埋頭在白謙易的懷抱中,淚水打濕白謙易的襯衫。

和駱凡相比,白謙易的身形纖細。可此時此刻,他卻又如此強大,宛如無邊月色,溫柔傾灑于駱凡的所有傷口。

駱凡不曉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他似乎将這輩子的所有委屈都哭完了。

不知不覺,他的淚水停下了。

“不哭了?”

“嗯,因為有哥哥了。”

駱凡往白謙易的懷裏蹭了蹭,貪戀于白謙易的溫暖。

忽然間,他又生起一陣甜蜜的絕望。

他好像喜歡上哥哥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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