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仇天雖不讨人喜歡,但卻不是個磨磨蹭蹭的人物,荀玉卿同他打了一架之後,二人便分道揚镳了,小毛驢叫荀玉卿牽着時,還有些不肯走動,非得荀玉卿隔空甩個鞭響才知道害怕。荀玉卿遇見仇天,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倒不如說,但凡與辛夷相關的一切事情,他心裏都覺得不舒服的很。

不過天色已有些不早了,連夜要是出了城,也未必能找到好地方住,他雖然覺得這當會兒見着仇天真是倒了大黴,但怎麽也是不肯為了仇天委屈自己的,暗道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這般一思量,便幹脆尋了個小酒館住下。

荀玉卿身邊的錢不少,而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能用錢解決,尤其是一個又舒服又輕松的環境。小酒館雖然不大,但卻很安靜,被褥雖然有些發舊,但很松軟,也很幹淨,也許是因為客人不多的原因,老板與店小二也顯得格外熱情跟和氣。

在這間小酒館住了三日,荀玉卿的酒量見長,這一日他托店小二到外頭買了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老板娘又給他熱了一壺好酒,他便舉着托盤往樓上走了。

老板娘眼巴巴的瞧着他,盼他坐在大堂裏吃,因為荀玉卿上一次坐在大堂裏吃飯的時候,小酒館少見的生意興隆了起來,可自打那之後,荀玉卿就再也不在大堂裏吃飯了。

在這個世上,人人都有苦處,荀玉卿盡管很能理解老板娘的心情,卻更想好好照顧自己的心情,因此幹脆當沒瞧見。

熱酒喝過了三杯,糖炒栗子也剝了一整盤,荀玉卿忽然聽見走廊上傳來極沉重的腳步聲,一個是豐腴膩脂的老板娘,她的腳步已是十分沉了,另一個卻要比她還重些,若非是個極魁梧的彪形大漢,定然也是個胖子。

荀玉卿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旁聽着,他這會兒反正沒什麽事,忽然好奇起了要是打開門,外頭是不是兩個圓滾滾的球在走廊上挪步。

但這點兒好奇,還不至于叫他打開房門去看。

沒過多久,腳步聲便越來越近,荀玉卿抛了一顆糖炒栗子進嘴,正嚼着,忽聽見外頭一個極清潤的男音響起:“麻煩快些燒桶熱水上來,勞煩老板娘了。”這樣的一把聲音,實在是很難叫人想象是個魁梧的彪形大漢,又或者說是個胖子。

他的聲音叫荀玉卿想起的,是謙和如玉的君子。

最重要的是,這個聲音實在是有點兒耳熟,荀玉卿總覺得自己好似在哪裏聽見過。這時他的好奇心,已經足夠叫他打開房門了,因此荀玉卿立刻站起身來開了門,他剛探出頭去,那邊正好開了房門,老板娘見着荀玉卿出門來,急忙問道:“哎呀,荀公子,您要點什麽?”

“咦!”荀玉卿一呆,急忙走出門來,只見那人背上面容蒼白的正是柴小木,不由得呆然,“柴小木?”

柴小木此刻已是十分虛弱,眼睛半睜着,一臉病容,他剛聽見聲音,便抓緊了身下人的衣裳,氣若游絲道:“大哥哥……”這才去追尋荀玉卿的身影,他的力氣雖不大,但已足夠明顯了,那人也很快停了下來,回首一瞧。

更巧,這人正是秦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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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秦雁也很是吃驚,他單臂背着柴小木,額上有汗,面露疲色,顯然趕了很長的一段路。

“快進去吧。”荀玉卿這才明白何以這腳步聲如此沉重,并非是本人身形魁梧,而是兩個人的重量疊在一起,怎麽可能不沉。他将老板娘打發去燒水了,自己則回房去取了酒跟栗子,然後進了秦雁與柴小木的屋子。

等荀玉卿進去的時候,柴小木正躺在床上,已經神志不清了。秦雁坐在床邊,床邊的櫃子上擺着幾個藥瓶,他将柴小木的上衣脫了,露出極年輕卻又傷痕累累的身體。藥布被剪開來,露出柴小木的腹部一道巨大傷口,若再深一些,就能直接打開他的腹腔,讓他的五髒六腑流一地。

這麽重的傷,就算是在小說裏也極少見,荀玉卿模模糊糊記得,這是柴小木與秦雁成了朋友之後,追查仇家時叫一個神秘人打成重傷。之後的情節,應當是秦雁去找他的朋友陸慈郎,江湖上有名的“鬼醫”,托他救治柴小木。

荀玉卿雖瞧那傷口瞧得驚心動魄,但想着總是有驚無險,便又微微定下心來了。

秦雁抽出一柄小刀,用酒澆過了,将柴小木傷處的腐肉一點點挖剔下來,荀玉卿不敢多看,只在外頭等老板娘的熱水,待熱水上來了,他便接過手去,将房門連同老板娘好奇的目光一同關在外頭。

熱水很快就變成了血水,荀玉卿心驚肉跳的很,只背着身瞥了幾眼,待到剪刀聲響起,他這才轉回身去,柴小木腹部的傷勢已被包紮好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鼻息微弱的幾乎不見,頭發被汗濕透了,垂在臉邊,真真切切的是個極可憐可愛的少年郎。

秦雁靠在床柱子上,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呼吸聲粗重,臉色既蒼白又憔悴,眉宇之中透出了極明顯的疲憊,然而他對着荀玉卿的時候,依舊是溫柔的近乎柔和的微笑:“恩公,要勞煩你一二了。”

“不妨事,你好好休息吧。”荀玉卿柔聲道,“你才是累得很呢。”他将一張椅子拖了過來,把藥瓶子收了收,又重新到樓下打了熱水,用手巾洗了,為柴小木跟秦雁擦汗。

秦雁倒還好些,只是累乏了,柴小木的身體卻是起起伏伏的,好在沒有燒起來,荀玉卿幫他擦了汗,又怕他脫水,喚他個半醒喂了好幾碗鹽水下去,忙忙碌碌了一晚上,他陷在椅子裏頭不由得有了些睡意。

眯了片刻,荀玉卿因為姿勢不适醒了過來,秦雁與柴小木還沒有醒,熱水已經涼了,他轉頭一瞧,天還暗着,更夫正好走過小酒館下,落手一打: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了……

荀玉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了個懶腰,這便走下樓去。樓下還有個小二沒睡,點着盞蠟燭,趴在櫃臺上直打瞌睡,荀玉卿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便去推了推他,問有沒有些吃的,小二還沒怎麽清醒,恍恍惚惚的呆了好一會兒,直道:“我給您買去?”

這三更天,人都還未醒,哪來地方買東西,店小二回過神來也立刻反應了過來,不好意思的幹幹笑了兩聲,便道:“我把大廚給您叫起來?你想吃點什麽?”

“麻煩了,我想要罐地瓜粥。”荀玉卿掏了些碎銀遞給店小二,微微笑道,“勞駕你等會送上來,費心。”

荀玉卿這會兒頭發睡得散亂,眼波慵懶的很,店小二光瞧他的笑臉,便已經三魂飛去七魄不在了,更別提手心裏頭沉甸甸的銀子,更覺自己肩負了什麽極重大的使命,忙不擇地的點了點頭,這就決意要去将大廚從床鋪上給抄起來,好好為荀玉卿炖一罐地瓜粥。

小酒館裏頭的熱水是常備着的,荀玉卿将柴小木換下來的紗布煮洗了之後,又提了一桶回去。洗過的紗布大約是因為薄得很,因此幹得也特別快,荀玉卿把它們打開挂着,沒多會兒已只覺一點濕意。

這些事做完,天還沒有亮,荀玉卿便又看顧了柴小木與秦雁一會兒,待到店小二将小爐子與已炖爛的地瓜粥端了上來。粥很香甜,荀玉卿自己先喝了一小碗,見那兩人還無清醒的意思,便在爐中加了炭火,慢慢煮着粥。

吃飽了之後,精神自然也就困乏了起來,荀玉卿四下看了看,覺着沒什麽不妥了,便又倒在了椅子上睡着了。

再醒的不是荀玉卿,而是饑腸辘辘的秦雁,天還未亮,但已有了些許光,屋內雖沒點燈,卻不至于黑暗。他是叫香甜的粥味喚醒的,睜開眼便覺腰酸背痛,稍一舒展筋骨,就看見窩在椅子裏的荀玉卿。

這一身豔骨的美人極委屈的窩在小小的椅子裏頭,他的眉頭皺得很緊,似乎并不安穩,桌上的熱水還冒着熱氣,角落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小火爐,正熱着不知何時開始煮的甜粥。

秦雁下了床榻,桌上還有碗勺,被煮洗過的紗布挂在屏風上,已完全幹了,他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荀玉卿。

一人若生得這麽美,卻還能委屈自己,細心體貼到這種程度,他就一定是個很能吃苦的人。

因為他想活得堂堂正正,往往要比別人吃更多的苦。

美麗雖然是一種武器,但在有時候卻也是一種極致命的缺點。

秦雁拿了被小毯蓋在了荀玉卿身上,清晨露寒,這小酒館又沒修地龍暖爐,寒氣滲着地板透進來,總不能叫他着涼,盡管荀玉卿未必會着涼。

粥很熱,秦雁喝了一小碗,只覺得整個身體都溫暖了起來,他這連日來的筋疲力盡與對柴小木傷勢的憂心忡忡,似乎都在這一刻微微散去了些許。

他又能從容面對一個晴朗的清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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