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雨已經停了,他們這些日來最大的恐懼與疲憊來源,也已被這場雨沖得幹幹淨淨了。

太陽打雲後出來了,照在沾滿了雨水的植物上,閃閃發光。

蔔旎舒展了個懶腰,有說不出的惬意,他突然有點後悔起來,便歪過頭嘆氣道:“我剛剛為什麽非要跟你鬧脾氣呢,要是把這大麻煩丢給了歲栖白,那現在豈不是更輕松自在的很?”他自言自語了一陣,忽然又轉過頭去看荀玉卿,撅了嘴,有些責怪的意味,“玉卿兒,我在鬧脾氣,你怎麽也不攔着我一點?”

其實這話說來與其是責怪,倒不如說是撒嬌,是讨好,是俏皮的趣話。

荀玉卿連眼皮也懶得擡起瞧他一眼,只是坐在原處若有所思道:“蔔旎,你想不想瞧熱鬧?”他這才擡起頭來,極嫣然的笑了一笑,卻沒見半點女氣。蔔旎的中原造詣并不是太深,但瞧着荀玉卿的笑靥,卻仍忍不住打腦海中蹦出幾個文绉绉的詞兒來。

“有熱鬧麽……那我自然是想瞧的哩。”蔔旎沉吟了一陣,他其實心裏發懼荀玉卿是想去瞧秦雁與歲栖白的熱鬧,心中并不願意去,但瞧着荀玉卿的臉,又不想丢人,便故意嘴硬道,“我只怕這熱鬧不好瞧咧。”

荀玉卿見他神色有異,嘴邊不由噙了一抹淺笑,問道:“你是怕這不好瞧,還是怕不好瞧呢?”

“什麽?”蔔旎一下子還沒繞過圈來,一臉發懵。

“我是說,你是怕熱鬧沒意思,不好瞧呢?還是怕這熱鬧麻煩,不好瞧呀?”

雖說都是不好瞧,但若是真有心注解起來,每個字都能重新排成一個意思呢。荀玉卿笑嘻嘻的逗他,看起來倒是再和氣不過了,蔔旎眨巴了下眼睛,好像一下子還沒回過神來,半晌才道:“那自然是沒意思,不好瞧了。你還當這天底下,有什麽我怕的不成!”

“是這個道理。”荀玉卿繃住了臉,強忍住笑意點了點頭道,“這天底下,沒什麽你可怕的哩,自然也不會覺得這熱鬧不好瞧了,是不是?”

蔔旎聽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沒鬧清楚怎麽這話題又繞了回來了,遲疑道:“是……是吧?”

“那好極了。”荀玉卿站了起來,笑道,“咱們這便去瞧熱鬧,随我走吧。”

蔔旎還是沒反應過來,怎麽說了兩句話就要去瞧熱鬧了,但自己方才似乎的确是同意了。

還不待蔔旎反應過來,荀玉卿便搶步出去,提氣奔出數裏,這下蔔旎也無法可想,只得先追上荀玉卿再說。秦雁與歲栖白兩人雖早走幾步,但這處破廟偏僻,可供以來往的也差不離就是那幾處,兩人提氣狂奔,沒多大一會兒,便也就追上了。

破廟敗落,連帶方圓數裏也是一片荒野,荀玉卿瞧見歲栖白與秦雁他們一行人已然對上,還有個穿着黑鬥篷的高個子,三方人站着,巍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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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玉卿藏在樹後,暗道:“這不是客棧那個獨行俠嗎?”他轉念一想,便已明白過來,心道,“是了,他就是那個陸三九!”

這時蔔旎已追趕上來,撞在了荀玉卿肩頭,他們兩人離得稍遠些,動靜又小,并沒有驚擾任何人。不過荀玉卿倒不清楚歲栖白發沒發現他們,總歸沒有轉過頭來理會。

忽然,原先一直在為秦雁奉上食物跟觀察傷處的那名少女往前走了步,她靜靜的站在那兒,好似一朵極美的空谷幽蘭,衆人本在吵嚷,但見着她,卻也都不約而同的安靜了下來,陸三九面色激動,便往前走了一步。

見着衆人都不說話了,那少女才緩緩開了口,她聲音不大不小,口齒清晰,井井有條的很:“歲大爺,他說得沒錯,我是同雲哥通奸,不但給我爹娘丢臉,也有違婦道。”她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家,說出這句話來竟絲毫不覺害臊。

蔔旎趴在荀玉卿肩頭,小聲感慨道:“這姑娘好厲害。”

“叫什麽姑娘,她已嫁做人婦。”荀玉卿小聲道,“既然說是通奸,那我瞧八九不離十,她丈夫定是陸三九。”

二人小小讨論了一聲,又聽見那姑娘繼續說道:“雲哥如今已經死了,秦大哥他們是雲哥的結義兄弟,為了我,如今也連累秦大哥斷了一臂。大概是我命生如此,事到如今,我也實在不想再這般繼續下去。”

陸三九沉悶的開了腔,極冷淡的說道:“澡雪,不必麻煩歲大爺,你若随我回去,今日之事,我便善罷甘休。”聽他的口氣寬容豁達,好似一個極心痛隐忍的丈夫,默默忍受着妻子的不忠。

“雲哥死了,春兒也死了,連秦大哥都被你害得失了一條胳膊,你自然是善罷甘休了。”裴澡雪微微笑了笑,她的語氣裏竟叫人驚奇的毫無波動,“你瞧瞧我,我怎麽還沒有死,全賴你喜歡我,你心裏不也是這麽想的麽?若非你喜歡我,哪能屢屢寬宏大量的饒我性命,陶醉這般的自我滿足之中。”

陸三九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鐵青,又很快恢複了原樣,他的聲音已有了幾分扭曲,喝道:“澡雪,別鬧脾氣了!”

“是了,總歸都是我鬧脾氣。”裴澡雪并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已在她的心上人跟兒子死去的那一刻流幹了,所以她最終還是笑了起來,一個人若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那她也就只能笑了,“三九,你總說我鬧脾氣,但你又很憤怒,因為你知道,在我心裏頭,你永遠也比不上雲哥。”

這些話,就好似一條條毒蛇一樣,啃噬着陸三九的心,他的臉突然漲紅了,露出好似野狼般既殘忍又狠毒的目光來,死死的看着裴澡雪。

“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春兒是你的孩子。”裴澡雪含着笑,她的目光裏忽然有了一種盈盈的柔意,“你親手捏斷春兒的喉嚨時,他是不是還想着喊你爹爹?”

陽光落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可幾乎所有人卻都感覺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幾乎沒有一個人想要去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歲栖白毫無反應,也并未說一句話。

陸三九的臉色慢慢的發白了,聲音也突兀變得嘶啞了起來,他阖動着唇,難以置信的看着裴澡雪:“你……你……”

“是啊。”裴澡雪的神情更溫柔了,她清清楚楚的說道,“你沒猜錯,春兒哪裏配做雲哥的孩子,他的的确确是你的兒子。你小肚雞腸,便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與你一樣,既然雲哥對春兒好,那定是因為春兒是他的孩子,可我與雲哥從未行過房。”

陸三九的臉這下既不白,也不紅,而是沉沉死氣般的青灰色,他從咽喉裏發出了幾聲古怪的聲音來,雙目已變得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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